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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顾楚生听见下雨的声音,他站起身来,停在窗户边上。

如今他近花甲之年,身子骨早不如前,这场夜雨有点冷,他忍不住轻咳出声。

顾颜青走进来,看见他站在窗前,忍不住道:“父亲,你怎么又开窗了?”

顾楚生笑了笑,他神色温柔:“今夜雨下得好。”

顾颜青叹了口气:“您还病着,便别看夜雨了。”

顾楚生没说话,他笑着走到案前,端起药碗,小口小口抿着。

“德州的水患如何了?”

“父亲,”顾颜青有些不开心了,“您就别操心这些了,好好养病吧!”

顾楚生轻轻咳嗽,他摇了摇头:“放不下心,总想问着。”

“您啊,就是差个枕边人,”顾颜青有些无奈,“父亲,母亲已经去了这么多年了,您也该放下了。您找个人吧,老的少的,有个人陪着就好。”

“小孩子,管什么大人的事?”

顾楚生轻声叱喝,顾颜青忍不住争辩:“父亲,我孩儿都会叫爹了。”

“那你也是我儿子。”

顾楚生立刻反驳,顾颜青还想说什么,顾楚生突然打断他。

“行了,我知你要说什么。只是颜青,”他声音平和,“这世上所有事都能将就,唯感情不能。”

“若不清楚自己要什么,就什么都别拿。”

顾颜青急切想要反驳,却在触及顾楚生表情时停下来。

顾楚生似乎又陷入了某种回忆,他神色温柔:“而且,我已得到过,便不强求了。”

“我这辈子还有太多事儿要做,我记着她,便已经够了。”

【1】

顾楚生对于楚瑜最初的印象,来源于楚锦。

顾楚生还坏在娘胎里时,他父亲从兰州太守升任为工部侍郎,回京路上,他们遇到一群山匪,她母亲受惊产子,危急之下,是楚建昌路过相救,他们一家人才保得平安。顾楚生的父亲是个知恩图报的人,当下许诺,日后顾楚生就是楚家半子,为他取名楚生,其意为,为楚家而生。楚建昌被顾楚生父亲所感动,于是顾楚生刚刚出生,两家就定了姻亲。

顾楚生出生后不久,谢韵便有了身孕,而后生下了一对双胞胎,两位都是女孩。当时战乱,楚建昌战场上为镇国候挡了一剑,卫家为了感恩,便与楚家定下亲事。卫家定亲,顾家自然不敢争抢,最后便定下来,嫡长女楚瑜与卫世子卫珺定亲,次女楚锦与顾楚生定亲。

外面盛传,楚家这两门顶好的亲事,都是楚建昌用命换来的,这倒也不假。

因为考虑到卫家乃将门世家,顾家书香门第,于是楚家将两个孩子分开来养,楚建昌带着楚瑜在西南边疆长大,生于诗书之家的谢韵则带着楚锦在华京长大。

西南那时战乱频繁,孩子又受不得车途劳顿,于是楚瑜整整十二年,一直在边塞,不曾回来。

十二岁之前,顾楚生没有见过楚瑜。他年幼时身子骨不好,总是在家里喝药,唯一的玩伴,也只有楚府的楚锦。他们两从小就知道,未来他们会是夫妻,于是楚锦很照顾他,会为他熬药,会给他擦汗,会甜甜叫他:“楚生哥哥。”

而这一声称呼,也会让顾楚生牢记自己生来的责任——他是楚家的半子,为楚家而生。

于是他从小把楚锦当成自己的妻子来照看,纵使年幼时,他尚不懂得妻子该是怎样。

那时候楚瑜虽然不曾回家,但楚家却都是楚瑜的传说。每一次楚建昌和楚临阳回来,都会和家里说这个嫡长女,而谢韵挂着这个嫡长女,哪怕楚临阳和楚建昌走了,也会把他们说的事儿拿出来,反反复复说。

例如楚瑜性格爽朗,武功高强,例如有勇有谋,善良机敏。

夸得久了,楚锦便十分讨厌楚瑜,常常同顾楚生说:“我姐姐啊……就是个乡野村妇,蛮人。”

后来长大些,楚锦学会了绕弯子,便换了词儿道:“我姐姐啊,性格率直,只知道舞枪弄棒,日后到华京来,也不知道会吃什么亏呢。”

楚锦心中九曲十八弯,顾楚生又何尝不是七巧玲珑心?哪怕换了词儿,他心里也明白楚锦的意思。小女儿家的心肠,小小的恶毒,他并不介意。

反正,他是楚锦的丈夫,护着楚锦,也是应当的。

【2】

他怀着对楚瑜的敌意,一直到十二岁。

十二岁时,他随着父亲来了西南边疆,他父亲主持西南一项防御工程的修建,他就跟着来学点东西。

他和他父亲到的那天,是楚建昌亲自来迎接,那时还是清晨,远远见得鹊飞山月带曙光,光落下之处,是一只队伍,为首的是楚建昌,身后跟着两位少年,一位年长些,穿着黑色劲装,他揣测着当是楚临阳,而另一位……却是一位姑娘。看上去十一二岁的年纪,穿着红色的劲装,头发用发带高高扎起。

她长得其实很漂亮,和楚锦的漂亮不同,她眼窝很深,睫毛很长,眼睛又大又亮,流淌着华京女子少有的朝气和明朗,是一种带着明艳的漂亮,刺得人有些睁不开眼。

彼时他刚睡醒不久,穿了一件红色广袖华袍,袍子上用金线绣着云纹,头上戴了玉冠,外面披了一件带着绒领的白色披风,贵气中带了些许可爱。

他父亲带着他来到楚建昌面前,他规规矩矩和楚建昌行过大礼,带了种少年少有的老沉道:“见过楚伯父,见过世兄,见过……”他目光落在楚瑜身上,犹豫了片刻,终于还是选择了和楚锦一样的称呼,“楚瑜妹妹。”

他见礼时,都会看向对方,于是在唤着那声“楚瑜妹妹”时,他那双漂亮的眼便落在她身上。

少女听着他唤她,微微睁大了眼,随后突然一下,就缩到了楚临阳身后去。

楚家人都有些尴尬,楚临阳保持着微笑去拉扯楚瑜,压着声道:“做什么你?出来!”

“不行不行,”楚瑜脆脆的声音响起来,“这个小公子太好看了,我怕我吓到他。”

顾楚生:“……”

生平第一次,有了被调戏的感觉。

这种感觉不太好,于是他想,这果然是楚锦说的,乡野村妇。

当天夜里,他歇在了楚府,西南有着和华京截然不同的气候,夜里星光璀璨,带着淡淡花香,有女子在远处用他听不懂的曲子高歌,这样的环境下,他忍不住想要抚琴一首,便抱着琴去了院子,刚踏入院子,他就听见花园里传来楚瑜的声音,似乎是在同其他人说话,兴奋道:“哎呀你们不知道那顾楚生,长得可俊惨了,我今天一看他,心跳就快起来,他看着我叫我楚瑜妹妹,我突然就懂三娘说的,骨头酥了半边是什么意思……”

旁边女子听着都笑起来,一个女人抿着唇道:“大小姐,你还小呢,懂个什么呀?”

顾楚生听着这些女子又开始谈论自己相貌,他心里想,果然粗俗。

于是抱着自己的琴,又退回了自己屋里。

隔了几日,楚瑜便找上门来,她甩着鞭子,大大咧咧道:“顾大哥,我哥说你在屋里也憋坏了,让我来照顾你,要不我带你逛逛吧。”

顾楚生面上冷若冰霜,楚瑜被这个态度冷到,有些不好意思摸了摸鼻子:“那个,顾大哥,是不是我说错什么话了?”

“楚大小姐并没说错什么,”顾楚生神色平淡,“只是我与大小姐年纪毕竟不小了,大小姐带我出游,怕是不妥。”

“有什么不妥?”楚瑜一脸懵逼,顾楚生斜昵她一眼,颇为鄙夷道:“大小姐连男女之防都不懂吗?”

“我又没拉你抱你亲你,我怎么和你没有男女之防了?”楚瑜有些不高兴了,皱着眉头道,“你是我未来妹夫,你还当我会看上你不成?”

听到这话,顾楚生冷冷一笑,却是不信。他亲耳听到楚瑜对他的非分之言,哪里还会信楚瑜这些鬼话?

楚瑜见他不愿意出去,也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道:“不去就不去,那我自个儿去了。”

【3】

楚瑜不带他去,顾楚生毕竟年少,憋了半个月,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始出去闲逛。他时常见到楚瑜,原因无他,人多的地方,往往有楚瑜存在。

他见过她领着人打马从街头飞窜而过,也见过她在校场和人摔跤一身泥泞。他发现楚瑜这个人,走哪儿都是焦点,而且这个人,真的太熟悉这个城市,吃喝玩乐,都是这个城市最有意思的。于是他开始悄悄跟着她,吃她吃过的饭馆,点她点过的菜,去她去过的酒楼,走她走过的路。

他端着华京世家那份架子,过着楚瑜过的日子,竟发现,也颇有滋味。

少女的人生鲜活动人,和华京那些世家贵女一点都不一样。

而后他也发现,楚瑜对他或许真的也没什么非分之想,因为楚瑜其实没多大文化,形容词极其匮乏,但凡见到一个好看一点的男人,都要和人说“我终于明白什么叫做骨头酥了半边”,顾楚生听得笑起,觉得楚瑜这姑娘,骨头大概早就碎成渣了。

这样的女人……

他想了想,还好是卫珺娶了,要换做他,怕是早就被这么不安分的女人给气死。

他爱楚锦那样的女子,懂规矩,识大体,擅笔墨,懂音律。

不过——如果楚瑜不是他妻子,远远看着这么灵动一个姑娘,似乎也是不错。

他就这么跟在楚瑜身后,跟了她大半年,偶尔楚瑜和他遇到,也就不咸不淡打声招呼,喊一声:“嘿,你在这儿呢。”

久了,他也会朝她笑笑,偶尔请她喝杯水酒,倒也相安无事。

直到他十三岁那年,陈国突袭,徐州城破。

当时楚建昌主力不在,楚瑜自个儿一个人出去玩。楚临阳提着□□催促他:“你出城去,替我找到我妹妹,带她立刻退到晏城去!”

他知情况紧急,便带了披风,佩着长剑,驾马冲了出去。

他在荒野上四处寻找楚瑜,徐城破城时,他终于找到楚瑜,当时她满脸茫然,带了些惊恐慌乱,一个人站在原野上,看着狼烟滚滚的徐城。那一瞬间,他终于觉得,毕竟是个小姑娘。

他朝她疾驰而去,伸出手,高声道:“楚瑜,上来!”

楚瑜呆呆抬起头来,看见了他,而后她目光骤然亮起来,高喊出声:“顾楚生?!”

“上来,”他叫她,“我带你走。”

楚瑜有那么片刻,她犹豫着,抓上他的手。而后他揽住她,用披风将她裹在怀里,训斥道:“出来怎么穿这么点儿?!”

下着雪的天,不怕冻死吗?

楚瑜这次没有耍宝,她安静抱着他,听着他的心跳声,马蹄声。

他以为她是怕了,便心软了些,忍不住道:“你别担心,我会护送你去晏城的。你父兄都不会有事儿,我陪着你。”

楚瑜抱着他,好久后,她才低低出声,说了句“哦”。

【4】

他带着她跑了一夜,终于护着她到了晏城。

到了晏城后,她情绪有些低落,他当作吓到了,也没多想。

后来几日,他去看她,她都躲着他,他也不知为何。少年脾气高傲,多被拒绝几次,也就不去了。谁也不是谁的谁,犯得着这样被人作践么?

那时候他不懂,姑娘不喜欢一个人,才能坦坦荡荡,若是喜欢了,只能畏畏缩缩。

他毕竟是楚瑜的未来妹夫,楚瑜那样的性子,哪里容得自己多想什么?

他一直没有再见到楚瑜,直到回京。回京那天,他特意旁敲侧击,让楚临阳去给楚瑜报了信,然后他想等着楚瑜来送她,心里想着,哪怕只是朋友,楚瑜也当来送送他。

谁曾想,他从白天等到黄昏,仍旧没等到她来。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气个什么劲儿,把帘子一放,怒道:“走。”

他心里想,日后楚瑜来华京,他也绝不去接他。

他说到做到。徐城之乱后,楚建昌终于觉得边塞不安稳,送楚瑜回了华京,他听闻她来了,也没去见她。直到他被父亲带着去楚家赴宴,他才看见楚瑜。

回到京中的楚瑜,仿佛一只被斩断了翅膀的鹰,在人群中格格不入。她见到他,也仿佛不认识一样,她既然不认识他,他也不会刻意交好。

只是偶尔她踩着裙角摔下去,众人发笑时,他会提醒楚锦,让她扶她一把。

他本以为人生就一直是如此,日后他步入官场,迎娶楚锦,为国家效力,为君主尽忠。

直到纯熙七年,他十五岁,秦/王谋反。

秦王谋反之初,他便察觉了他父亲的不对劲,他聪慧,顷刻便猜到了他父亲要做什么。

他父亲是对开国赵氏有着浓厚感情,更受过秦/王礼遇,秦王落难,他不会不顾。

然而在赵玥出现在他家时,他还是震惊了。哪怕那时候的赵玥,已经被他父亲改头换面成为了一个普通家仆。

他知道自家的底细,也知道皇帝的手段,他明白,以他那单纯父亲的手段,决计保不住赵玥。然而赵玥已经到了顾家,无论如何,顾家难逃一死。

于是大雨之夜,他让家中暗卫在外搜索了一圈,确认找出了其他暗卫蹲点的痕迹后,他知道,顾家在劫难逃。

他父亲哭着苦求他。

“我可以死,赵氏血脉不可断啊!”

顾楚生面色惨白,他看着自己父亲痛哭流涕的模样,终于道:“我有一个办法。”

赵玥在屋中从容饮茶,听得他的话,他抬起头来,看着顾楚生,顾楚生转头看向赵玥,颤抖着声道:“我听闻,世子与长公主交好?”

赵玥垂眸不言,许久后,他轻轻一笑:“我也不知他会不会救我,但你可一试。”

顾楚生去试了。

他派人联系了长公主,得到了回复,长公主在宫中安排了人,而他要做的,就是把顾家从这件事中抽出来,给赵玥一个“死亡”,让淳德帝安心。

他亲手提着剑,送着自己的父亲入宫,他举报了他父亲,为了表现自己的忠心,他又亲手斩了他的父亲。

淳德帝看着他满手鲜血跪在地上,终于放心下来,叹了口气道:“难得你小小年纪,就有如此忠心。也罢,我留你顾家。只是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你今年似乎该入宫当太子伴读?罢了,你去昆阳吧,从一个县令做起,于你而言,也是磨炼。”

他千恩万谢,走出宫门时,他没敢洗手。他将染了血的手藏在袖子里,一时不知道该去哪里。

他像一个游魂,这世间已没有他容身之处,他凭着直觉走去,等反应过来时,却是停在了楚家的巷子里。

他不知道自己是来找楚锦,还是楚瑜,他只是茫然站在那巷子,然后看见了两个年轻公子。

一个看上去约莫二十三四,另一个却只有十三四。年长那位身着素衣,头戴玉冠,年幼的则是身着黑色劲装,头发用发带高高竖起,两缕头发垂在额边,露出一个精致的美人尖。

那少年正在翻墙,青年就含笑看着,顾楚生见到他们,愣了片刻后,便反应过来。

年少的他不识得,年长的他却是知道的。

卫世子,卫珺。

卫珺在这里,那少年自然是他的亲弟弟卫韫了。

他默默看着他们,瞧着他们的动作,便也就知道是什么意思了。

明年楚瑜就要出嫁,卫世子想来看看等了这么多年的新娘子是什么模样,也是正常。

然而却无端端有股火烧在心间,他双手笼在袖间,冷冷看着这两兄弟,压着声道:“卫世子,夜半三更领着自己兄弟做这种事儿,怕是有失分寸吧?”

听到这话,卫韫颇有些心虚,又有些恼怒。卫珺沉默了片刻,尴尬笑了笑,同卫韫道:“小七,我说你不要这么顽皮,你这随便翻墙的习惯也不知什么时候才好?下来吧,为兄带你回去。”

卫韫:“……”

这一番话说得坦荡又诚恳,卫珺转过头,看着顾楚生,行了个礼道:“小弟总有夜游爬墙的习惯,我才追到此处,还未来得及阻拦,让顾公子看笑话了。”

顾楚生没说话,他目光冰凉如水。

卫珺没理会他,招了招手,卫韫便跳了下来,卫珺拱手道:“告辞。”,随后便领着卫韫,转身离开。

顾楚生静静看着两人的声音,感受着手中鲜血粘腻。

凭什么?

他想。

凭什么他们活得这样容易,要什么有什么,而他却什么都要失去。

顾家倒了,他父亲没了,他亲手斩了他父亲,他一无所有。楚锦不会嫁给他的,他太清楚这个女人了。而楚瑜……

他心中突然大悸。

楚瑜不是他的。

那是卫珺的妻子,不是他的。

【5】

顾楚生一年未曾出门。

他父亲已经没了,淳德帝却秘而不报,装模作样开始审问众人,彼时朝中人人俱危。而他就躲在自己的房间里,他什么都不干,就在里面看书,作画,喝酒。

他觉得自己的人生,大约就毁了。

他知道他努力可以东山再起,可是东山再起又怎样,他能比得过卫珺吗?

他日日买醉,没有了父亲管束,家中就他最大,谁也不敢说他什么。

一年之后,守孝期满,他也该奔赴昆阳上任。而这时候,楚瑜年满十五,与卫家也定下了婚期。

他下意识回避了楚瑜的婚期,即将离开华京前西,楚锦来找了他。

“楚生哥哥,”她哭着求他,“你退亲吧。我姐姐你喜欢你的,我不能做对不起我姐姐的事。”

他面色平静,听着楚锦的哭声,那声音楚楚可怜,然而他内心一片平静。

他太清楚楚锦的性格了,他忍不住笑了:“其实不是你姐姐喜欢我,是你不愿同我去昆阳吧?”

楚锦微微一愣,顾楚生看着她呆愣的模样,她像一朵娇花,生来就该供养在华堂之上,用最精致的瓷器养护。

她来退婚,是对他此刻的人生,所有的结果的一次宣判——他顾楚生不配拥有她。

她和他一样清醒,一样自私,一样冷静刻薄。

他静静看着她,想起她年少时叫着他楚生哥哥的模样。他嘲讽笑开:“我不会退婚。”

“可是阿锦,”他抬手覆在她脸上,神色平静,“跟了我,你不会后悔的。”

听着这话,楚锦愤怒尖叫。她质问他——顾楚生,你配吗?你看看你的样子,你配得上我吗?!

他没说话,握着茶杯的手,微微颤抖。

楚锦回去之后,也不知道是发生了什么,他离开华京前夕,楚瑜突然给他送了一封信,说要陪他一起去昆阳。

他想这姑娘一定是疯了,然而在看到信那片刻,他内心却有了半分柔软。其实楚瑜陪他去昆阳,对他而言是一件好事,当然也是一件坏事。

好在以楚瑜的身份和能力,大概会给他很多帮助。坏在以卫家的门第,怕容不得这样奇耻大辱,也容不得他。

可卫家家风不会让卫家做出太出格的事儿,这件事无论如何看,都包赚不赔。

他理当收下那封信,然而看着那笔迹,想着那姑娘策马饮酒的模样,他突然笑了。

“让她别来。”

他低声开口,同下人道:“好好嫁给卫珺,我不喜欢她,让她别来了。”

【6】

然而她终究是来了。

她星夜兼程,策马而来,用佩剑挑起他的车帘,露出她明艳的面容。

他说不清自己那一刻是什么感受,只觉得似乎是光照满了大地,然而在黑暗太久的他,竟感觉有那么些惶恐不安。

于是他轻声叱喝:“你来做什么?”

“来陪你啊。”姑娘笑眯眯开口,随后她认真下来,静静看着他:“顾楚生,以后我会陪着你,你别怕。”

少年没说话,藏在衣袖下的手紧紧抓着膝上衣衫,他盯着她,不敢开口,因为他怕出声的时候,沙哑的音调会泄露他的内心。

楚瑜见他不说话,笑了笑,她放下帘子,招呼着她带来的人,提声道:“启程!”

她说到做到,她真的放下了亲事,放弃了卫珺,千里而来,陪伴他。

他在黑夜里看着姑娘的面容,完全不知道,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但他知道的是,那天夜里,她累了抱着剑,靠在他肩头睡过去时,他突然觉得,自己有一天会回去。

有一天,他会回到华京,会报了自己的家仇,会比卫珺卫韫更强,会一人之上万人之下,会……

配得起她。

只是那时候,他尚不知自己真正内心,他只是觉得夜风有些冷,他抬起手,将她拢在怀里,用袖子搭在她的身上。

楚瑜背弃了卫家的婚事,自然是不可能再回去了,如果他不要她,她就无处可去,于是他娶了她。

他反复告诉自己,他是为了报答她的恩情,是为了不让她回去沦为别人的笑柄。然而当他听说卫家上了战场,前线就在昆阳不远处的白城,而楚瑜自请帮忙押送粮草时,他抿了抿唇,却是同楚瑜道:“先把亲成了吧,你一个姑娘家做这些,总是不成体统。成亲后我陪你。”

楚瑜骤然回头,面上满是惊喜,像是落满了星光。

那是很简单的婚礼,谁都没有。他们自己拜过了天地,便算了。

那天晚上他很笨拙,楚瑜性子直,还笑话他。他恼了,背对着她不说话,她又低着声来哄他。他又气又无奈,最后抱着她的时候,他突然觉得,似乎这样一辈子,也挺好。

那时他觉得日子很甜,过得很好,直到卫家战败的消息传来。

卫家满门除了卫韫,都战死在白帝谷。

他本不想告诉楚瑜,却还是让楚瑜听到了这个消息。那天晚上她没回房,她站在院子里,一夜未眠。

他披着衣服站在长廊,嘲讽道:“你这是做什么?死的又不是你丈夫,你犯得着这么惺惺作态?”

“是我负他。”

楚瑜闭着眼,声音里带了哽咽:“卫世子,是我薄他。”

他听着这话,整个人骤然火起。

他想起月光下那个青年含笑的模样,想起卫珺那一身荣光。这个男人,生得光彩死得磊落,他清楚知道,楚瑜没见过他,若楚瑜见过他,怕不会来昆阳找他。

她不来找他……

那又如何?

他告诉自己,楚瑜喜不喜欢他,都无所谓,都不如何。他不稀罕、不在意、没关系!

然而他还是觉得心口发闷,在华京时那种绝望和羞辱笼罩了他,他忍不住冲过去,拉住她道:“你给我回去,你和他什么关系?你负他什么了?!我才是你丈夫,你回去!”

她不动,他拉扯她,两人纠缠之下,楚瑜猛地甩开手,大吼了一声:“你要做什么?!”

他本不过一介书生,哪怕有些三脚猫功夫,楚瑜使了真功夫,在她面前也是不够看的。

他被她砸在地上,撞在门上,疼得他倒吸了一口凉气。楚瑜愣在原地,顾楚生微微喘息,楚瑜有些不知所措:“对不起……我……”

“你说什么对不起?”

顾楚生冷笑出声,他捏着拳头,巨大屈辱将他淹没,他撑着自己站起身,嘲讽道:“你且怀念你那死在白帝谷的未婚夫去吧,你要太想他,我送你一封休书,你们结个阴亲,也未尝不可。”

听到这话,楚瑜脸色煞白。顾楚生见她终于变了脸色,心中终于畅快一些,他转过身去,自己回了屋子。

等他一个人时,他才发现自己到底做了些什么。

为什么他会这么焦虑?为什么他会为了楚瑜这么失态?

惶恐铺天盖地涌来,似乎直指一个答案。这个答案让他惊慌失措,他忍不住掀翻了桌子,疾退着抵到墙上。

他不喜欢楚瑜。

他想,他这辈子,不会喜欢任何人。

【7】

他和楚瑜相处的过程,一直是针尖对麦芒。

少年人脾气都大,楚瑜骂不过他,他打不过她。

那是他人生最落魄的时候,他所有都依靠着楚瑜,楚瑜见过他所有狼狈的模样,卑躬屈膝、被人羞辱,那都是常事。

他曾在夜里独自哭泣,是楚瑜强行开了大门将他抱在怀里,任由他痛哭流涕。

他曾得罪乡绅被逼着磕头认罪,是楚瑜冲进了宅院,和别人打得满身是血,手提长剑都不肯跪下,同他说——顾楚生,站起来。

楚瑜骂他软骨头,他恨楚瑜惹事不知时务。

他们两一面争执,又互相依靠。她可以为了他抛头颅洒热血,他也能为了她无所不用其极。他们一起押送粮草,一起走过北狄,天冷的时候,他知道她怕冷,会将被子多给她一些,然后拥抱住她。

她总是说不用,他便骂她:“你有没有半分女人的样子?”

他后来回想起那些时光,那时候他们虽然争执,但其实相爱。他当钦差被追杀,她能扛着他跑,笑着同她说:“你看,你还是得仰仗我吧?”

他就恶狠狠骂一句:“滚。”

她陪他待在北方五年,她帮着他一路平步青云,卫韫平定了北方,他也终于回到华京,官至户部尚书。

而这时候,他们已经成亲近五年,她始终没有孩子,别人都暗暗笑话顾楚生,说他不会生。他恼得在酒宴上掀翻了一个同僚的桌子,成了华京一大笑话。

她什么都不知道,只是每天高高兴兴喝药,去校场和人摔跤,全然没有半分顾大夫人的模样。

他为她四处寻医,终于找到了一个大夫告诉他们,她习武的路子是极阴的路子,这本没什么,但这些年她受伤太多,以至于伤了底子,体质偏寒,加上这武功路子,便不易有孕,而且长此以往,阴阳失调,日后怕是病症不断。

他得了这话,犹豫再三,终于同她道:“你那一身武功,便废了吧。”

她愣了愣,随后骂了他一声:“有病。”

“你总不能让我一辈子连个孩子都没有。”他终于有些安耐不住,大吼出声,“日后你是尚书夫人,你还要这一身武功做什么?!你是觉得我护不住你,还是不想要我护你?全华京都把我当成笑话,你为我想过没有?!”

楚瑜没说话,她背对着他,她听出她话语里的难过,好久后,她慢慢道:“我只是觉得……每个人,都当有自己的人生。”

这话刺伤了他,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他听见这话,他就觉得很害怕,他冷着声音:“你不需要有你的人生,你只需要当好顾大夫人。”

她沉默不语,他越发心慌,忍不住道:“你若不当,自有人来当。”

“那便让人来!”

楚瑜猛地提了声,回过头来,手握腰刀,冷着声道:“我倒要看看,谁敢来!”

“好,”顾楚生点着头:“你且等着。你以为你算个什么东西?你以为这顾府,当真只有你一个女人不成了?!”

说完这话后,他冲出去,他满京城乱窜,然后遇见了楚锦。

楚锦穿着妇人衣衫,头上顶着一只银色发簪。这么多年,她似乎从来没变过,她转过头来,叫了他一声:“楚生哥哥。”

那一声惊醒了他,他第一次意识到,他真的回来了。

他顾楚生,终于从泥地回来,他终于有能力,再去捧回那朵娇花。

楚锦仿佛他一辈子的执念,他轻轻一笑,有了定夺。

【8】

他决定迎娶楚锦,楚锦这一次没有抗拒,甚至对他曲意奉承。

对比着楚瑜的刚烈,温柔可人的楚锦,真是再好不过的解语花。他喜欢和楚锦聊天,也开始喜欢上了外面的生活。

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

他背对着楚瑜,悄悄将一切都做了。在定下婚期那天,楚瑜突然脸色苍白着回家,他们已经很久没说话了,他以为她是知道了他要迎娶楚锦的事,却不想她却是突然同他说:“楚生,我们和好吧。”

顾楚生微微一愣,楚瑜走上来,拥抱住他,低声道:“他们说你的话,我听到了,是我不事。我这一身功夫,我找师父废了。楚生,我会好好当顾大夫人,我不会再让人笑话你了。”

顾楚生没说话,好久后,他抱住她,慢慢道:“你别怕。”他也不知当说什么,他只是抱着她冰凉的身子,沙哑着声道:“以后,我会护着你的。”

他把婚期推迟了,一切仿佛没发生过一样。

楚锦并没有催促,她甚至悠闲等着他。他问楚锦,你哪里来这样的自信。楚锦微微一笑:“楚生哥哥说得奇怪了,我这份自信,不是哥哥给的么?”

“哥哥要的东西,”她将手搭在他胸口,神色温柔,“哪一件,是没得到的?不过是一时怜惜,还能怜惜了一辈子不成?姐姐是楚生哥哥的妻子,我入门,她也不会如何。毕竟,她喜欢你,不是么?”

她喜欢他,所以会包容他。若她不包容,那就是不够喜欢。

他也不知道从何时起,这成了他做事的一贯逻辑,他总是在测试她对他的感情,反反复复。

于是他拉下她的手,点头道:“你说得是。”

他和楚瑜过了一段似如新婚的日子,楚瑜身体调养好了,终于有了身孕。

那时楚瑜很高兴,她不刺他,他说什么,她都乐呵呵接下去。他也说不出重话。

他看她给孩子做衣服,看她笨拙又温柔的模样,内心也感觉被什么填满。有时候他们两个人一起试着给孩子做衣服,但两个人都不会做针线活,谁都做不好。

楚瑜肚子一日一日大起来,他什么都忘了,就一心一意等着这个孩子出生。

他的喜悦感染了所有人,朝堂上所有人都恭贺他,除了卫韫。有一日他和其他同僚聊着做父亲的事时,卫韫从旁走过,淡然出声:“下作之人,堪配为父?”

这话让他冷了神情,他盯着卫韫,平静道:“卫侯爷这是什么意思?”

“家中妻子有孕,在外仍有红颜知己,”卫韫眼中带了讥讽,“顾大夫人若知此事,也不知会不会后悔,当年千里迢迢,去救起这么一个狼心狗肺的东西。”

听到这话,顾楚生脸色大变。

他生平最恨的,便是说起当年楚瑜私奔来救他这件事。

他勾起嘴角,嘲讽出声:“那不也是抛下了你哥来的么?卫世子看不住人,这能怪我?”

“我哥看不住人?”卫韫抬眼看他,神色平淡得似是不屑看他一眼,“你若让楚瑜见我哥一次,她还会去找你这贼子?”

说着,卫韫冷笑出声:“真是瞎了眼。”

这话让顾楚生几乎无法喘息,他正要说什么,就看小厮冲过来,告诉他楚瑜早产的消息。

他急急忙忙冲回家中,听着楚瑜在房内大喊,他急得来来回回,走来走去,骂着下人道:“怎么看夫人的?!怎么把她看成这样的?!”

“大人,”管家终于忍不住,小声开了口:“夫人知道锦夫人的事儿了。”

听到这话,顾楚生脑子嗡了一下。

他张了张口,一句话说不出来。

【9】

楚瑜生产完后,他去看她。

她很虚弱,他就站在她边上,一句话都不敢说。好久后,他终于坐到她身边,伸手握住了她的手,低低说了句:“辛苦了。”

楚瑜疲惫睁开眼,她目光很凉,却是说了句:“放开。”

“没事儿,”他艰难挤出一个笑容,“我陪陪你。”

“脏。”她又吐出一个字。顾楚生摇了摇头,温柔道:“我不觉得脏。”

楚瑜静静看着他,好久后,她终于解释。

“你脏。”

顾楚生的笑容僵住了。

他看着楚瑜,楚瑜眼里是藏不住的厌恶,他沉默了片刻,内心有什么涌上来。

他突然笑了。

“你后悔吗?”

他问她。

她闭上眼,神色疲惫,他笑出声来:“你后悔了是不是?当初就不该选择我,不该和我在一起。你该嫁给卫珺,甚至于卫韫,都好。”

“可他死了!”顾楚生站起来,他狂笑出声,“他死了!你没有退路,楚瑜,你这辈子,注定只能跟我在一起,你知道吗?!”

楚瑜没说话,她颤抖着眼睛,眼泪浸了出来,看上去可怜极了。

他觉得那眼泪是剜在他心上,让他又痛又绝望,这中间又带了那么几分欣喜,这种自虐后带来的快感,才让他觉得,楚瑜在给他回应。

“既然,喜欢楚锦,”她沙哑出声,“又为什么,娶我?”

“既然,要娶她,”她每一个字都带着哭腔,“又为什么,不放我?”

不放她。

那当然不放他。

他脑海中仿佛有一头巨兽,咆哮着问——他凭什么放她?

她嫁给了他,有了他的孩子,这一辈子,下一辈子,她都是他顾楚生的妻子。

可这些话他不想说,他怕说了,便会映照出他那颗狼狈的内心。

于是他平静出声:“不是你求的吗?”

“楚瑜,”他淡淡开口,“你一辈子是顾大夫人,我会照顾你一辈子。”

楚瑜没说话,她低笑开口:“顾大夫人?”说着,她猛地睁开眼,用了所有力气,将手边的杯子砸了过去,怒吼出声:“我不稀罕!”

那杯子砸得他头破血流,如这场感情。

他们两个人,都挣扎得鲜血淋漓,他自己都不知道,到底是哪里出了错。

【10】

他迎娶了楚锦,本来是平妻,但最后,仍旧只当了一个贵妾。

楚锦笑眯眯同他道:“当贵妾没关系,只要后院是我主事就行。”

于是他去问了楚瑜,问她愿不愿意交出中馈。当时他想,她只要服个软,那就行了。

可她没有,她抱着孩子,直接同长月道:“把账本钥匙全部交过去吧。”

她甚至没看他一眼。

这个孩子出生后,她就再没同他说过话。如无必要,她甚至都不会和他出现在同一个场合。那深深地厌恶他明显感知到,他甚至觉得,在楚瑜的生命里,只有那个孩子,他无足轻重。

他想要她同他说话,于是他总去找她麻烦,他逼着她把主卧让给了楚锦,当着下人的面责备她。她很少理会,除了说到她的孩子。然而她的反击从来又狠又毒,她熟知他一切过往,一切狼狈,总是在别人面前,把那不堪的过去堂而皇之说出来,然后看他怒极,她似就开心了。

他们两就这样拼命伤害对方,却不像少年时那样,有了痊愈的空间。

有一天夜里,他喝醉酒了,他太想她了。于是他偷偷去见她,他看见她抱着孩子,温柔又圆满。

“颜青啊,”她说,“娘以后和你就成一个家,我们谁都不要了,好不好?”

孩子咯咯发笑,而他入赘冰窟。

谁都不要了,那是不是,他也不要了?

他突然很恨那个孩子,他突然觉得,那个孩子似乎抢走了他的一切,他疯了一般冲过去,把孩子一把抢走。

“楚锦缺一个孩子,”他平静道,“给她养吧。”

她终于有了反应,她疯了一样反扑他,他让下人按住她,带走了那个孩子。

他把孩子交给了楚锦,第二天醒来时,他终于觉得有些累了。他突然不想再管她了,于是他再也不过问她,他以为这样下去,一辈子就过了。直到长月受罚。

她跪在他面前,哭得不成样子,她终于求他了。

然而她求的确实一封休书。

折腾了这么久,这么多年,她终于要离开他——为了一个下人。

他忍不住怒笑,他想问她,在她心里,他算什么?他几斤几两?一个下人而已,就能让她想要离开他?

他想教训她,谁曾想,那个下人却死了。

得知长月的死讯时,他有一阵慌乱,他匆匆赶到了楚瑜房间,却见她跪坐在屋中,手里抱着一把剑。

她神色茫然中带着死寂,他站在门口,小心翼翼叫她。

“夫人。”

楚瑜没有说话,好久后,她低下头,抚摸着剑,平静道。

“大人,”她说,“乾阳母亲来信,她身子不好,需要人照顾,我去吧。”

顾楚生微微一愣,他说不出任何话,好久后,他终于道——好。

【11】

她走了。

他想,这未必不好。纠缠了这么久,他也累了。

反正……他也不喜欢她。

无关的人,去了就去了。

然而他又忍不住想,如果她求饶回来,那便回来吧。

她毕竟是颜青的母亲,是他的妻子。

他一直等着她求饶,然而她在乾阳,却是仿佛消失了一样。

她没有给过他一封书信。

她的丈夫,她的孩子,仿佛都和她没了关系。

他期初还会愤怒,后来这份愤怒就化作了冰冷,与她僵持。

僵持了许多年,她终于给了他一封信,那封信与其他众多书信夹杂在一起,没有人特意提醒他,等他看到的时候,已经是好久之后了。那是她请求他,说她想回来,看看他父亲。

他看着这话便笑了。

不看丈夫,不看孩子,只惦念着她父亲?

于是他回绝了她。

他等着她说对的答案。

然而好久,他终于又收到了她的信。

“妾身病重,已近微末,唯愿再见父母,了却残愿,望君念旧时情谊,莫再相拦。”

看着这信时,他想,楚瑜这又是耍什么花招。

然而他却清楚知道,楚瑜或许说的,是真的。

如果不是病重,按照她的脾气,想见,大概便来见了,哪里还需他的恳许?

他连夜备马,给宫里送了折子。楚锦领了颜青过来,询问道:“大人,可是出了什么事?”

顾楚生冷着声道:“楚瑜病了,说想见家人,我接她回来。”

楚锦愣了愣,片刻后,她垂下眼眸:“我去吧。”

“你又想做什么?”

他皱起眉头,楚锦这次失了笑意,她抬手拂过自己的发,平静道:“若是她撑不回华京,也总得见见家人。”

顾楚生没有说话,最后他允了。

他星夜兼程,马不停蹄。到了府中后,他先去换了身衣服,然而也就是换衣服这间隙,她便去了。

他来时,只得了她一句,若得再生,愿能与君,再无纠葛。

他颤抖着将她抱紧怀里,死死抱紧了她。

【12】

很多东西,要失去了才知重要。

很多人,要离开了才知相爱。

她走后,他花了二十年,一点一点承认,他喜欢她这件事。

最后他为了她与卫家的婚契,死在了卫韫剑下。

而后他重生归来,他本以为他会和楚瑜重新开始,却不曾想,错过的人,便是永远错过了。

他恨过,绝望过,不择手段过,却在最后终于明白,爱这件事,本也只是一件单方面的事。

他替卫韫抗下了所有骂名,成了那个叛国之臣。

楚军大获全胜后,他便被大臣下狱。

他本该死的,却是卫韫和长公主等人力保了他,还让他继续当上了丞相。

期初天下都是骂声,后来便渐渐小了。

他这一生都放在了国家和百姓上,没有娶妻,没有纳妾,更无风流韵事。

哪怕他被人骂了一辈子,记入史书时,也不忘将他当叛臣那一笔浓墨重彩写上,可当朝的百姓,大多却尊敬着他。

因为是他开了城门,保住了华京百万百姓,这一点,百姓比谁都清楚。

雨渐渐小了,他和顾颜青说完话,也有些累了。

他回了床上,躺下睡了。顾颜青端着药碗出去,他妻子站在门口,看见他出来,忍不住叹了口气道:“你父亲又同你说那个没影的夫人的事儿了?”

顾颜青点点头,有些无奈道:“人老了,便记糊涂了。当年他一个人从昆阳爬上来,哪里有什么夫人的帮助?我父亲啊……也不知什么时候才会清醒了。”

顾楚生躺在床上,听着顾颜青的话,忍不住扬起了嘴角。

他们都当他糊涂了,可他却知道,自己一点不糊涂。

他记得很清楚。

他爱那个人,他的妻子,一辈子活在他的脑海里,他的心里。

你看,时至今日,他仍旧能清晰想起——

那姑娘驾马而来,在夜雨里挑起他的车帘,朗声开口:“顾楚生,你别怕,我来送你。”

这一辈子,他爱过黎民百姓,爱过秀丽山川,爱过大楚广川脉脉,山河巍巍。

而他最爱,便是那个姑娘。

他别扭了一辈子,忐忑了一辈子,他自卑又骄傲,不安又执着,用了一辈子,终于得承认——

他喜欢她,独独喜欢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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