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佳节各衙门照例放假一天。张四维整整一个白天闭门谢客,猫在书房里起草条陈,阐述为何不能给冯保封爵的理由。这一辈子他给皇上写过的奏折,大大小小拢共有上百道,却没有哪一道奏折像今天这样叫他费尽心思,前后不过数百个字,竟折磨得他茶饭不思。写完之后,心下一松,不觉天色已暮,但见幽邃高远的穹窿之上,却早推出了那轮明月。此时京城里多少官商士民人家,无不肴果满席庆贺佳节,或诗文觞咏或丝管竞奏,或酒垆茶灶仙侣嘉会,或倚红偎翠泛舟清沦。张四维因新任首辅,家中自是更加热闹。傍晚他自书房出来,正说高高兴兴与家人一起吃顿晚宴,经张顺提醒,他才猛然记起数日前李植等一帮门生就来说过,中秋节晚上要请他到玉蟾楼赏月,他当时是应允了的。此时忙到后院挑了一件夹料纻丝酱色雷公袍,换下家居方便起坐的开襟大褂,并选了一顶金丝起箍的坡公巾戴在头上,命即速起轿,望玉蟾楼匆匆而来。

玉蟾楼在珠市口附近,是京城里上好的地望。张四维现在是首辅,出入警跸森严。他人还没到,玉蟾楼周围,早添了不少的巡兵游哨。这玉蟾楼共有五层,李植他们数日前就付了定金,包下最高一层。按理说,首辅驾到,玉蟾楼就该戒严,一应闲杂人等不得人内。但张四维虑着现在还不是摆谱的时候,一切尚须低调,便特别关照不要清场。因此,一至四楼如常营业,灯火通明人影幢幢,喝五吆六喧声一片。张四维在一干护卫的簇拥下登上五楼,李植、王继光、雷士祯、褚墨伦等五六个门生都早早儿到了,一起趋到楼梯口迎接。虽然那地儿狭隘,李植带头,都要跪下去拜迎。张四维吩咐不必拘礼,众人便改作大揖,将张四维迎至楼中。

这玉蟾楼的五楼是一间通楹大厅,四壁吉祥如意木格明窗,如今都珠帘卷起。从窗前放眼望去,但见参参差差十万楼台,都罩在清辉朗月之中。闹嚷嚷的街面上巾车辐辏,黑黝黝的瓦脊上铺着如水的月华,浓淡异色锦绣多姿。这如诗如画的京俗良宵,看了怎不令人心旷神怡!张四维站在窗前,听得李植对上楼问菜的店家说:“菜肴就是先头预订的,不作改动,另外,醋壶、茶壶都要,酒壶就免了。”他连忙插话:

“酒壶不能免。”

李植一怔,笑问:“大人,你不是戒酒了么?”

张四维一笑。他年轻时本是豪饮之客,山西蒲州家乡的老白烧,虽然辣得呛人,他来了兴致,扬脖儿就能咕下一海碗。后来当了京官,地位渐隆,再不作那牛饮之事,但每日晚上用膳,总还免不了自得其乐地抿几口。自张居正病重之后,他突然觉得天底下第一等的重要事就是保养身体,于是在武当山道人的劝诫下戒了刘伶之好,几个月下来滴酒未沾。此时他踱到楼面正中的大圆桌边坐下,笑道:“如此良辰佳节,可人的满月莲花世界,岂能无酒?店家,你店里有何佳酿?”

店家是个约摸三十岁左右的汉子,长得猴脸猴腮,一双眼睛贼精。听得首辅问他,便习惯性地把两手朝库灰梭子布长衫上蹭了蹭,答道:“有玉壶春的十年陈窖,还有四川的太白液,山西的老白烧。”

李植知道张四维的嗜好,便抢着说:“将上好的老白烧先抬上一缸来。”

张四维说:“老白烧是要,其它好酒,也拿两三样上来。菜呢,点的什么菜?”

李植回答:“咱点了三汤四羹五大菜,都是这里的招牌菜。店家,你再给首辅大人报一次。”

“好嘞,”店家吱了一声,扳起指头字正腔圆地报起了菜单,“燕窝鸡丝汤、海参烩猪筋、鲜蛏萝卜丝羹、海带猪肚丝羹、鲍鱼烩珍珠菜、淡菜虾子汤、鱼翅螃蟹羹、蘑菇煨鸡、辘轳锤、鱼肚煨火腿、鲨鱼皮鸡汁羹、血粉汤。咱是按上菜的顺序报的。”

张四维是盐商后代,吃着山珍海味长大。一听这菜名儿,便知这顿筵席不但价格不菲,而且制作费时。单鲍鱼烩珍珠菜一道,就有十五道工序,要耗费七天时间。便笑着说:

“今晚上是谁请客,这么破费?”

“大家凑份子,孝敬老座主。”这次说话的是礼部给事中王继光。

张四维看了王继光一眼,言道:“你这六品官一年的俸禄,还不够吃这一顿饭。今夜里,你们也不用踮起脚来做人,这顿席面钱老夫掏了。店家!”

“小的在。”一直候在门口的店伙计又走进几步。

“你再加两道菜。”

“请大人吩咐。”

“店中可有石斑鱼?”

“有。”

“炒一盘石斑鱼肝。记住,剖石斑鱼之前,不要见生水,将肝剜下,用滚水氽一氽,然后用鸡油炒。”

“去了肝,鱼肉呢?”

“活剖鱼取肝,这鱼肉就没法儿吃了。你扔掉即可,实在舍不得扔,就赏给下人煮汤,反正银子我出了。”

“小的遵命。”

“还要补一道菜。有一次老夫在你们店里吃过的,叫梨片蒸果子狸。这道菜温补治秋燥,这时候吃正当令。”

“启禀相爷,这道菜恐怕有些难处。”

“怎么啦?”

“咱店里这几日生意太好,活的果子狸都用光了。您老看看能不能换一道菜。”

“除了果子狸,你店里还有啥野味?”

“有小猩猩,有梅花鹿。”

“鹿肉鹿血,均是冬令补品,这时候吃,会炝得鼻孔流血。小猩猩肉酸,周身只有上唇一块肉肥嫩。这样吧,你就换成梨片蒸猩唇。”

“好嘞,小的这就去办理。”

店伙计返身咚咚咚一溜小跑下楼去,李植等五六位门生也都序齿坐了,这里头,就褚墨伦与雷士祯两人的品秩最高,他们一左一右挨着张四维坐下。少顷,店家派了四五个伙计上来侍奉,他们抬酒的抬酒,掇菜的掇菜,先前那位店伙计上窜下跳地指挥支应。李植见这人十分伶俐,便问他叫什么,答日“杨二牛”。李植从袖笼里摸出二两碎银赏给他,说道:“这里没你的事了,有事再叫你。”杨二牛知趣,闪身跨出门槛儿并帮着掩好了门。

一帮门生,数王继光年纪最小,他便担起执壶斟酒的角色,各人面前的酒杯满了,李植便举着杯站起来言道:

“老座主在上,咱们几个门生一直有心要摆一桌筵席,庆贺老座主荣膺宰揆。今日老座主赏脸,咱们的愿望才得以实现。来,诸位,咱们先敬老座主一杯。”

六个人一起站起来,对着张四维双手托杯一起饮了。既是敬酒,张四维本可倚老卖老不喝,但他一是高兴,二来戒酒多日乍闻酒香忍耐不住,竞也一扬脖子喝得涓滴不剩。这一口酒,让他有了久旱逢甘霖的感觉,在学生们的怂恿下,竞一连饮了五六杯。俗话说兔子是狗赶出来的,话是酒赶出来的。张四维不知不觉半斤酒下了肚,嘴上的话顿时多了起来。此时只听得他言道:

“今天过中秋节,你们畅畅快快喝一顿酒。从明天起,你们各人都有要事去做。”

一听老座主话中有话,众门生都兴奋起来。李植嘴巴长,先自问道:

“大人,听说昨日皇上在平台单独见您。如此造膝密谈,定有非凡旨意?”

“你小子长的是狗耳朵,什么都想听,”张四维亲昵地骂了一句。忽见门外白纱窗下人影儿一闪,忙警觉地问了一句,“门外是谁?”

“相爷,是咱,”一声未了,便见那位名叫杨二牛的伙计掇了一个托盘推门进来,高声唱喏道,“来嘞——热腾腾香喷喷的鲍鱼烩珍珠菜。”唱毕搬菜上桌,又对张四维大献殷勤说道,“相爷,这是咱玉蟾楼的第一号招牌菜,制作它……”

众门生竖着耳朵急着要想听座主讲与皇上相见的事,却不想这厮跑来哕唣。他们中数雷士祯性子最急,这会儿只见他拉下来脸斥道:“行了行了,咱们是品酒赏月,还是听你嘬牙花子?还不快快下去。”

杨二牛遭此抢白,只得怏怏下楼。张四维伸着筷子让大家品尝鲍鱼,众人都赞味道好。张四维慢慢嚼了一块,言道:“做工倒是没有偷懒,只是料酱稍差。”说着,咽儿一口又干了一杯,趁着酒劲儿把昨日平台召见的事向门生们作了通报。他一说完,李植就兴奋得一击巴掌,嚷道:

“听到这消息儿,今晚上醉死也值得。”

众人又喳喳呼呼闹了一通酒,席面上已是热闹非常,年轻气盛的王继光说道:

“老座主既然给皇上拜章明奏,不给冯保封爵,这道冤仇就算结下了。利剑既然出鞘,断没有收回的道理。下一步咱们该如何动作,还望老座主明示。”

褚墨伦插话:“冯保这只老狐狸,要么不动他,既然动了他,就得一棍子将他打死,否则,让他喘口气儿反扑过来,咱们断没有活命的道理。隆庆六年,高拱与他斗,吃的就是这个亏。”

张四维频频点头。李植却不服气,两片薄嘴唇一撇,与褚墨伦抬杠道:“应泽兄,你不要忘了,现在是万历十年,与隆庆六年相比,情形完全不同。那时,冯保内靠两宫太后,外与张居正结为死党。现在呢?张太岳已睡在黄土堆内成了文忠公,皇上也已长大亲政,不再受人愚弄。他昨日与咱们老座主造膝密谈,这就是吉兆。”

褚墨伦不喜欢李植咄咄逼人的作派,咕哝道:“咱也不是故意说丧气话,常言道小心不亏人。”

“墨伦说得对,小心不亏人。”张四维一边喝酒一边说道,“李植,你那分析也不是全无道理,但要记住,冯保现在并不是一只死老虎。”

“是呀,”褚墨伦高声附和一句,“冯保是一只母大虫,吼一声地动山摇。”

“咱就不信这个邪!”李植悻悻然说道,“座主大人,学生按你的吩咐,暗地里查出了冯保不少贪墨秽行。只待您一发话,咱就给皇上递折子弹劾。”

“先不忙弹劾他。”张四维白日里在书房里革拟条陈的时候,已想好了与冯保周旋的策略,此时正好向门生们布置。他喝酒喝得舌头发粘,让王继光下楼要了一壶热茶上来。他喝了一口漱漱嘴,言道,“墙倒众人推,这是常理,但冯保这堵‘墙’眼下还稳固得很,连皇上都不敢得罪他。皇上不想给他封爵,却转个弯让老夫来当恶人——可见冯保的威势。目下有一件事,须得你们去做。”

“但请座主吩咐。”雷士祯代表众人言道。

“墙既推不倒,你们就掏墙脚。”

“如何一个掏法?”李植性急地问。

张四维正欲面授机宜,忽见张顺从门外探了个脑袋进来,对他说:

“老爷,小的有件急事,想单独请示。”

“啊,你有啥事?”

张四维说着起身离席,走出大门。只见四楼以上的楼梯口两侧,站满了随他而来的护卫。张顺随手把门掩上,张四维狐疑地问:

“把护卫都调来这里干吗?”

张顺道:“小的发觉这玉蟾楼鱼龙混杂,有不少形迹可疑的人。”

“你发现了什么?”

“那个叫杨二牛的店伙计,老爷记得么?”

“记得,他怎么啦?”

“小的在四楼靠近楼梯的位置要了一个台面儿,一面品茶吃点心一面观察形势,发现这S-T-有事没事就往楼上跑,有几次蹑手蹑脚的把耳朵贴在门扇上偷听。小的心下生疑,趁他下楼不注意,脚下使了个绊子,他踉跄跌了一跤,小的装着去扶他,趁机在他瞑间摸了一把,发现他长衫里头扎了一个腰牌,小的立马撩起长衫一看,发现是一面鱼形铜牌,上半部阴刻了一只狴犴,下半部刻了一个甲字。”

张四维一听大吃一惊。他久居内阁,知道这种狴犴铜牌为东厂专用,凡刻有甲字号的,每天不拘任何时辰,都可以自由进出大内。他早就知道,东厂有许多奸细撒在各处,不单青楼酒馆客栈店肆里有,甚至各大衙门里也有暗线,只是这些人隐藏得很深,你即使与他相知多年,却并不知晓他的真实身份。看来,这个杨二牛便属于这类人,名义上是玉蟾楼的跑堂,实际上却是东厂的特务。张四维本已有了七八分醉意,此时醒了一大半,低声问管家:

“你没有看错?”

“小的看得十分真切,决不会错。”

“此人现在何处?”

“他见小的识破了他,便典见着脸下楼去了。”

“好,你多盯着些个。”

张四维说着返身回到房里。他的那些门生以为管家找他说家事,所以并不在意,都还在那里等着他回来传授“掏墙法”。谁知他一回来,看了满座的佳肴,忽然摇了摇头,笑道:

“今儿个中秋节,谈什么正事儿,乏累得很。老夫记得这楼上有卖唱的,李植,你去叫两个来,咱们一边听曲儿,一边饮酒赏月,岂不快哉!”

众门生一听,都心知有异,却也不敢追问。只见李植已是一溜烟地跑下了楼。

就在张四维与其门生在玉蟾楼上宴集之时,另有一拨人也先后乘小轿来到东四牌楼南边的勾栏胡同。他们是冯保、梁梦龙和王篆。这个梁梦龙是万历开朝以来的第四任户部尚书,不但与张居正有同年之谊,且与冯保交情很深。王篆在漕运总督任上干了六年后,于万历七年从扬州回到北京,升任为都察院右都御史。都察院的一把手为左都御史,右都御史为副,但两个都御史的职级一样,都是正二品。张居正任次辅的时候,这个王篆就是他夹袋中人物。由于张居正的关系,王篆与冯保也相处得不错,特别是张居正死后,王篆为了寻求新的靠山,与冯保靠得更近了。这样三个显赫人物之所以选择在中秋节的夜晚来到勾栏胡同,为的是寻访一位异人。

却说这勾栏胡同,本属元朝大内御沟栏旧址,故名。当时,紧挨着御沟栏,曾建有一处达官贵人的巨宅。元朝灭亡,这巨室成为废第。大明开国后,元旧宫的一些宫女僦居于此,将废弟的后花园版筑翻新,改建为一座庙宇。庙内供奉了一尊铜铸坐式女像,它通高四尺八寸,方面含笑,姿容秀美,头向左偏,顶盘一髻,插花两枝,身着短袄,盘右股,露莲钩,右臂直舒作点手式,曲左股,左手握莲钩,情态妖冶,楚楚动人。传说这样子是根据元大内所藏花蕊夫人绘像浇铸而成。因此,人们将这座庙直呼为花蕊夫人庙。久而久之,为了称呼方便,便简略成夫人庙。不知从何时起,这座夫人庙竟成了妓女的祖庭。京城锦绣之地,天下尤物,于斯为盛。因此,这夫人庙的香火,一年到头出奇的兴旺。俗传八月十五拜太阴——妓女们视太阴为本家吉神,夫人庙铜像更被看成是太阴化身。每年的中秋节,京城中的风尘女子便相邀着到这座庙里拜神。届时这条胡同内,熙熙攘攘走的都是妖艳女子,引得许多浮浪子弟,都兴抖抖赶到这里来一饱眼福。

冯保一行相邀来此,倒不是学登徒子作猎艳之行。他们是闻听夫人庙的住持妙尼的大名,特地前来拜访。

传说这位妙尼年轻时颇有姿色,也是当红名妓,后年长色衰屡遭变故,便削发遁入空门,在山西真空寺闭关修行多年。一日烧开水,不小心烫伤了手臂,痛得一声惨叫——就是这一声叫,让她顿悟破了禅关,竞得了天眼通的异禀。通过辨音辨影,言人吉凶祸福往往十分灵验。今天夏天,夫人庙的尼姑们听说她的大名,便把她从山西请来北京当主持。自她入住夫人庙,京城多少缙绅人家的贵妇人,都跑来找她测灾问命,打听流年。回回都能被她说得八九不离十。如此一传十,十传百,妙尼的名字便响彻了京城,不单是女士,就是找她的贵人大老也渐渐多了起来。徐爵听说之后,便向冯保推荐。自张居正去世后,冯保脑子中的危机感一直挥之不去,去白云观抽了一支下下签,心下更是怏怏不乐。正有心重新问命,听徐爵一吹嘘,就动了心思要来拜访,于是决定趁中秋节放假往夫人庙走一遭。他本没有邀梁梦龙与王篆,怎奈这二人都提前给他府上投了大红拜帖,要请他中秋夜里一起赏月。冯保不便推辞,只得一搭两就,请他二人一同前来。

为了掩人耳目,三人都换了青衣角带的居常便服,乘了两人抬的小轿前来。妙尼住在夫人庙的后院,属于“香客莫入”的清静之地,冯保到来之前,徐爵早就给妙尼送了一百两银子,嘱她今晚再不要接待别的客人。因此,当冯保一行从莺声呖呖笑语频频的俏佳人丛中好不容易挤进后院时,眼前不觉一爽。只见这小院约半亩见方,靠近前院挡住山墙的是两棵团团蒙蒙的桂花树,此刻暗香阵阵直是沁人肺腑。靠里院右角,用石条砌得整整齐齐的八角型围栏里,生长着一棵盘龙虬枝的古藤。藤叶葳蕤差不多遮蔽了半个院子。藤架下,摆了一只八仙桌、几把四出头的官帽椅。一位头戴观音帽,身穿对襟滚边青素衣的尼姑面对前院正身而坐。她身边一左一右站了两个小尼姑,一个执拂,一个执剑,这排场亦佛亦道,叫人捉摸不透。看见客人进来,那尼姑便挪了挪椅子站起来,领头的徐爵趋前一步,对冯保介绍说:

“这位就是妙尼师父。”

“阿弥陀佛!”

妙尼向客人打了个稽首。徐爵又指着冯保对妙尼介绍道:“这位是咱家老爷,这二位是咱家老爷的朋友,一个姓梁,一个姓王。”

因为保密,徐爵不肯暴露三人的真实身份,妙尼也不追问,只点点头,招呼客人坐下,让小尼姑给他们沏茶。桌上没有燃烛,借着满庭月色,冯保打量与他隔桌对面而坐的妙尼,只见她身材微胖,鸭蛋样的下巴颏儿微微有点翘,因为光线暗,倒看不出她有多大年纪,只觉得她双眸晶亮,想她年轻时必是一个美人胎,冯保呷了一口小尼姑新沏的茉莉花茶,言道:

“久闻妙尼师父大名,今日,老夫得便与两位朋友一道前来造访。”

妙尼浅浅一笑,答道:“老身离开京城四十年,如今再回来,发觉这红尘之地越发风俗浇薄了。”

“师父离开京师四十年了?”王篆插话问。

“是呀,老身二十八岁离开,如今都六十八岁了。”

“这倒真看不出。”王篆备感惊奇,叹道,“咱还以为师父只有四十来岁呢,您保养得真好。”

“什么保养,”妙尼摇头一笑说,“日食三餐,夜眠一觉,无量寿佛。”

冯保把话题儿扯回来,对妙尼说:“师父方才说京师风俗浇薄,老夫深有同感。”

“是啊,你看外院这些人,说是来拜太阴,有几个诚心的?在花蕊夫人铜像前,还叽叽喳喳笑闹不停,转身离庙,就越发没有规矩了。”

妙尼是听到前院传来的打情骂俏声有感而发。徐爵接过话茬儿说:“老师父说的是。外院那些俏佳人,平常都娇滴滴的,线疙瘩挨着都喊痛。其实,她们又有几个生了好命?话又说回来,她们命好也不吃这碗饭了。”

“你这位府君的话也有偏,不能一竹篙打一船人,风月场中也有好人。”

妙尼这一驳,徐爵马上想起她也是妓女出身,顿时后悔失言,忙遮掩说道:

“师父所言极是,咱家老爷听说师父通过辨音辨影,能察人祸福,百不一失,想见识见识。”

“老身近些日子乏累得很,眼神儿不济了。不过,几位施主大老远的跑来,也不好扫你们的兴,老身权且试试。”妙尼说罢,便对身边拿着拂尘的小尼姑说,“你去禀告前头行院,让她布置布置。”

小尼姑领命去了,妙尼便请客人吃茶点。这当儿,只见儿位女尼在两棵桂花树间支起了白纱屏风,屏风里头的外院后廊下的八角宫灯也都点亮了,人在后廊中走,白纱屏风上便影影绰绰,徐爵指着屏风问:

“妙尼师父,您从那影儿可以看出人的祸福来?”

“试试吧。”妙尼说着把四位客人逡视一遍,又选中徐爵说,“还是有劳你,到前院找个女孩儿,让她从后廊走一遍。”

“是。”

徐爵答应一声,起身就去了前院。不一会儿,只见他又绕过屏风问道:“现在能走了吗?”见妙尼点点头,便又缩了回去。旋即就见白纱屏风上出现了一个袅袅娜娜的身影,从左至右缓缓移去,妙尼凝目而视。

“师父看出了什么?”王篆问。

妙尼说道:“这女孩儿十三岁破瓜,今年大约十六岁,余下的,待老身当面问她。”

说话间,徐爵已将那女孩儿领了过来,只见她齿白唇红目如点膝,脸白得像豆腐脑儿。穿着一领月白色采莲裙,外套葱绿色水田披风,她向在座的主宾蹲了个万福,然后忸怩站在一边。

妙尼瞅着她,问道:“这小妮儿,你叫什么?”

“秋菱。”

“你今年十六岁?”王篆问。

“是的。”

冯保与梁梦龙对视一眼,都有些诧异。只听妙尼继续问道:“你左手臂上一块青紫,是谁揪的?”

秋菱眼圈儿一红,低头不语,妙尼叹口气,又道:“秋菱,你老家可在德州?”

“大概是。”

“怎么大概是。”徐爵问,“难道你连家乡也记不清了?”

“她是记不清,”妙尼说,“她五岁时在街上走失被人拐卖,进了青楼,十三岁就被迫接客。”

“秋菱,老师父说的可是真的?”王篆问。

秋菱点点头,掩面抽泣起来。妙尼叹了一口气说:“这小妮儿不肯当风尘女子,千方百计躲着不肯接客,故昨儿晚上被鸨母揪打。老身看她日后还有一段富贵,你们几位施主谁肯做好事替她赎身,必定功德无量。”

王篆已是对妙尼佩服得五体投地,这时抢着回答:“秋菱的赎身银子,我出了。”

秋菱一听,睁大了泪眼,朝王篆喊了一声:“老爷!”

“给你赎身,大约多少银子?”

“二百两。”

“好。”王篆转头对徐爵说,“麻烦你替在下安排个人,随秋菱回去办妥这件事。”

“好嘞,保证不误。”

秋菱喜从天降,当即跪下对王篆磕头,徐爵催她起来,将她带出了后院。

经过这段插曲,冯保、梁梦龙等对妙尼的非凡功力已是深信不疑。冯保抬头看了看中天的明月,脑海中又浮出张四维、张鲸等人阴阳怪气的脸色,不免忧心忡忡,便指着梁梦龙问妙尼:

“老师父,你看这位施主,该有什么地方指点迷津的?”

早在品茶闲聊时,妙尼就把三个人的相都看过了,遂答道:“老身看你们三人,都是大富大贵的人,你们来找老身,为的是同一件事。”

“啊?”三人面面相觑,关于张四维这些时的言行举止,三个人的确私下议论过,都觉得这人靠不住,迟早要反水。因此王篆一直撺掇冯保及早想办法将他除掉。妙尼点出一句,叫他们惊骇不已。冯保也不敢追问妙尼所说的究竟是哪一件事,只笼统地问:“请教老师父,咱们想的那件事,能办成否?”

妙尼拿着茶杯,刚说要喝忽地又放下,瞄着冯保说,“你是大施主,从今日往前说,你的命贵不可言,龙翔九天,你骑在龙背上。”

“往后呢?”冯保紧张地问。

“尧有八眉,夔惟一足,人之吉凶,皆在身上体现,安能隐瞒,”妙尼发了一通感慨,又对冯保说,“你有将相的权势,却无将相的名份,今年冬天大寒之前,你得好好过,千万不要犯煞。”

“犯什么煞?”

“与人打官司,你在劣势。”

“咱呢?”梁梦龙按捺不住,插话问道。

“十月份,你还有喜事。”

“真的?”

“但此喜是回马禄,喜中有忧。”

“此话怎讲?”

“有名无实,得而复失。”

梁梦龙空喜一场,嚼在嘴里的一块莲茸月饼,竟半天吞咽不下。王篆一听冯保与梁梦龙两人都有灾厄,心想自己与他们是骨头连皮的关系,因此不敢再问,谁知妙尼却主动对他说道:

“你这位施主,方才为秋菱赎身,这是积了阴德。本来,明年开春之后,你有牢狱之灾,现在看来有所化解。”

“老师父,你知道我是干什么的?”王篆沉不住气问。

妙尼仍是浅浅一笑,高深莫测地回道:“你有官身,今晚不穿官服,却穿这领道袍,这兆头不好。”

王篆怅然若失,半晌才问:“听人说,老师父曾赐人护身符,可以趋吉避凶,不知能否赐给在下一个。”

“你用不着了,”妙尼不紧不慢回答,“其实,最好的护身符,就是积德从善。”

听着妙尼的告诫,冯保尽管内心不以为然,表面上却装得若无其事,笑着问:

“老师父,听你一席高见,好像咱们是一根绳儿上拴的三只蚂蚱。”

“不止三只,三个三只都不止。”

“啊?”王篆一急,身子便乱摇起来。他追着问,“究竟是什么事儿,这么严重?”

“老身说不清。你们三个,好像有一个共同的仇人?”

妙尼所说的话,没有一句实际所指,但句句都让冯保他们听得心惊肉跳。经过短暂沉默,梁梦龙还欲问什么,却见徐爵滚葫芦似地跑进来。

“秋菱的事办了吗?”妙尼问他。

“咱派手下人前往办理去了,老师父放心,误不了事的,”徐爵说着,又问王篆,“王老爷,妙尼师父露了一手儿吧。”

“真是高人,在下服了。”王篆赞叹。

冯保看看夜色已深,便提出告辞。妙尼也不挽留,送出后院门口,施礼而别。此时夫人庙的前院,犹自游人如织。徐爵将冯保一行领到僻静地儿上轿。冯保看到徐爵似乎有话要说,便让梁梦龙与王篆启轿先行。看他们一溜烟儿地走得远了,徐爵才低声奏道:

“方才陈应凤派人来禀报,张四维同他的门生雷士祯、褚墨伦、李植、王继光等人,在玉蟾楼宴聚。”

“他们说了些什么?”

“咱们东厂暗线拣耳朵,零零星星听了几句,张四维说老爷你是一堵墙,墙基稳固,想推是推不倒的,只能用掏墙法。”

“怎么掏墙?”

“暗线正想往下听,却被张四维的管家发现了,暴露了身份。”

冯保顿时心绪烦乱,皱起眉头想了一会儿,有些心悸地说:“看来,昨日个皇上在平台单独召见张四维,一定给他讲了一点什么?”

“老爷,你不能让这猢狲得势。”徐爵也急得抓耳挠腮。

冯保点点头,略一沉思,又问徐爵:“上次你说,有人讲张四维能当首辅,是家里祖坟葬得好?”

“是的。”

“你迅速派人去山西蒲州。”

“干啥?”

冯保一跺脚,咬牙切齿地说:“挖他张四维的祖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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