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子鸣赶回绍兴时, 书吏已经在官衙恭候许久。

他简单地向凤子鸣阐述了一下事情发生的经过,然后说道:“这夏萧两家本是姻亲,闹到如今的局面,在绍兴当地引起了很大的轰动。萧家要去司理院投诉状, 被下官拦住了。”

凤子鸣说:“你可有问过萧家, 有无和解的可能?”

书吏摇了摇头:“下官劝也劝过了, 嘴巴都快说干,但萧家态度很坚决,非要告夏家。夏家二夫人失手伤人倒也罢了, 到时候州府立案, 一层层往上申报。这可是相爷的外家, 必定很多人关注。那夏公子的事就要闹大了。您说相爷保不保他这位大舅子?”

凤子鸣眉头紧锁。他是想护夏家的,夏家怎么说也算是他的亲戚。可是他任绍兴的父母官, 又不能徇私枉法。他对书吏说道:“明日你将两家人都约到府衙来,我再跟他们谈一谈。”

书吏想说这么做恐怕没用,但他也知道大人跟夏家的关系,多少想帮一帮, 便应下了。

而此时的夏家,大门紧闭,门口连只鸟儿都没有, 十分冷清。

松华院内, 夏柏茂在堂屋里来回走动,只觉得心口仿佛有团火在烧。萧家是故意报复他们的。他们明明只是想上门讨个公道,那十几岁的少年自己撞过来, 然后就躺在地上了。谁知道他们是不是故意讹诈呢?

这时,侍女陪着李大夫进来,夏柏茂连忙问道:“李大夫,怎么样?”

李大夫摸着山羊胡说道:“公子跪了两日,膝盖有些劳损,加上未进食才会晕厥。喂些温热的汤粥,缓一缓就没事了。至于老夫人年纪大了,完全是急怒攻心,可不能再叫她受刺激了,否则会有风痹的危险。”

夏柏茂一一记下,对李大夫说道:“有劳了。”

李大夫又道:“您别怪我多嘴。夏家和我是多年的交情了,现在正值多事之秋,二爷可得顾着自己的身体。急也不是办法,三姑娘怎么说也是相爷的夫人,夏家背后还有相爷撑腰呢。”

“唉,家丑让你见笑了。我让他们送你出去。”夏柏茂抬手道。

李大夫拱了拱手,就跟着侍女离开了。

夏柏茂坐在堂屋里,静静回忆夏谦说的话。夏谦说他对夏初岚的确有些念头,但知道两人是亲兄妹,从未敢有非分之想。但萧音还在夏家时就发现了端倪,当时他是以自己名下的田产庄园为交换,才堵住了她的嘴。

后来两个人和离,他以为这件事就算了,哪知道萧音会趁机揭发出来,还拼命要将事情闹大。他是要参加科举的人,考生的品行直接影响到参加考试的资格,这跟断了他的前程没什么两样。

夏谦解释的时候,夏柏茂在气头上不肯听。后来夏谦跪晕了,夏柏茂才冷静地想了想,发现整件事其实就是萧家的阴谋。萧音从知道夏谦的秘密开始,就着手计划了。他说怎么萧家一下子有钱了,估计是拿了夏谦的田产和庄园去质库里头抵押。那些都还是夏谦的名字,质库当然会借很多钱给萧音,到时候还不上也是夏家的事,与她无关。

小厮来传话:“老爷,凤知府已经回来了,要您和萧家的人明日都去府衙一趟。”

夏柏茂心中稍定,那凤子鸣怎么算也是半个夏家人,没有帮着萧家的道理。他打算到时再好言劝劝萧音,不要把事情闹大,否则争个鱼死网破的,对两边都没有好处。

“老爷,不好了,二姑娘怕是要生了!”夏初荧身边的侍女跑进来,着急地说道。

本来是二月里的日子,现在忽然早产了?夏柏茂忽然又紧张起来。好在稳婆这些都是早就备好的,就安置在夏家附近,他连忙叫人去喊,自己则去往夏初荧的住处。

夏初荧疼了有一阵了,她没生过孩子,自然万分紧张,手抓扯着床帐,满脸都是汗水,痛叫不止。

屋中的侍女和仆妇都乱做一团,互相碰撞,全是杂响。韩氏走进来喝了一声:“慌什么!”她们这才镇定下来,按照韩氏的吩咐行事了。

一直到了晚上,夏初荧才平安地生下一个女婴。稳婆抱着皱巴巴的孩子出来报喜,夏柏茂高兴地抱着小外孙女,差人赶紧去北院告诉老夫人。家里添了孩子,总归是件大喜事。

韩氏伸手摸了摸孩子的脸,还看不出眉眼。她赶紧进去看女儿了。

夏初荧刚生产完,十分虚弱,看到韩氏和稳婆抱着孩子进来,连忙伸手道:“快让我看看。”

稳婆便把孩子放在她的身边,小东西红红皱皱的,闭着小眼睛。

夏初荧低头亲了亲孩子的脸庞,忽然就落泪。韩氏坐在床边,拿帕子给她擦:“做了娘,你还哭什么!”

夏初荧想到孩子出生就没有爹,不禁悲从中来。她很快收起情绪,问韩氏:“娘,大哥没事吧?”

一提到夏谦,韩氏就生气:“你提他干什么?夏家的名声都要被他败坏干净了。居然生出那种龌龊的心思?我是早没发现,我若发现了,也不会叫萧音那个小贱人抓住了把柄。”

夏初荧沉默了一下,当时听到事情的来龙去脉时,他们都很震惊,祖母更是直接气晕了过去。谁能想到大哥竟藏着那样的心思呢?他平日不苟言笑,大多时候都在含英院埋头苦读,也没觉得他对夏初岚如何特别。但他亲口承认了,他的确是思慕夏初岚。

他以为拿了田庄那些就能堵住萧音的口,却没想到那一切仅仅是个开始。

夏初荧其实知道萧音的心情。萧音这么做完全是在报复夏家。想想她在夏家委曲求全,低到尘埃里去,到头来发现这一切都是场笑话,曾经的爱就全变成恨了。

就像夏初荧当初满心喜欢裴永昭,知道裴永昭做的那些龌蹉事和可耻的心思之后,无论裴永昭上门多少次,她都不想原谅他。

萧音跟她还不太一样。她在夏家有爹娘护着,就算没有裴永昭也可以活得很好。萧家本来可是北方的大户,萧音应该是锦衣玉食的娇女,可是南渡以后她家道中落,要仰人鼻息。这种落差和压抑也许早就存在她心底了。

“你好好休息,别想这么多。你爹已经派人去都城找三丫头了,等她回来应该会有对策。”韩氏说道。

夏初荧迟疑地说:“可大哥对她有那种心思,她跟大伯母不会介意吗?”

“我去石麟院跟你大伯母解释过这件事了,她也没说什么。现在是萧家摆明了要针对我们夏家,正是我们举家合力,一致对外的时候。除非三丫头想看着萧家整死夏家,否则她不会不管的。婵儿的事,她还不是帮了忙?我们到底是一家人啊。”

夏初荧点了点头。她真的有些累了,没力气再说话,一边拍着孩子一边睡着了。

第二日,夏柏茂起了个大早,韩氏伺候他穿衣服,然后说道:“老爷,到了官府,您千万别着急,有事情慢慢说。”

夏柏茂如今与萧家势如水火:“我今日就让知府派人去萧家验伤,看看那忽然冲出来的小兔崽子到底死了没有!竟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诬陷你,卑鄙可耻!”

韩氏抚了抚他的胸口,柔声安慰。她以前做了不少错事,但夏柏茂一直都是护着她的。娘和大嫂也都没有因为韩家的事而怪罪她。她非铁石心肠,也知道投桃报李的道理。不管这回夏家将要面对什么困难,她都不会退缩,会跟着夏柏茂一起承担的。

夏柏茂坐着轿子去了官衙,天色还早,但萧家的人早就到了。萧音垂首站在堂上,萧家的当家,如今气势也不一样了。兔毛的裘衣裹着,里面是缕金绣百花的绿褙子和同色的八幅裙。人果然有了凭仗才能够挺直腰板,她原本普通的姿色也变得有光彩许多。

凤子鸣穿着官袍坐在公堂上,看着堂上站的人,缓缓说道:“你们两家的事情本官都听说了。常言道,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既然有缘结亲,何必要弄到对簿公堂的地步?”

夏柏茂立刻说道:“大人,小民是想私了的,可是萧家非说小民的内子伤人,咬着不放。您是不是派个人去萧家验伤?看看到底像不像他们说的那么严重。”

萧音闻言笑了笑:“我弟弟撞破了头,当场见血,如今人还在床上躺着,大人尽管派人去验伤。但民女也希望大人能够秉公处置,别因为跟夏家的关系,还有夏家有个做宰相的女婿,就偏私袒护。否则民女就告到提刑司,登闻鼓院,这天底下总有说理的地方。”

“萧音,你别欺人太甚!”夏柏茂一听她要把事情闹大,就有些急了。

萧音淡淡地说道:“是你们夏家欺人太甚了。”

凤子鸣看到他们这般剑拔弩张的样子,还是劝解了一番,最后自然毫无成效,便先让两家人各自回去了。等出了府衙的大门,夏柏茂挣扎了一番,还是追上萧音说道:“萧音,到底怎么样,你才肯放过大郎,放过夏家?你要多少银子,直接说吧。”

萧音回头看他:“夏老爷觉得我现在缺银子吗?”

现在萧家的布庄,首饰铺,茶行生意都很好,说是日进斗金也不为过。

“那你想要什么?”夏柏茂皱眉道。

“我想要夏家在绍兴的生意,想要你们回泉州去,别再让我看见。这些你能做到吗?”萧音毫不客气地说道。

夏柏茂看着眼前这张曾经朝夕相对的脸,明明很熟悉,此刻却透着几分捉摸不透的陌生。萧音也没有等他回话,径自坐上轿子走了。

这还是正月里,街上热热闹闹的,集会一个连着一个,充满过年的气氛。轿子没那么稳,有些晃悠。萧音闭上眼睛坐着,听到街边孩子的欢笑声飞快地掠过去了。

她下意识地摸了摸小腹,手指不自觉地攥紧。

这回,她不仅要让夏谦身败名裂,还要把她的痛苦全都还给夏家的人。其实如果单单是夏初岚的事,萧音还不至于这么恨夏家。夏谦不喜欢她,当初是他们萧家硬要攀夏家这门亲的。

她如此恨萧家另有原因。

前段时日,以前萧父的一个老友派人找到她,将当年萧父写给夏柏盛的一封信交到了她手上。

原来汴京被破以前,萧父就想离开,写信向夏柏盛告知想将资产南迁,先托他代为保管,等举家搬迁之后再做谋划。夏柏盛假仁假义地答应,还主动派了很老旧的货船来运送。时局紧迫,萧父也顾不得许多,就将大半家财装上了货船南下。可途中货船遭了事故,损毁过半。原本以为是天灾人祸,造化弄人,夏柏盛却在那之后忽然开始发家。

箫父的老友还找到了当年夏柏盛抵押在质库的凭票,上面所列的东西,分明是她萧家之物!

她相信是夏柏盛借沉船之名,侵吞了萧家的家产,然后暗中变卖成他做生意的本金,夏家才有今日。

她怎么能不恨?她从小就羡慕夏初岚被夏柏盛夫妻养得像个公主一样。夏初岚有锦衣华服,她只有粗布衫裙。她时常安慰自己,这都是命,怨不得谁。可到头来才发现,这根本不是命!

夏家这群卑鄙无耻的小人,总会遭到报应的。

两日后,绍兴下了一场小雪。那雪像盐粒一样,落在地上就化掉了。只是下过雪之后,天气变得阴寒,卖炭的生意特别地好。萧音写好诉状,正要出门去司理院送,却看到门前站着夏初岚。

天分明是阴沉沉的,但她站在那里,便仿佛带着一道光亮。萧音从前只觉得她好看,现在是好看得惊人了。身上还有雍容华贵的气质,不愧是宰相夫人。

夏初岚说:“我想跟你谈谈。”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有点忙,没时间双更,尽量一更多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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