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鲸一出乾清门,吸溜着嘴儿,倒像是犯了牙痛病似的——只要一着急,他就这副模样。他不知道冯保将李太后怂恿到乾清宫来,究竟要和皇上说些什么,凭直觉,他知道没有好事。一路走一路寻思,不觉穿过了黄瓦东门。这道门在紫禁城北边的玄武门与东华门之间,过了这道门是一条横街,街南是尚衣监值房,街北是司役监,再往东头走,依次是酒醋面局、内织染局、内府供用库、番经厂、汉经厂、司苑局、钟鼓司等等。依次走过这些内府衙门,再往南,迎面耸着一座朱漆大门,便是大内司礼监的入口。从乾清门到黄瓦东门,要穿过南北向的东长街,因那里是皇上及众位皇后嫔妃的居住地,所以一向肃穆安谧。一人黄瓦东门,情形便不同了,不足一里地的街面上,挤了二十几个大大小小的内府衙门,各处供职的牌子火者监工杂役拢共上千人。这么多人夹杂一起迎来送往搬东搬西,再加上间或的扯皮拉筋争吵打架,所以一天到晚嘈嘈杂杂总没个安宁的时候。张鲸在横街上急匆匆走了一小半路程,经过内府供用库门口时,忽然门里奔出一个人来,只见他穿着一件圆领红贴里的双袖襕蟒衣,头上戴着一顶马尾丝织成的缀着绿宝石的烟墩帽儿,长得眉清目秀,光溜溜的下巴上闪着瓷光,一看就是个“招蜂惹蝶”的浪主儿。他当街拦住张鲸的去路,打了个拱喊道:

“张爷!”

张鲸抬头一看,认出是内廷供用库的总理太监柳如春。这总理太监是内廷供用库的二把手,他上头还有一个掌印太监。宫里有个规矩,小太监们为了寻求靠山,往往会拜在一个大太监门下。若大太监接受了拜礼,小太监便可自称是某某门下,并尊其为爷。七年前,柳如春还是一个酒醋面局的佥书,拜在张鲸门下后,正是张鲸的提携,他才混到现在这个六品内侍的位置。眼下张鲸心里有事,见柳如春拦他,便不耐烦地问:

“你有何事?”

柳如春左右瞧瞧,见没有人,压低声音笑道:“张爷,小的答应您的事儿,今儿个办妥了。”

“什么事儿?”张鲸不解地问。

“夫妻宴呀!”柳如春挤了挤眼,“小的托付人,把挽口、挽手、龙卵三样儿弄齐了。”

如果不是大内的阉人,叫外头人听了,还真不知晓柳如春说的话是个啥意思。他说的挽口,便是牲畜的牝物;挽手,即牲畜的阳具;龙卵,则特指白牡马的肾囊,都是阉人的隐语。却说太监们被阉之后,虽然失了性事的能力,但男人的心态并没有改变.身份儿一高,也想在那“淫”字上下功夫。虽不能在床上颠鸾倒凤耕云播雨,但玩玩“对食儿”过过干瘾也是好的。更有那一般不可思议处,他们将牛驴等牲畜的牝户阳具——也就是他们说的挽口挽手等不典之物,配之“龙卵”,合起来制成菜肴待客,称之为夫妻宴。若门下人用此宴招待主子,才称得上是大孝敬。夫妻宴吃得多了,方有比较,牛挽口的味道较之它种牲畜为胜,小叫驴的挽手,在四条腿的畜类中,亦高居上游。即便牛驴,也有讲究。牛须得是淮河边上两岁口的黄牛,驴则以山西汾洲的草驴为胜,龙卵最佳者,却是取自山海关外的嘶风胡马。这三样凑起来的夫妻宴,才称得上极品。大内的貂趟,虽然常常都能吃到夫妻宴,但能吃到上述那种极品的,却又少之又少。一次闲谈中,张鲸说一直未曾吃过正宗的夫妻宴,颇以为憾,在场的柳如春便拍着胸脯说他来想办法,一定让门主儿了这一桩心愿。张鲸当时并未当真,笑笑过去了,却没想到几个月后,柳如春真的谋回这三件宝物。

“都是正宗的?”张鲸问。

“爷,这事儿哪能假呢?”柳如春扭着腰,女人气十足地说,“山西驴子的挽手儿,看着就是不一样,放在泔水里浸泡了一天,它还硬得枪似的。”

一阵风吹来,柳如春身上散发出来的浓浓的薰衣香,呛得张鲸打了一个喷嚏,他揉了揉鼻子,问道:

“谁掌厨做的?”

“御膳房的马三卫。当年隆庆皇帝爷,最喜欢吃他烹制的驴肠。小的将他请到咱衙门里来做下这顿筵席。”

“马三卫的手艺没有话说,前些时他给恭妃娘娘做的捞糟蛋,还得了李老娘娘的夸奖。”

“爷赏个脸,先进咱衙门吃杯茶,然后再开宴。”

张鲸看看日头,大约已入午时,眨眼儿就到了吃午膳的时间。虽然这顿“美味”是他盼望已久的,但他此时实在没有心情。一想到李太后和冯保正坐在西暖阁与皇上谈话,他的眼皮子就跳个不停。他正犹豫着怎么办,忽听得背后咚咚咚响起脚步声,回头一看,见是另一位秉笔太监张宏手下的掌班杜光廷急匆匆跑来。一看到他,杜光廷就嚷道:

“张公公,可算找到你了。”

“你找我干啥?”

“咱家老爷急着要找你。”杜光廷气喘吁吁地说,“咱老爷一入僮房,你已经去了乾清宫,他怕你读完折又去忙别的,便差小的守在乾清宫门口等你。小的足足等了一个多时辰,一泡尿憋不住了,才说寻个厕所方便一下,转眼儿你就出来了,小的只好跟在屁股后头追。”

“究竟是什么事,这么急?”

“小的哪知道呀,瞧咱老爷的脸色,倒不像是好事儿。”

张鲸一下子紧张起来,再也无心吃那夫妻宴了。遂对柳如春说道:“事不凑巧,饭是没法吃了。”一句话道罢,已跟着杜光廷三步并着两步朝司礼监值房跑去。

眼下,在司礼监掌印冯保下面,共有四个秉笔太监。按顺序排列.第一是张宏,第二是张诚,第三才是他张鲸。若论及资历,张鲸嘉靖二十六年入宫,选人内书房学习时,与孙隆最为友善.而那时的内书堂管事牌子便是张宏。因此,张鲸与孙隆都算是张宏门下的人,冯保得势后,孙隆改投门庭,张鲸也跟着一起归附.两人俱从冯保那里得到好处。即便这样,老成持重的张宏也没有生半点闲气。当张鲸渐渐失宠于冯保又回来对他表示谦恭时.他连半句责怪的话都没有。只是这张宏不喜沾惹是非,是宫里头有名的“好好先生”,每每见到张鲸背着冯保搞些小伎俩,他总是好言相劝,提醒他不要引火烧身。

从内廷供用库到司礼监衙门,半里路都不到。不一刻工夫,张鲸跟着杜光廷便走进张宏的值房。张宏在司礼监的地位,仅次于冯保,属于“亚相”。从司礼监的大门进来后,先要经过一座长了十几棵虬皮老松的院庭,再进入第二道门。入门以后,大院里又套了东西两座小院,东院是冯保的值房,西院是张宏的值房。这两座小院互不相连,但后门都紧挨着碧波粼粼的护城河,河岸上榆柳成行,花畦分列,在警护森严密瓦重檐的紫禁城内,这里却能看到蝶舞蜂忙的田园风光,实为大内最好的居所。

张鲸进来时,张宏正坐在临河的文卷房里品茶。他今年快六十岁了,比张鲸大了十四岁。但他保养得极好,一头青发找不到半茎银丝。杜光廷将张鲸领进文卷房后便退了出去,一名本在文卷房中服务的小火者给张鲸沏了一杯茶后,也被张宏支开。看到张宏一脸峻肃,全不似平日随和,本来就已有些紧张的张鲸,心里更像揣了个兔子,急不可耐地问道:

“爷,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儿?”

张宏看了看护城河上明丽的波光,悠悠地问:“棋盘街滇药铺那个叫吕兴贵的老板,与你是什么关系?”

张鲸还在御马监管事的时候,因每年要购买大量的兽药,认识了不少开药铺的商人,吕兴贵是其中之一。这吕兴贵看中张鲸日后必有发达,便舍得在他身上花钱,因此两人成了莫逆之交。张鲸不知张宏为何突然问起这个,遂答道:

“一般的熟人。”

张宏追问:“仅仅只是个熟人?不会吧。”

“爷听到什么啦?”

“前天夜里,这个人被东厂秘密抓走了。”

“他不是去了云南么?”张鲸一下子提高了调门,嚷道,“东厂凭什么抓他?”

“吵架怎么的?看你那嗓门,倒像是打铜锣。”张宏白了张鲸一眼,接着说,“你与吕兴贵只是一般的熟人,怎地知道他去了云南?”

“爷……”

“吕兴贵从云南回到北京,根本就没到家,刚一进城,就被守候在那里的东厂番役秘密逮捕。”

“难怪,咱昨日派人去他店里询问,店里朝奉说,他还没有回来。爷,你是怎么知道的?”

“咱今早儿才知道。”

“冯公公对你说的?”

张宏摇摇头,说道:“他命东厂封锁消息,不让所有人知道,当然也就不会告诉我了。我怎么知道的,你也不必问。你今儿个对我说实话,你让吕兴贵买什么了?”

“缅铃。”事既至此,张鲸只好说实话。

“买来送给皇上?”

张鲸点点头,又不解地问:“这事儿,咱对谁都没讲过,冯公公是怎么知道的?”

“东厂是干什么的,你这大一个聪明人,还用得着问这种蠢话。”张宏仍不紧不慢数落道,“甭说你这事还有点影子,就算是空穴来风,东厂想要收拾你,也会给你整出一个莫须有来。”

“即便咱给皇上买缅铃,这又算得了什么?”

“真有这件事儿,你就完蛋了。”

“啊?”

“还记得当年孙海、客用两人的下场么?”张宏板着脸说,“咱知道你张鲸心下所想,你以为皇上喜欢你,就可以骑着老虎不怕驴子?你想错了,孙海、客用就是例证。皇上喜欢他们不假,结果如何,李太后一发话,他们就被发落到南京去当净军。”

张鲸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由此可以推断,冯保通过自己把持的东厂,对他的一言一行始终监控。一想到有许多把柄落在冯保手中,张鲸不免心惊肉跳,哭丧着脸说:

“咱从西暖阁离开时,冯公公已跟着李太后,进乾清宫找皇上去了。”

张宏叹了一口气,说道:“咱就知道,这事儿迟早要发生。李太后一心要将儿子培养成盛世明君,她最不能容忍的事,就是底下奴才诲淫诲盗引诱皇上。”

“那,现在该怎么办?”张鲸脸色已是煞白。

张宏垂下眼睑,沉思有时,方道:“事既至此,你只有两样可做,第一,如果李太后查问,你抵死不要承认,一口咬定吕兴贵所说是栽赃陷害;第二,你主动去找冯公公赔罪,告诉他‘大人不记小人过’,并让他相信从今以后,你一定痛改前非,决不会和他搓反索子。一哀胜百强,兴许冯公公会原谅你。”

张鲸一听便摇头,答道:“冯公公既然说动李太后去了乾清宫,咱再使哀兵决无用处。你在那儿装蒜哭鼻子,反而更让人觉得软柿子好捏。”

“你想怎么样?”

“事情到了这种地步,咱只能顺势而为,与他冯公公决一雌雄了。”

“你呀,三月的老芥菜,起的粗粗心。”张宏瞧着张鲸犟颈驴子的模样儿,责备道,“人家冯公公拔根汗毛,都比你的大腿粗,你逞的哪门子能!”

这时,外头穿堂厅里传来摆碗筷的声音,张鲸仿佛没听见,犹像木头桩子似的兀自坐在那里闷想。张宏本是冒了天大的风险,背着冯保给张鲸递信儿,这会儿他担心冯保回到司礼监来瞧个正着,便催促张鲸道:

“已到用午膳的时间了,咱也不留你,你回去静下心来想一想对策,千万不要莽撞。”

张鲸这才起身,一路恍恍惚惚走回自己的值房。比起张宏的小院,张鲸的值房要促狭得多。在他房下值事的十几名文书差役,这时候还不知晓他们的主子已经大祸临头,都还聚在厅堂里过重阳节打牙祭。见他进来,掌班郑守成忙丢下手上拿着的一块干撕辣兔腿,拿起抹布擦了擦油嘴,禀道:

“老爷,方才柳如春来过,说等着你过去吃酒。听说你有饭局,小的们就先吃了。”

“知道了。”

张鲸随手从篾箩里拿了一个烧饼,一边啃着,一边走向值房,郑守成追在他后头喊:

“老爷,柳如春那头说过,你不去不开席。”

张鲸头也不回地答道:“你派个人去禀告一声,就说咱有急事,吃不成酒了。”说着进了房门,顺势反手把门带上。刚说一个人安静会儿,想想如何度过眼前这个难关,人还没坐下来,忽听得大门咣当一声又被人推开。张鲸抬头一看,是他的管家刘玉。宫里的大太监,手下都有一帮办事儿的人,最重要的是两个人,一个是掌班,帮助处理公务;另一个就是料理家务的管家。掌班必定是在籍的阉人,管家则不论。像冯保的管家徐爵,就是一个吃喝嫖赌无一不能的顽主。张鲸的这位管家刘玉,却也是阉党一个,所以进出大内无碍。此时只见他满头大汗冲进来,人还没站稳,就一杆笛似的叫道:

“老爷,出事了。”

“火苗子蹿上房了,嗯?”张鲸嫌刘玉冒失,斥道,“深宫大内,你狼嗥个什么!”

刘玉吓得一吐舌头,又返身把门轻轻掩上,再趋近张鲸小声禀道:

“老爷,吕兴贵出事了?”

“你怎么知道?”

“半上午时,东厂的番役拿着拘票到他家通知,说吕兴贵犯事被拿了。”

“没说为的什么事?”

“说了,说他交接大内贵趟,用缅铃行贿。东厂番役前脚走,吕兴贵的弟弟后脚就跑到府上来找老爷。”

“他怎么说?”

“他说那缅铃是老爷您托付他哥哥买的,他要您务必想办法,把他哥哥救出来。小的一听,这事非同小可,若让冯公公知道,问老爷一句‘你买缅铃做什么?’这可是答不出来的难题。因此小的就把吕兴贵的弟弟吼了几句,把他撵走了。”

“你吼他什么?”

“小的说‘你不要诬陷咱老爷,天知道是谁让你买缅铃的?去去去,别在这儿胡搅。’那小子还想理论……”

刘玉还没说完,却夹耳掴腮重重挨了张鲸一个巴掌。

“放肆!”张鲸跺着脚骂道。

刘玉本以为在这件事上处理得当,特地前来报功,谁知却讨了揍。他捂着火辣辣的脸,怎么也不明白自己错在哪里,正委屈着,只听得张鲸又道:

“你即刻就去吕兴贵家,告诉他,咱正在想办法营救,有我张鲸在,不会让他吕兴贵受冤。”

“老爷,你……”

“刘玉,咱们做人,不能狗脸上摘毛,说翻脸就翻脸。是祸躲不脱,躲脱不是祸。吕兴贵的确是受咱之托买缅铃,如今遭人陷害,咱却一脚跳到高岸上,这还是人吗!再说,东厂抓他吕兴贵作甚,还不是想收拾咱?到时候咱这头祸没躲脱,那边朋友也得罪了,这岂不是放屁打嗝两头蚀!”

经过这一番解释,刘玉总算明白了主人的心思,忙又抽身打转,急匆匆往吕兴贵家去了。从张宏的值房里出来,张鲸就有了大限临头的感觉,现在看着刘玉离去的背影,他忽又怅然若失,忖道:“难道他冯保真的就是法力无边的如来佛,咱张鲸跳不出他的巴掌心?”心中甚不服气,躺倒在太师椅上,正没个排遣处,忽又听得有人扣门。

“谁”张鲸眼睛都懒得睁。

“张公公,咱是周佑。”

一听说是周佑,张鲸一骨碌从椅子上弹起来,亲自上前开门。周佑也不进来,只在门口说了一句:“皇上差小的前来传话,要你立马儿过去。”说完掉头离去。

乍听这个消息,张鲸就好像溺水之人突然抓到一根救命稻草,顿时心情一震。他猜测,皇上在与李太后和冯保见过面后,还能够立即召见他,可见事情并不像张宏想像的那样坏。但是,有一点他心底清楚,如果他不能利用这次召见游说皇上除掉冯保,自己即使躲过这一劫,总有一天还得成为他冯保的刀下之鬼:同时他又知道,尽管皇上对冯保早有戒心,但对这位跟随多年的大伴,皇上却又始终存有几分忌惮。此时若要让皇上痛下决心“清君侧”,第一要务就是要激起他的勇气。对皇上使用“激将法”,这可不是闹着玩的,稍一不慎,就会粉身碎骨。在此进退维谷之中,张鲸想到了张四维,他很想跑去内阁向那位胸藏甲胄的薪任阁揆讨教,但时间紧迫已是来不及了。仓猝之间,他突然瞥见台案上的一本书,那是前几日从桂珠坊书坊购得的一本《谜谱》。他随手捡起翻了翻,忽然心生一计,忙从中择出三条,喊来掌班郑守成,让他找出一张发黄的旧笺纸如数抄上,又觅了一个寻常信封,将旧笺纸折叠起来小心翼翼装了进去藏人袖中,这才怀着一颗忐忑不安的心出门望乾清宫而去。刚出司礼监的第二道门,他又想起皇上要的那只“胎毛笔”,又踅回值房,从红木书柜里找出一只镶满宝石的笔盒儿,怀揣着再度出门。

自李太后与冯保离开西暖阁后的这小半个时辰,朱翊钧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心里头烦躁得要命。他才说要吃点时鲜水果压压火,内侍忙不颠儿送上一大盘红润润亮晶晶的甘甜大玛瑙葡萄,他拈下一颗放进口中,嚼了两下,又噗地吐了出来,恼着脸骂道:“你们这帮混蛋怎么办事的?要酸掉朕的牙齿是不是?迟早要把你们赶走。”内侍们知道这是皇上故意挑刺儿,一个个吓得大气不敢出二气不敢伸,既不敢站远又不敢站近。站远了怕皇上瞧不见,遇事没人支应,站近了又怕抵在他眼睛头上挨骂,真是左右为难。这时,在阁外廊檐下站了八个身着圆领明黄曳衫,外套五蟒缠胸背甲的奉御——他们都是轿夫。上午巳时,皇上就传旨要到御花园赏菊,他们便抬了锦栏大轿前来待命,这一待就是两个多时辰。皇上既不说去又不说不去,他们一字儿站在那里,半步都不敢挪动。许是站得太久生了倦怠,这会儿他们自找乐趣讲起笑话,也不知说了什么,竞一起扯声儿笑了起来。朱翊钧在阁里头听见,便问:“何人在外喧哗?”垂手站在门口的周佑趋前一步回答:“启禀万岁爷,是侍轿的长随。”“混蛋,谁让他们来的?宫里头越发没有规矩了,都拖下去,每人打二十大板。”周佑不敢解释他们是在廊下候旨,只得出来将长随们带去受刑。刚一回来,朱翊钧又让他火速去司礼监传唤张鲸。

却说张鲸一进西暖阁,朱翊钧一个鲤鱼打挺从绣榻上起来,拧起双眉,连珠炮似的说道:

“太后说你比孙海、客用还要坏,又责备朕不该差你做坏事,朕究竟差你做了什么,连朕自己都不知晓。”

张鲸双膝朝地上一跪,两手扣着砖缝儿,沉着回禀:“万岁爷没差奴才做任何坏事。”

“那太后怎么会那样说?”

“奴才斗胆说一句,太后是受了冯保的唆使。”

“你有什么把柄落在冯保手里?”

张鲸伏在地上,感到朱翊钧火一样的目光在他脊背上溜来溜去.尽管心里发怵,他还是强自镇定答道:

"万岁爷,还记得奴才说过的缅铃的事么?”

“缅铃?”朱翊钧记得张鲸数月前提起过,说是一种上好的淫器,他有心见识见识,却一直未曾得见,便道,“你总说缅铃,联却一直未曾见到实物儿。”

“奴才就是为了给万岁爷孝敬实物儿,才惹出一点麻烦。”张鲸接着就禀告了吕兴贵前天夜里被东厂秘密捉去的事,又道,“冯公公在这件事上大做文章,实想借刀杀人。”

朱翊钧皱着眉头,没好气地说:“这才叫羊肉没吃着,反惹一身暄。”

张鲸故意装出诚惶诚恐的样子,伏在地上说:“奴才连累皇上怄气,奴才该死。”

“就一句‘奴才该死’就能了事?”朱翊钧一跺脚,哂道,“太后下了懿旨,要将你逐出大内。”

张鲸尽管已预计到这种结局,但乍一听到这句话,仍惊骇不已:他决定试探一下皇上的态度,于是突然间跪直了身子,望着皇上.泪流满面说道:

“奴才一条贱命,早就交给了皇上。皇上不要说让奴才走,就是支口油锅把奴才炸了,奴才也是高兴的。”

瞧着张鲸可怜巴巴的样子,朱翊钧心里头便觉难受。几年来.他在乾清宫中“形单影只”,诸事展布如同石头缝里射箭——拉不开弓。每每神情抑郁之时,只有眼前这位奴才,还能稍许给他安慰,也惟独只有他能够谋决大事。如今,摆在朱翊钧面前的选择有两个:一是谨遵母命,将这个张鲸发配南京,这样.他恐怕就还得当几年“儿皇帝”;另一个是一意孤行将张鲸留下,但冯保与张鲸两个色是水火不容,他只能留下一个。从感情上说。他愿意留下张鲸。但冯保背后有太后支持,他觉得自己还没有能力搬动这位树大根深的内相,如果意气用事,必定祸起肘腋之间。权衡再三,他长叹一声言道:

“朕哪里舍得你走,只是母命难违。”

张鲸已看出皇上的矛盾心理,觉得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便从怀中摸出那只宝石笔盒,双手举起,仰着泪脸说:“奴才听凭万岁爷发落。只是这一走,奴才再也见不着万岁爷。想到从今以后万岁爷受到委屈时,再没有一个人分忧解难,奴才心里头比刀子剜着还难受。这是万岁爷要的东西,奴才献上。”

“是什么?”

“胎毛笔。”

朱翊钧“噢”了一声,接过盒儿打开,用手将黑得发亮的“笔毫”捏了捏,一想到它们的产地皆在少女胯下,身上便燥热起来。但此时他没有闲心欣赏,随手把笔盒放到一边,对张鲸说:

“你且起来,朕有话说。”

张鲸谢恩爬起来,抖抖索索坐到小凳儿上。朱翊钧摸着生了浅浅黑髭的下巴,沮丧地说:

“这番祸事临头,倒霉的不单是你,恐怕张阁老的首辅也当不了几天。”

“啊?”张鲸瞪大了惊恐的眼睛,紧张地问,“对张阁老,太后娘娘也有懿旨?”

朱翊钧答非所问地说:“太后本来已不过问国事,今儿个,她是被冯公公撺掇来的。”

张鲸蓄了多时的一句话,这时候脱口而出:“万岁爷,冯保这是迷惑太后,借她老人家的力量,企图在宫廷里搞一次政变。”

“政变?”朱翊钧一惊非同小可。

张鲸一扫满脸的惊惧,咬着腮帮骨恶狠狠地说:“万岁爷亲政三个月,一连处理几件大事,已是大快人心。如今若尽数推翻,这不是政变又是什么?”

朱翊钧点点头,叹道:“即便是政变,有太后支持,朕又有什么办法?”

“有。”

“唔?”

“张居正死后第二天,奴才心忧朝局,曾偷偷跑到大兴县乡下的一座小庙里头,拜见了一位异人。那位邋邋遢遢的老头子,什么也没说,只封了一张纸让奴才带在身上,并一再叮嘱半年之内,若遇大祸,当可拆封视之,化祸之法,尽在纸上。”

“那张纸呢?”

“奴才旦夕带在身上。”

张鲸说着,从袖子里抠出半个时辰前才在司礼监值房里封好的信笺递上:朱翊钧拆开一看,只见一张寻寻常常的笺纸上,潦潦草草地写了几行字:

打胎

《四书》两句

左看三十一右看一十三合拢起来是三百二十三。

打一字

才名犹是杨卢骆

勃也何因要向前

《书经》一句

朱翊钧横看竖看,终是解不透其中奥秘,问瞪大了眼睛站在旁边的张鲸:

“这不是叫人猜谜么?”

“大概是的。”张鲸装出的样子好像也是第一次看到,惊奇地说,“既是高人指点,总会弄点玄虚的。”

“这头两个字‘打胎’,谜底在《四书》里头,”朱翊钧说着在靠北里墙一排大书架上抽下一函《四书》,抖着书咕哝道,“这厚的一本,上哪儿找这两句话去?”

张鲸假装犯难,嘴上胎呀胎呀的念叨着,忽地把脑壳一拍,兴奋言道:

“万岁爷,奴才估摸出来了。”

“哪两句?”

“既欲其生,又欲其死。”

朱翊钧琢磨这两句话,说道:“胎在腹中,生死原也在一念之间。唔,这个谜出得好。”

张鲸又看了看朱翊钧手上拿着的笺纸,说道:“第二道谜,依奴才看……”

“这道谜不用你哕唣,朕早就知道了。”朱翊钧伸了一根指头从茶杯里蘸了水,在红木大案台上写了一个“非”字,说道,“你按数字儿从左向右念,是不是三百二十三?”

“正是,万岁爷高明。”张鲸狡黠地笑了笑,又道,“不知那老头子弄出一个‘非’字来,是啥含意儿。”

“要等三道谜底儿都猜出来,方知玄意,”朱翊钧此时已是着了道儿,又指着笺纸说,“这第三道谜,杨、卢、骆显然指的是杨炯、卢照邻和骆宾王,加上一个王勃,凑成初唐四杰。这里点出了王勃的勃,却把王字儿隐去了,张鲸你查一查《书经》,带‘王’字儿的有些什么句子。”

“不用查,奴才在内书堂里背过《书经》,有一句现成的,叫‘王不敢后’。”

“王不敢后?”朱翊钧惊愕地重复了一句。

“三道谜底儿凑到一起是:既欲其生又欲其死、非、王不敢后.万岁爷,连着一起看,消息儿就出来了。”

“什么消息儿?”

“既欲其生又欲其死,指的就是今天冯公公欲借刀杀人,逼着皇上把奴才赶走。这样,皇上就会像过去一样,变成了聋子哑巴.”

“虽然牵强倒也扯得上边儿,”朱翊钧点了点头,又道,“非字当作何解?”

“依奴才分析,这个‘非’字儿是个断语,就是说冯公公的所有主张都是非分之想,皇上千万不能受他摆布。一个奴才一心要控制皇上,这是犯了欺君之罪。”

“王不敢后呢?”

“这个嘛,也是提醒皇上,既然君临天下,就不可容忍小人乱政!”

“小人乱政,你指的是谁?”

张鲸情知再不能兜圈子,遂一咬牙,从齿缝间吐出两个字:“冯保。”

朱翊钧嘴巴张了张,却没有说出话来。此时屋子里静得怕人.张鲸只觉耳膜发涨,不知不觉额上已滚下豆大的汗珠。半晌,朱翊钧才抬起头来,阴森森地问道:

“你的意思,是要朕除掉冯保?”

“奴才不敢。奴才只是觉得,冯公公眼里没有皇上。”张鲸抹了抹额上的冷汗,嗫嚅道,“万岁爷,古人有句话,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王不敢后,”朱翊钧一边反剪着双手在屋子里转圈儿,一边喃喃念着,眉宇间竟渐渐生出了杀气。他抬眼看了看窗外,院子里已是寂静无人。朱翊钧突然举起一只手,那样子好像是下定了决心。忽然他又把手放下来,担心地说,“朕也想先下手为强,免掉大伴的司礼监掌印,可是又有些害怕。”

“万岁爷怕什么?”

“如果朕下旨之后,冯公公不服气,又跑进慈庆宫去找母后,朕该怎么办?”

“万岁爷,这个您不必担心。”张鲸为了打消朱翊钧的顾虑,竟双手比划着言道,“您只要给大内守军下一道旨,不准冯保进宫,他就是长了翅膀想从天上飞进来,守军兵士也会张弓搭弩把他射落。”

朱翊钧想一想也觉有理,于是把心一横,言道:

“既如此说,事不宜迟,就定在今夜动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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