我在一片虚空之中飘荡,不知飘了多久,耳边杂音一般的嗡鸣声方才稍稍一止。

“……琼……路琼路……琼!”

有个中年男子的声音在我耳边不停的呼唤,伴随着他的声音,我只觉身体猛地往下一落,在这坠落的过程当中,像是碎片一样散在我身侧四周的记忆尽数收回我的大脑之中。

我倏尔一睁眼。

面前是一张续这山羊胡子的小胖子鬼苍白的脸:“路琼!”他一声大喊,我往后一飘,身体是熟悉的轻盈感,那些身体受伤的疼痛尽数退去,我又回到了鬼市。

“不要叫我路琼。”

听到穷字就烦。

我揉了揉额头,觉得尚还有几分头晕,回忆起仿似片刻前还发生在眼前的战斗,我只觉这鬼市清冷安宁简直像是两个世界……

啊,本来也就是两个世界。

我这个世界,而现在在那个世界的彼端,是正在哭鼻子的小丑八怪。

一想到方才我消失之前,墨青那惊惶无措的模样,我倏尔心头一皱,喉头微哽,似有苦涩的味道。

但细细一想,我又有点不明白,我以前明明对他那么坏,不过就只救了他一命,可后来我又是将他丢在尘稷山的破庙里,又是打发他去看门,这么多年以来,未曾给予他任何一点关心爱护,他为什么就要这么喜欢我呢?

哪来的深爱呢?可以藏在心里这么多年……

这么全心全意的去喜欢一个人,就不怕……自己伤心吗?就不会……心疼自己吗?

我拍了拍心口,觉得身为一只鬼,居然还有心疼的感觉,简直不应该。

“回魂了就妥,这么半天不回来,我还以为咱们还阳丹出了什么问题呢。”小胖子鬼抱着算盘在我面前给我算了算,“你方才耽搁了那一点时间啊,延时了,虽然不多,但差价你还是要补的啊,按照你的身价算下来,啊,拢共一万三千钱,你给补上。”

一算钱,霎时将我心头那些感性的心疼通通被算没了去。

我一转头,盯着小胖子,与他理论:“我耽搁的时间连件衣服也不够扒的!再有了,你们这还阳丹我买了,不就该是我的了么,我吃了,我能耽误时间是我的本事,你还找我补差价是怎么个道理?不补。”

我撂了话,绕过小胖子往外面飘。

小胖子又滴溜溜的追出来拦我:“不补?不补你以后烧来的纸钱拿到的更少!买东西更贵!你补不补!”

我……我真是……

我方才在外面劈山裂石,杀金仙,烧凤凰,面对生死之战都没有现在面对这讨债鬼这般无力。

这群鬼市的妖魔鬼怪简直就是一群讲他们自己道理不管别人讲不讲道理的强盗!

“我还没与你们理论呢!”我怒道,“我吃个还阳丹,再死的时候,为什么我的身体就化成火星点点就那么飘忽忽的消失了!整的什么玩意儿?你让看见我又死一次的人怎么想?”

你们让……小丑八怪怎么想?

抓不住,唤不回,他会不会以为,是他哪里不小心,所以将我弄碎了?

“哟呵!还不高兴,那是咱们做的还阳丹特别效果,就是为了让你们这些花大价钱还阳后的人,去找到生前熟人的时候,最后给他们留下一个华丽的映像!”小胖子道,“咱们回魂铺研究了好久的成果呢,你还嫌弃。”

“……”

所以他们让死了的人回魂,然后跑到自己亲人面前,一家人正痛哭流涕聊着天的时候,死人直接在那些活人的面前炸了……当烟花看吗?

是,那映像应该是会挺深刻的。

可他们觉得活人会很高兴?

这些鬼的想法我是不懂了。

“那我那身体呢?”我问他,“就那么炸了?”

小胖子显得有点不耐烦:“你买药的时候不是给你说过了吗?还阳丹时辰一到,无论身在何处,自动回魂,魂归魂处,身归身处……哎,你到底补不补钱!”

原来……我的身体却是又回到了那个冰雪洞窟之中了吗……

我垂眸沉思,随口丢了小胖子一句:“周氏买的药,你们找周氏补。我是周氏儿媳妇,你记她账上。”我如此一说,小胖子鬼想了想,也算是绕过了我,将账记在了周氏头上。

我往旁边一瞅,但见回魂铺里还是我之前来时的模样,可周氏与她那窝囊儿子都不见了踪影,“他们呢?”

“不知道。”小胖子一边记一边嘀咕,“走之前说是要趁你不在,那你八字去查查你的过往。”他往柜台后面走。

我一咂摸,要查我的过往,应当是去了大阴地府钱铺了吧,也不知道他们看了那些我的过往,会不会吓得直接来找我退亲,不过退了也好,本来也就是拿他们当个买还阳丹的跳板,他们不退,我还得自己退呢。

洛明轩的事情解决了,我不再需要还阳丹,唯一需要的,就是去找到我那不知道被藏在哪里,生死不明的身体……

现在,我应该飘回尘稷山,去找芷嫣,上了她的身,然后再去找墨青,安抚安抚他,接着让他一同与我去找身体。

搞不好,以后不用这鬼市的还阳丹,我就可以自己还个魂呢。

我一边咋摸着自己的身体到底在何处,一边飘出了回魂铺,而刚一飘到大街上,我便发现这街上……与平日有点不同。

适天将亮未亮,鬼市却依旧热闹,大街之上飘着的鬼熙熙攘攘,没多少声音,可买卖的鬼都比平时多了许多,还出现了很多新的面孔。

我心头奇怪,难道这人世上有国家打仗吗?我不过才离开这么一会儿的时间,怎么一回来就多了这么多鬼?

我尚在好奇,却见面前有鬼飘到我的面前,将我一拦。

我抬眸一看,却是周氏,她怒气冲冲的瞪着我,满目痛恨,我一怔,心道,难道周氏这么快便发现我将那账赖到她头上,这来找我算账了?

那也不该气成这幅德行啊,对我来说的一万三千钱,对她来说应该也没有多少吧?

“娘亲……娘亲……”她的窝囊儿子连连在后面追了上来,意图拉住周氏,可见得了我,他惨白的脸倏尔染了两抹红晕,羞嗒嗒的转了头过去,小声的道:“算……算了……”

“什么算了!”周氏一把将他拂开,人老背驼,可气势半点不含糊,她指了我的鼻子,怒气冲天的指责我:“说!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何必动火。”我道,“你把你名字报给我,回头我找人给你烧纸,将记在你账上的钱给你补上便是。”

“你还将什么账记在了我名下?”周氏更怒。

我也觉得莫名:“你说的不是记账的事?”我望着她,“那你气什么?”

周氏将手中的镜子“啪”的一下摔在了地上,这镜子质量倒是颇好,并未裂开,她气得发抖:“你为什么要骗我!老身在这鬼市寻寻觅觅这么多年!就是想为儿子讨一个干净的儿媳妇!你却拿这种事来骗我!”

我越发莫名,伸手要去捡那镜子的时候,后面却陡然冲过来一只干瘦的小鬼,连拖带抢的将那镜子抢走了,随即拿在手里拍了拍又吹了吹,仿似万分宝贵的模样。

“老太婆!抢我大阴地府钱铺的东西!你知道后果吗?”

书生连忙在身后给那干瘦小鬼赔不是:“我娘一时气急,这便还给您,还给您……”

小民的拉扯最是耽误时间,还惹人笑话,整个鬼市都安安静静,唯独此处吵闹,没一会儿,所有的鬼几乎都飘到这边看热闹了。

我咳了一声,本想趁着周氏不开心,赶紧将这门亲事退了,哪曾想我还没开口,周氏便道:“你现在便与我一起去将绿书写了!”

咦?

红书和,绿书离,她这个提议倒是甚和我心,只是本来我想踹了她儿子,现在她先提出这话,倒像是她家将我休了似的……我得找她讨个缘由。

书生在旁边听了这话,却比我更着急,他一把抓住周氏的手:“娘亲!不可……”

“有何不可!”周氏大怒,“我儿福德身后,自配得上这世上最好的姑娘!何必捡这……这……”她最后还是没将嘴里的词说出口,只恨铁不成钢的拉了他儿子,咬牙细声道,“为娘给你挑了这么多年!你怎的就看上了这个与他人有过夫妻之实的姑娘!”

我怔愕。

哈?

“老太婆,在我路招摇面前胡乱造谣说我坏话的人,可是不知投过多少次胎了,哪怕你而今已经死了,说话也是得注意些。”

“注什么意!”周氏将那干瘦小鬼拽了回来,又是一把抢了他手中的镜子,不顾那小鬼在旁边叽叽喳喳的闹着要来打她,周氏将镜子举给我看,“你自己瞅!这写的是什么!路招摇!何年何月与何时何地同何人在一起做了何事!我老脸薄!念不出口!你自己看!”

她将镜子推给了我,我有几分手忙的接住,和着那小鬼的刺耳尖叫,老妇的哭天抢地与书生的左右劝和,无数的吵闹的声音与镜子上的字一同闯入我的脑海之中。

我看着这几行字,又好像不认识这些字了一样,我眯着眼看,瞪着眼看,左边看看,右边看看,看来看去,觉得这镜子上传达的消息,我竟怎么都理解不了——

“辛丑年十月初三,尘稷山万戮门前山牌坊之下,路招摇强迫门徒厉尘澜,一夜交|欢,行径粗鲁,动作野蛮,得一夜舒坦,谓之强|暴之罪。”

哈?

什么?

我与谁?

厉尘澜?墨青?

一夜干啥了?还粗鲁,还野蛮?舒坦?谁舒坦?我吗?最后那是个什么罪?

什么玩意儿!

我拿着镜子心里有点不解也有点着急,我问周氏:“这什么东西!我路招摇杀人放火的罪,你们给我安上我都认了,这什么鬼?扯呢?”

我和墨青?我强了他?

扯呢!

这谁记的?绝对是在逗我呢吧?

那方三人闹得正欢没空理我,我便又抱着镜子瞅了许久,久到几乎将这些字都看穿了去,终于在鬼市巡逻的鬼衙役都跑了过来,那方三鬼也算闹腾得完了,衙役抓住了周氏,也扣住了书生。

小鬼跳起来,一把将镜子从我手中抢了出去。

背后有衙役欲来抓我,可手却从我身体里穿了过去,最后是他们在我手上扣上了一种铁索,将我扣了。

我也就愣愣的让他们扣了,一点也没觉得要反抗,因为……我还处在混乱当中。

小鬼恶狠狠将我与周氏和那书生一同扫了一遍,指着我们一个个的骂:“你们扰乱公务!通通要给我抓起来去关禁闭!”最后他盯着我,“你!你还偷看了生前信息!你给我补钱!路招摇!十万钱!你补不上我就让你一直关着!”

我只觉面前一切,一通荒唐。

这做鬼的世界,远比做人的世界要让我难理解多了……

忽然间……我竟觉得,与洛明轩你死我活的战斗,竟还比现在这种状况来得让我更轻松,不累心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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