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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锦出去后,楚瑜双手拢在身前,看着庭院里积雪在暖阳下化开。

楚锦来求她了,那么宋文昌的事儿就再耽误不得,哪怕楚锦走不到洛州,她也不能让宋文昌再活着。

想了片刻,她正要吩咐什么,外面便报,却是蒋纯来了。

如今家中庶务几乎都是蒋纯在管,蒋纯过来,大多是来同楚瑜对账或者是说些需要出去交际之事,然而对账此事前两天才对过,今日蒋纯来,楚瑜不由得有些疑惑。

然而她也没有多想,上去迎了蒋纯进来,笑着道:“无事不登三宝殿,前两天才对了账,今日怎么来了?”

“我过来,是有件事儿想要同你说的。”

蒋纯上前来,叹了口气:“我近日打算出门一趟。”

这话让楚瑜愣了愣,但很快反应过来:“你想出去,同婆婆打了招呼,出去便是了,有何需要吩咐我的?”

说着,楚瑜笑起来:“这兵荒马乱的,莫非是要出远门不成?”

话说完,蒋纯却没否认,反而是点了点头。

楚瑜诧异瞧她,蒋纯嫁进来多年,都十分规矩,虽然不说像王岚张晗那样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但平日也很少外出,顶多是去寺庙中拜香诵佛,连娘家都没回过几次。

楚瑜放下茶杯来,有些担忧道:“可是出了什么事儿?”

“我听闻如今兵近汾水,我有一位发小在那里,”蒋纯说着,叹了口气道:“说来你也别笑话我,我这次想去汾水,给我那位发小出出气,若是可以,我大概会将那发小接回卫府,给她安排一个位置做活。”

“这是小事,”楚瑜点点头,有些好奇道:“那位夫人是怎的了?”

“她与自己丈夫是娃娃亲,长大后,她丈夫不喜她,执意想迎一位青楼里的淸倌儿做夫人,她婆婆便逼着他丈夫娶了她,迎了那女子做妾。她丈夫因此不喜于她,宠妾灭妻,如今过得十分凄惨。”

说着,蒋纯叹了口气:“昨日我前些时日收到她来信,说自己有个孩子,不愿再放在府邸中,想托付于我,我本想忙过这阵子再过去,但今日得了消息,说兵近汾水,我怕打到她哪里去,她丈夫必然不会带她逃难,到时候找人便难了。”

楚瑜明白蒋纯的心思,蒋纯这辈子本也没几个贴心人,所谓发小,大概也是很重要的人了。

于是楚瑜忙道:“那让小七准备一队人马给你,你快去快回吧。如今北狄的确逼近汾水,去晚了怕就打起来了。”

说着,楚瑜又道:“我再给你一封书信,到时候若有任何事,你可去找宋世澜……”

话没说完,楚瑜就愣了,她本还在想,找谁去给宋世澜送那个信和人,好杀宋文昌。

杀兄之事事关重大,不可走漏半点风声,如果不是让宋世澜彻底放心知道是卫家人的人,宋世澜绝不会妄动。如今蒋纯过去,蒋纯是卫家二夫人,无论如何,也不是伪装的卫家人。而且蒋纯带着精锐过去,再正常不过,杀了宋文昌便回来,谁也不能将这两者关联起来。

楚瑜想了想,转身头蒋纯道:“姐姐,我有一事想要拜托。”

“嗯?”

蒋纯抬头,楚瑜站起身来,到书桌前快速写了一封信,装入信封之中,交到蒋纯手中。

“我会让小七给你两队人马,一队是普通护卫在明,一队是精锐杀手在暗。你到时候明着去汾水,暗地里带着杀手夜至宣城,将此信交给宋世澜,然后协助他杀了宋文昌。”

听见这话,蒋纯神色严肃起来:“你要让宋世澜杀兄取而代之?”

“这是小七与宋世澜之间的交易。”

蒋纯沉默片刻后道:“可如今动手,会不会太过仓促?”

“宋文昌已经在小橘县被北狄围困,”楚瑜给蒋纯分析:“如今全靠宋世澜在旁边打骚扰战,牵制北狄不去全力进攻宋文昌,才保住宋文昌一条命。而且,北狄也有可能是想用宋文昌作为诱饵,诱大楚派兵宣城,方便空出其他关键的节点给他们进攻。我怕我哥当真去救他,所以此人既然要死,不如早死。”

“你到了之后,可让宋世澜夜袭北狄,北狄乱起来后,宋文昌必定要上城楼观战。你让杀手趁乱摸上城墙,夜取宋文昌首级后将人扔入战场,伪装成北狄刺客,然后立刻抽身。”

“去的杀手身上带着火折子,”楚瑜说到这里,抿了抿唇,终于还是道:“一旦被发现,点火自燃,不留半分辨识痕迹。”

杀宋文昌这件事,与宋世澜不能查出半分关系,与卫家也不能有半分关系。

蒋纯没说话,片刻后,她点了点头道:“我明了,此事你放心吧。我明日启程,到时候府里就靠你多照看。你若有事出去,便将事交给阿岚。”

楚瑜应声,蒋纯想了想,皱眉道:“还有一个事儿,就是阿岚和牢里那个人,你要多看着些。”

“他们怎么了?”

楚瑜有些奇怪,不明白蒋纯怎么突然提到这件事。不过蒋纯如今管家,家中大事小务她知道得清楚,她让看着,必然是发生什么。

“我是觉得,如今阿岚与那人通信,颇为频繁了些。”

蒋纯担忧道:“那人毕竟是关在地牢里的,我怕身份上……是不是有些不合适?可是这毕竟是阿岚的选择,我也干涉不了太多……”

蒋纯说到这里,楚瑜总算是明白过来,她睁大了眼,有些奇怪道:“就沈佑那嘴皮子,不是在和阿岚吵架吗?我……我瞧着他们第一次通信,阿岚都被他气哭了!”

蒋纯听了楚瑜的话,有些无奈瞧着她:“你平日其他事儿上七巧玲珑心,怎么就没明白过来呢?吵架哪里有这么天天传着书信吵的?两看相厌就不看了,怎么还会像现在这样天天巴不得送五顿饭过去传信的?”

“啊?”

楚瑜真的有些奇怪了,就沈佑那样的人,不被气死就好了,还能天天念着?

还吃五顿?

“早上送了早饭,中午送午饭,下午送点心,晚上送晚饭,等到了夜里,还得送夜宵!”

楚瑜没说话了,她想沈佑在卫府,一定过得是极好了。

蒋纯瞧着她明白过来的模样,叹了口气道:“其实阿岚喜欢就好,只是这个人的身份到底……”

“身份,倒不是问题。”

问题在于,沈佑做过的事儿。

归根到底,楚瑜对于卫家的感情,其实更多只是一个追随者。将卫家作为她信念的执行者,所以她来到卫府。卫府给她温暖,她感激。直到后来认识蒋纯、卫韫这些人,和他们熟悉,她才将卫府从一个牌匾的位置上,慢慢放正,放在心里,当成亲人一样鲜活的存在。

可是她终究不是王岚这样与丈夫相爱、有了子嗣的少夫人,所以在看待沈佑的问题上,她能看得更清楚。

白帝谷一战,沈佑带错了消息,可消息半真半假,也不算全错。当时本就是守城消耗之战,哪怕是对方埋伏十万人,其实都不该出兵。楚瑜千叮万嘱,本就是因为无论当年现在来看,当时就该固守城池,北狄粮草不济,自会退兵。

楚瑜不知道卫忠为什么出兵,更不知道卫忠为什么带着卫家满门出兵,如果当时卫家守城不出,哪怕这个消息说错了人数,也不至于此。

更重要的是,就算出兵,也不是不可,十九万对二十万,本也是两开局面,姚勇却能临阵脱逃,以致战败。

这一场决定性的问题根本不在于沈佑,沈佑当时消息说明的是十万还是二十万,都不是输的关键问题。关键问题在于,这一仗根本不该打,打起来了,姚勇也不该逃。

且不说此战关键本就不在沈佑。退一步来说,就算沈佑的有罪,失职有之,但并非有意,且客观上无法避免。这样的罪和当年卫家抛下城池一样,只能是良心罪,惩罚不过以示惩戒,在细作这样高风险之事上,若竭尽全力却还是做不到而犯下的错也要被治罪,这世上谁又愿意去做难事?

可是对于当事人而言,失去丈夫的王岚,失去父兄的卫韫,以及被迫在战场出生的沈佑,他们则很难放下这份芥蒂——

所有卫家之死有关联的人,他们怕都难以面对。

故而卫韫王岚等人和沈佑之间的纠葛,楚瑜放得下,王岚却未必能接受。

楚瑜想了想,同蒋纯道:“此事你不用多想,我会看着他们的。”

蒋纯点了点头,楚瑜既然管事儿,她也就不用多操这个心。

于是蒋纯再和楚瑜核对了一下去汾水后的细节,便下去改道去找卫韫。

楚瑜在房间里坐了一会儿,想了想,到地牢里去。

沈佑正在地牢里吃东西,一面吃一面写什么,看上去极为开心。

在地牢里这些日子,他看上去养胖了许多,比一开始见到那个杀手看上去灵动了几分。

楚瑜一进来,他一手提了鸡腿,一手握着笔道:“你先别来收,我还没写完呢。”

“你要写多长啊?”

楚瑜笑着坐到椅子上,沈佑愣了愣,随后抬头看向楚瑜,诧异道:“你来做什么?能招的我都招了啊!”

楚瑜含笑不语,打量了他片刻后道:“沈公子好气色啊,看来在卫府过得不错。”

沈佑不说话,他放下鸡腿,有些窘迫道:“有事儿你就说,别和我拐弯。”

“好,”楚瑜点点头:“我就是来问问,听说你和我卫府六夫人近来关系不错?”

听到这话,沈佑面色僵了僵道:“你胡说八道什么呢,那小娘子我天天和她吵架都来不及,还什么关系不错?”

“哦,如此一般,”楚瑜点点头道:“我就放心了。”

沈佑舒了口气,听楚瑜继续道:“你做过些什么,你还记得吧?”

沈佑微微一颤,他转过头来,看向楚瑜。楚瑜目光温和:“我并不是找你麻烦,只是沈佑,一份感情得坦坦荡荡。你对阿岚没有意思最好,若你对阿岚有意思,有些事儿,你得早说清楚。”

沈佑没说话,好半天,他沉着声音道:“你说什么事儿?”

“我说什么,你自己心里不清楚吗?”

“沈佑,”楚瑜身子往前探了探:“你自己做的事儿,你是真的,觉得自己半点错都没有吗?”

沈佑冷笑出声:“我有什么错?”

“你若觉得没错,你告诉小七这些事儿做什么?”

楚瑜盯着他,目光里全是了然:“你不说,我们或许一辈子都不会知道这件事与你有关系,当然,或许小七一辈子,也都知道不了真相。”

“你告诉我们,”楚瑜平静道:“不是就是你想来补偿吗?你拿错了消息,虽非自愿,可是终究是你拿错消息。只是这非人力之过,你如今已经受了小侯爷一顿鞭子,卫府也就不再追究。可你自己良心里,没有愧疚吗?”

“你有。”楚瑜肯定出声,她盯着他的眼睛,全是通透了然。

“你本可以一直在姚勇手下安心当杀手,可你不但来华京杀顾楚生,还当着众人的面,暴露了你的口音,那句话本可以不是你喊的,对不对?”

沈佑沉默不语,楚瑜看着他,颇有些惋惜:“你知道卫家人在,所以你是故意想被抓,喊了那句带着北狄口音的话。你的供词里,也故意把九月初七这个日子单独点出来,如果想要隐藏,大可以换一个不那么敏感的时间。你做这一切,都是为了引着我们让你说出来。你以为,这样的法子,就对得起你的恩公姚勇了吗?还是说,你觉得在卫家挨那么一顿打,就能让你心里舒服一点?”

“沈佑,”楚瑜轻轻叹息:“何必呢?”

沈佑不说话,楚瑜慢慢道:“事已至此,过去的,也就罢了。只是你与六夫人的事情,你自己要想明白。一段感情你得坦荡,过去做了什么,你得先让她知道。”

“我不让她知道,”沈佑沙哑开口:“那你会去说吗?”

楚瑜沉默片刻:“我没想过。”

说着,她看着沈佑:“你会不说吗?”

空气里安静片刻,楚瑜叹息道:“本是大好男儿,何必强作如此姿态?”

“好。”

沈佑突然开口,他深吸了一口气:“那劳烦夫人,能否让我沐浴更衣,我亲自去同她说?”

楚瑜点了点头,吩咐下去,转身道:“我先去等你。”

沈佑应声,楚瑜走到门前,沈佑突然道:“夫人。”

楚瑜顿住脚步,回头看他,见沈佑跪在地面上,神色平静:“我做如此姿态,是因为我知道原谅一个人有多难。”

“当年卫家已尽全力,我母亲仍旧因此落难,我看卫家,尚且心有芥蒂,而卫家因我传错消息至此,若谈原谅,心中未免太过憋屈,故而沈某怕卫家因心胸磊落原谅我。卫家恨,可大大方方恨,沈某如此心思狭隘之人,不值得这份磊落,要打要骂,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楚瑜瞧着他,摇了摇头。

“你死又有何意义?”她叹了口气:“若真是愧疚,何不为国为民,多做点事来安你自己的心?”

“至于原谅不原谅,坦然来说,于我心中,你之过错,在此战中微博不足道,无需如此责怪。而其他人如何,也并非我所言说。”

“沈佑,”沈佑恭敬叩首:“谢过夫人。”

楚瑜点了点头,转身离开。

到了大厅里,楚瑜看着书卷等了一会儿,晚月便通报说沈佑来了。

沈佑穿了白衫青袍,发束松木冠,楚瑜放下书来,点头道:“随我来吧。”

说着,楚瑜带着沈佑往王岚房间过去。

王岚如今还在休养,楚瑜去的时候,王岚正抱着孩子在床上逗玩。

楚瑜走到王岚房间里,笑着道:“阿岚身体可还安好?”

王岚见楚瑜来了,连忙就要起身,楚瑜快步走到她身前来,笑着道:“你且先停着,我今日是受人所托而来。”

“嗯?”王岚眨了眨眼:“大夫人是由什么事儿吗?”

“沈佑想见你。”

楚瑜笑着开口,王岚愣了愣,随后忙道:“这……这怎的好?他本就是外男,还是……”

“你先别忙着拒绝。”

楚瑜叹了口气:“你听我说,你家里之前同卫府说过,等孩子两岁,你便是要回王家的。”

王岚没说话,她抿了抿唇,没有出声。

楚瑜瞧着她的神态,温和道:“沈佑于你,怕是有心的。”

“这事儿,”王岚叹了口气:“等以后再说吧。这两年,我只想安安心心守在卫府。”

“可你对他,当真没有半分意思吗?”

“大夫人……”

“若是有这意思,有一些话,还是当面说开好。”楚瑜固执道:“你且听听他要说什么吧?”

王岚闻言,抿了抿唇,终究道:“那还请夫人稍等,我梳洗后就来。”

楚瑜应了声,去了前堂,让人设置了屏风,让沈佑等在屏风外。

她拍了拍沈佑肩膀,平静道:“我先出去了。”

沈佑应了一声,看上去似乎颇为紧张。

过了一会儿,王岚从房间后饶了出来,她手里持着团扇,遮住脸来到屏风后,端正跪坐下来,柔声唤了句:“沈公子。”

沈佑一时有些无措,他跪坐在地上,沉默无言。

王岚和他静静等了一会儿,王岚有些安耐不住:“方才大夫人同我说,沈公子有话要说,不知沈公子,是想说什么?”

王岚说完,自己忍不住低了头。

其实沈佑要说什么,她是猜测出几分的。近来通信,虽然都是吵吵闹闹,可若说对那人心思半分不知,其实是假的。

可是卫荣去了并不久,她如此做,她过不了心里的坎儿,可是那人写了信来,又忍不住回。

于是每次告诉自己不过是规规矩矩回信无妨,却又在深夜里辗转难眠,唾弃自身这份放浪。

如今沈佑来了,她更觉不好,怕对方说出来,也怕对方不说,心中忐忑难安,只是觉得,若是说出来,便拒绝了吧。

真的喜欢她,那么会等她。

若是不能等,那就算不得喜欢。

于是做好了所有盘算,王岚这才开口,却在开口后,久久不闻人声,直到许久后,她才听到对方沙哑的声音:“沈佑来此,是特意来向六夫人,请罪。”

他一句话顿了三次,说得极为艰难。王岚有些诧异:“你有何罪相请?”

沈佑闭上眼睛:“害卫家之罪,沈佑,特来相请。”

听到这话,王岚睁大眼睛,沈佑却是在黑暗中找到了那份坚定。

其实来时就做好了所有的打算,如今又怕什么?

面对卫韫那双眼睛时他都没怕过,如今不过是屏风后一个小姑娘,他有什么好怕?

沈佑声音平缓,慢慢说出自己的生平。

他出生于烟花巷,因她母亲当年城破时被北狄掳去,卖入北狄为娼,他在北狄长到十三岁,受尽屈辱,母亲也被折辱而亡,直到一个将军攻下那座城池,救出所有大楚百姓。

他为报母仇,被那位将军带回去,培养成为了一名奸细,十七岁回到北狄,投身入北狄军营之中,成为二皇子苏查手下先锋官。

然后他拿错了消息,然后卫家七万人死于白帝谷。

他跪俯在王岚身前,沙哑道:“我虽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却也知道,卫家之事,与我必有关系。沈佑虽为小人,却未失良知,辗转反侧,借以杀顾楚生之机,特意前来卫府自首。”

听到这些话,王岚整个人都是愣的。

她看着外面这个人,内心不知该是什么情绪,听见丈夫亡故相关的经过,她眼里忍不住蕴满热泪,却也知如此哭泣,在人前失礼,只能是道:“这些话,沈公子与侯爷说过便好,事已至此,沈公子向妾身请罪,又有何意?”

“人已不复……”王岚声音里带着哽咽之声:“纵使怪罪,妾身奈何?”

这哭声将沈佑所有话堵在唇齿间,让他所有话语都变得格外卑劣。

他本想说,之所以向夫人请罪,是因在下有求娶之心,愿赴汤蹈火以赎此罪,望夫人垂怜。

然而这哭声将他的话狠狠堵住,他再如何,也说不出这样的话语。

于是他跪在地上,许久后,只能道:“夫人方才生产,切勿太过伤心。沈佑有罪,愿为夫人做牛做马,哪怕夫人不愿,沈佑也要为夫人效犬马之力。”

“你走吧!”

王岚不愿再听。

对间接害了自己丈夫的人有了那样的心思,这当是何等难堪?

她从悲伤化作屈辱,提了声道:“勿再相见,你速速出去吧!”

沈佑没说话,他听着这话,便已明白。

对于王岚来说,或许这一辈子,都不愿再见了。

沈佑跪趴着,他忍不住,慢慢抬起头来。

屏风之后,依稀只能看见一个人影,然而他却清楚记得,第一次撞见她时,那眼中盈盈水光。

他哪里是见了女色就晕头?

也不过是这眼睛瞧进他心里,他方才懂了这份恻隐之心。

他贪婪看着那屏风之后。

这份感情,说已是山盟海誓,那未必有。

可是这份浅浅心动,对于沈佑来说,却是头一次,这是他头一次来华京,来南方,这里如他所想,风景精致细腻,便连一份喜欢,都能温柔又缠绵。

他听着那哭声,终于是慢慢垂下头去。

“听夫人吩咐,沈佑这就退下了。”

说着,他叩首行礼,站起身来,行到门口,他终于还是忍不住回头。

“六夫人,”他看着那屏风,沙哑开口:“此言虽然不齿,可我对六夫人,确有真心。”

王岚微微一愣,沈佑转身离开。

夹风带雪,一如他平日在北方那样干净利落的作风,再无回头。

王岚慢慢抬起头来,见屏风外只有树枝在风中轻轻摇曳,她咬紧下唇,终于是忍耐不住,啜泣出声。

楚瑜便就站在长廊上,她双手拢在袖间,斜斜靠在长柱上,见沈佑走过来了,她直起身子,平静道:“说好了?”

“嗯。”

两人走了,楚瑜送沈佑回地牢:“你大概要在卫府再待一阵子,事情没查清楚,姚勇不死,你怕是不能出去。”

“嗯。”

沈佑应声,楚瑜见他的神色,淡道:“谈得不好吧?”

“应该的。”

沈佑平静开口,楚瑜想了想道:“你一开始既然对六夫人有心思,为何不早说?”

沈佑沉默不语,许久后,他终于道:“我本没有这个心思,不过是随意客套应付,牢中我不知道做什么,她来了信,我便回信。”

说着,沈佑抬头看着天空,慢慢道:“等后来有了心思,我便不敢说,也没打算说,等我离开卫府,这事儿也就了了。”

“如今呢?”

沈佑没有说话,好久后,他深吸了一口气。

“我想娶她。”

他抬头看向楚瑜,楚瑜顿住步子,颇有些诧异。沈佑目光坚定:“方才同你说话,我想得清楚。你说得对,我今日就算死了,又有何意义?白帝谷一战,疑点重重,绝非我一人之过,我会帮着小侯爷查清真相。等我帮卫家报了仇,我再为她做牛做马。这辈子她喜欢我,那很好。不喜欢我,那也无所谓。”

“你同她认识不久吧?”

楚瑜有些不理解这样的感情,沈佑轻轻笑开:“我没喜欢过人,实话说,如果她只是一个普通小姑娘,她拒绝了我,那我离开就是。可她是六夫人。”

沈佑眼里有些苦涩。

卫家的六夫人,他欠了卫家,欠了她。

哪怕不喜欢她,也该补偿她。

守在她身边,是赎罪,也是追求。

他不知道哪一天她会放下,哪一天自己会心安。但是这条路,他却想走。

楚瑜明白他话语里的意思,两人沉默着,听见一个清朗的少年声响起来:“你怎么在这里?”

楚瑜和沈佑回头,看见卫韫站在长廊前,他盯着沈佑,皱着眉头。楚瑜正要解释,就听沈佑笑了一声道:“老子神通广大将你卫大夫人迷得七荤八素……”

话没说完,卫韫便一袖子直接把人抽翻滚进了庭院。沈佑翻身起来,大骂道:“卫韫我草你……”

音还挂在嘴里,卫秋就直接塞了一个布团进沈佑嘴里,压着沈佑下去。

卫韫转头看向楚瑜,楚瑜有些尴尬道:“他胡说八道……”

卫韫点点头:“我知晓,”说着他转身道:“嫂嫂可打算去饭厅用饭?”

“是时候了。”楚瑜点点头,同卫韫一同往饭厅走去,卫韫虽然没开口,楚瑜却赶紧将她把沈佑带出来的事儿添油加醋说了一通。

卫韫皱着眉头听着,有些疑惑道:“嫂嫂的意思是,沈佑看上了六嫂?”

“是了。”

楚瑜点点头,她打量着卫韫的神色,犹豫着道:“我想你的确不大喜欢沈佑……”

卫韫明白楚瑜指得是什么,他摇了摇头:“此事我分得清楚,我只是有些好奇,”卫韫笑起来,神色温和道:“他这样一个人,竟也会死心塌地喜欢一个人。”

“遇到那个人,谁都一样。”楚瑜笑了笑,抬手拂过自己耳边碎发。卫韫转头瞧她,见那花苞落在枝头,恰好挂在楚瑜身后,他忍不住开口:“喜欢一个人,真会喜欢到为她放弃所有吗?”

楚瑜有些诧异,随后想起来,十五岁的少年,怕正是好奇时候。

她抿嘴轻笑:“那要看你有多喜欢了。”

卫韫皱起眉头,似乎认真思索起什么。那猫儿一样的眼如琉璃干净漂亮,楚瑜瞧着他认真思索的样子,忍不住大笑起来。

“小七,”她拍着他的肩:“若你日后喜欢上一个人,一定记得告诉嫂嫂你的心得。”

“想必,”楚瑜弯着眉眼:“是极有意思。”

卫韫瞧着女子笑若春光盈堂,只是静静看着。楚瑜有些奇怪:“你怎的不说话?”

卫韫面无表情点了点头,应声道:“好。”

说完之后,卫韫转过身去,从她手下滑开,往饭厅走去。楚瑜摸了摸鼻子。

哦,她就知道,卫韫最近不开心。

而卫韫只是想着他跪在祠堂里,看着卫珺牌位那一刻的感觉。

他觉得有什么呼之欲出,却又不敢言语,于是他不听不言,只觉得一日复一日压抑下去。

春花已经开始蓄势,绿叶抽出枝芽,少年素衣玉冠行于木质长廊之上,手握暖炉,合着春光,竟让楚瑜有一瞬间觉得目眩。

看着对方的背影,楚瑜忍不住回头,询问晚月:“你说小七是不是长高了一些?”

晚月抿唇一笑:“小侯爷毕竟长大了呢。”

楚瑜微微一愣。

是了,早晚有一日,这个少年会长大。

他会有比及他父亲的优秀俊朗,会如十三岁那年入城时那些华京女子所盼,堪称一声,卫家玉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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