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班后,高拱回到家中,没想到又出了一件事令他心神不安。

进得家门,高拱卸去官袍换上便服,刚在书房坐定,高福就喜滋滋地拿过一封信,双手递给高拱,低声说道:“老爷,这是邵大侠派人送来的信。”

“哦!”

高拱答应一声,立忙接过那封缄口的密札拆开,抽出一张信笺来看,上面只有简简单单的两行字:

李花南岳谢去

游子归去来兮

高拱已约略猜出这两行字中的“玄机”,但心中仍不敢肯定,便问高福:“邵大侠人呢?”

高福答道:“听说他已回到南京,只是派了一个人送来这封信。”

“送信人呢?”

“也走了。”高福看出高拱心情焦急,又赶紧补充道:“送信人说,李延已在衡山福严寺后头的极高明台上自尽了。”

“什么?你说什么?”高拱连连追问,他仿佛没听清楚,或者说听清楚了不敢相信。

高福又重复了一遍。高拱一时惊得合不拢嘴,愣了半晌,又捡起案台上的那张信笺看了看,说道:“李花南岳谢去,大概指的就是这件事了,送信人说,李延是怎样自尽的?”

高福略作迟疑,答道:“送信人并未详细叙说,只说是吊死在一棵老松树上。”

“什么吊死的,我看八成是被邵大侠干掉的,这个邵大侠,做事也忒狠毒。”

说这话时,高拱一脸沮丧。不由得回忆起那天晚上在死牢里与邵大侠秘密会见时的情景。当他说明请邵大侠帮忙时,邵大侠就明显流露出杀人灭口的意思。他虽然表示了反对,但因没有想到邵大侠这种江湖人士的行事风格,故酿成今日这种后果。一想到自己可能成为杀害李延的间接凶手,高拱的心头便一阵阵发紧。这其中许多谜团只有与邵大侠见面时才能解开,高拱便问:“这个邵大侠,为何不肯来京见我?”

高福答道:“我问过送信人,他说他家主人离家时间太长,担心南京方面的生意,故从衡山下到岳阳后,从那里雇了一条船,直接回南京了。”

“哦,是这样。难怪信上还有一句话,游子归去来兮。”

高拱说罢,便把那张信笺揉皱烧了。人既然已经死了,怪谁也都没有用。何况高拱心底也清楚,邵大侠这么做,也是为了他的彻底安全。心里头经过一阵痛苦的煎熬,高拱又恢复了平静,一门心思又回到了现实:打从隆庆皇帝宾天,宫廷内外局势已发生了不小的变化。隆庆皇帝在位时,凡事都依赖高拱。现在情形却不一样,新登基的小皇帝还不能单独问政,凡事都得要母后李贵妃裁决。这李贵妃对冯保甚为依赖,而冯保又是他高拱的死对头。如今冯保已出掌司礼监大印,这无疑使得高拱暂处下风。他最担心的是,冯保与张居正联手,这样就使得他这位“天字一号枢臣”陷入腹背受敌的境地。想到这里,高拱便记起了隆庆皇帝去世后三日,他与高仪在内阁值房里的一次谈话。

那天下午,大约未牌时分,高拱正在阅处礼部送来的恭请太子登基即皇帝位的《劝进表》,大理寺卿谷正雨前来求见,向高拱报告,刑部张榜通缉的妖道王九思,早被冯保手下暗中捕获,如今关在东厂牢里。一听到这消息,高拱心里头酸溜溜的,于是踅进高仪的值房,把这消息告诉他。高仪听了,半晌不做声。过了许久,才轻声问道:“首辅打算怎么办?让刑部和大理寺去东厂要人?”

高拱叹一口气,答道:“捕缉之事,理归刑部,问谳断案之责,在大理寺。像王九思这样轰动朝野的钦犯,理该交三法司处理,只是冯保抢了这个头功,断不会放人的。”

“首辅所言极是,”高仪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蹙着眉头说:“我看这个冯保,早就派人把王九思盯死了,他这么做,主要还是冲着孟冲来的,朝廷内外都知道,是孟冲把王九思这个妖道引荐给皇上的。”

“偏偏张居正……”

高拱欲言又止,高仪瞅了他一眼,淡淡一笑说:“我知道首辅要说什么,偏偏张居正当街捉拿王九思,又是你首辅下令放了。”

“这可是皇上的旨意。”

“如今皇上宾天,还有谁能够证明呢?”

高仪与高拱是多年的同事朋友,所以说话不存芥蒂。高拱也意识到自己在这件事的处理上有些窝囊。如今被高仪戳到痛处,脸色不禁难堪起来,不由得咕哝一句:“豫南兄,你是知道的,我素来不喜欢妖道神汉这一类人,像绿头苍蝇一样,在皇上身边旋来旋去。”

高仪点点头,答道:“首辅的人品我是知道的,只是这种辩解已毫无意义。依在下看,你的当务之急,是如何处理与冯保的关系。”

“冯保?”高拱像被蝎子螫了一口,厌恶地说,“我为何要和他处理关系?”

高仪苦笑了笑,说道:“难道首辅你真的没有看出来,冯保是登极幼主多年的大伴,他取代孟冲出掌司礼监,是迟九九藏书网早要发生的事。”

高拱哪能看不出这个趋势,他只是不愿意接受罢了。高仪这么一说,他的心情越发变得沉重,愣了一会儿,不由得感叹道:“皇上英年早逝,把社稷风雨,留给了你我两个顾命大臣。”

高仪沉默良久,叹口气说:“天道六十年一个轮回,此言不虚也。”

“豫南兄这感慨为何而发?”高拱问。

高仪缓缓道来:“六十年前,正是正德初年,当时的司礼监掌印刘瑾,深得武宗皇帝的信任。那时的内阁也是三位大臣,一个是河南人刘晦庵,一个是浙江人谢木齐,一个是楚人李西涯。那三个内阁大臣的籍贯,竟然同我们三人的一模一样,你说巧也不巧。更巧的是,那个楚人李西涯狠毒非常,他与刘瑾内外勾结,狼狈为奸,一年之内,竟把首辅刘晦庵、次辅谢木齐全部排挤出内阁。”

标榜“以史为鉴”的高拱,对这段历史也是相当的熟悉。高仪话音一落,他就补充说:“天道轮回,也有不尽相同的地方。那时,武宗皇帝继位时十五岁,而当今太子才十岁。那个李西涯勾结刘瑾,却还晓得掩人耳目,这个人,”高拱指了指张居正的值房,“与冯保沆瀣一气,却是明目张胆的。我在内阁说一句话,冯保那边立刻就知道了,你说可恨不可恨。”

“山雨欲来风满楼啊!”高仪感叹道。

“依老兄之见,现在应该如何?”高拱试探地问,接着叹一口气说,“我真想上本乞休了。”

高仪沉思了一会儿,说:“先皇龙驭上宾,幼主尚未登基,你若上本要求致仕,则有负于先皇之托,这是不忠,做不得。继续当首辅,又因内外掣肘,难免大权旁落,你也难济国家大事,做这种官也就没有意思,你也不肯做。这叫进不得,退不得,两难啊!”

高拱见高仪一副无计可施的样子,顿时犟性又发了,说:“公大概不会忘记顾命之时,老夫的慷慨陈词。我所言‘生死置之度外’,就是看到势不可为,准备以死报效先皇。”

“元辅既有这等决心,实乃皇上之福,国家之幸。不过,古人明哲保身之训,元辅还应记取。”

“张居正与冯保勾结之势已成,老夫要据正理,存正法,维护朝纲,又怎样能够明哲保身呢?”

高拱这股子勇于任事的气概,倒是令高仪敬佩,但他也感到高拱的褊狭,如此行事肯定要吃大亏,故委婉地说:“元辅,你和张居正也曾经是志同道合的密友啊!”

高拱长叹一声,说:“过去的事,还提它干什么?”

“你现在一掌挡双拳,很难应付,若能和太岳重归于好,单只中宫作梗,事情就要好办多了。”

高拱当时没说什么,但事后细想,觉得高仪的话很有道理。不管怎么说,张居正毕竟和自己曾经是风雨同舟的盟友。现在,若要两人捐弃前嫌,修复友谊,看来并非易事。但对张居正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让他心存顾忌,不敢和冯保联盟,却还是可以做到的。因此在这几天,他一改僵硬的态度,又开始笼络张居正。不管收效如何,至少又恢复了和好如初的形象。安顿好张居正这一头,他正在想如何尽快拔掉冯保这颗眼中钉,没想到还是迟了一步,任命冯保为司礼监掌印太监的中旨颁到了内阁。

明代的内阁与司礼监,本来就是一个互相制约的关系。如果说内阁大臣是皇帝的私人秘书,那么司礼监掌印及秉笔太监则是皇上的机要秘书。各府部衙门进呈皇上的奏本到了司礼监后,按常规都会转到内阁,内阁大臣拿出处理意见。另纸抄写再呈上御前,这个叫“票拟”,也叫“阁票”。皇上如果同意内阁的票拟,再用朱笔抄下,就成了谕旨,俗称“批朱”。司礼监名义上的职权是掌理内外章奏及御前勘合,照内阁拟票批朱。事实上他们的职权,可以无限地扩大。对于内阁票拟的谕旨,用朱笔加以最后的判定,这本是皇帝自己的事,但若碰上一个不负责任的皇帝,“批朱”的大权就落到了司礼监秉笔太监的手中。这样,内阁的票拟能否成为皇上的谕旨,则完全取决于司礼监掌印。高拱任首辅期间,司礼监先后有陈洪、孟冲掌印,由于他们都是高拱推荐,加之隆庆皇帝对他这位在裕王府担任了九年侍讲的旧臣倚重甚深,所以内阁的票拟,都能够正常地得到“批朱”。现在却不同,冯保本是高拱的死对头,加上新登基的皇帝又是个孩子,冯保完全有可能为所欲为。高拱因此又联想到武宗皇帝时的那个司礼监掌印太监刘瑾,由于他深得武宗信任,独擅“批朱”大权,甚至把章奏带回私宅,和妹婿孙聪、食客张文冕共同批答。一时间内阁竟成了聋子的耳朵——摆设。而刘瑾成了事实上的皇帝。天下官员与他的关系是顺者昌,逆者亡,卖身投靠者飞黄腾达;谁敢对他言一个“不”字儿,轻则贬斥到瘴疫之地,重则杖刑弃市。前事不忘,后事之师。高拱意识到冯保有可能成为第二个刘瑾。与其听任发展,坐以待毙,不如趁他立足未稳,奋力反击。这样或可为社稷苍生除掉一大隐患。

思来想去,高拱决定给新登基的小皇帝写一份奏疏。他吩咐书僮磨墨伸纸,自己则在书房中负手踱步,考虑文句。俄顷,书房里墨香弥漫,高拱也大略打好腹稿,回到案前,拈起那管精致的羊毫小楷,在专用的内阁笺纸上开了一个头:

大学士高拱等谨题:为特陈紧切事宜,以仰裨新政事。兹者恭遇皇上初登宝位,实总览万几之初,所有紧切事宜,臣等谨开件上进,伏愿圣览,特赐施行。臣等不胜仰望之至,谨具题以闻:

写到这里,高拱搁住笔,他的脑子里浮出新皇上一张孩子气十足的脸。昨日在文华殿接受群臣的劝进时,竟不知如何答对。每逢必须答话时,便从袖子里掏出一叠纸条,一张一张翻拣,找出一张合适的来,像背书一样念出,这些条子上的语句,一听都是冯保的口气。高拱觉得这是首要解决的问题,于是写道:

一祖宗旧规,御门听政,凡各衙门奏事,俱是玉音亲答,以见政令出自主上。臣下不敢预也。隆庆初阁臣拟令代答,以至人主玩,甚非事体。昨皇上于劝进时,荷蒙谕答,天语庄严,玉音清亮,诸臣无不忭仰。当日即传遍京城,小民亦无不欣悦。其所关系可知也。若临时不一亲答,臣下必以为上不省理,政令皆由他人之口,岂不解本若无?今后令司礼监每日将该衙门应奏事件开一小揭帖,明写某件不该答,某件该答,某件皆某衙门知道,及是知道了之类。皇上御门时,收拾袖中,待各官奏事,取出一览,照件亲答。至于临时裁决,如朝官数少,奏请查究,则答曰:“着该衙门查点,其纠奏失仪者,重则锦衣卫拿了,次则法司提了问,轻则饶他。”亦须亲答如此,则政令自然精彩,可以系属人心。伏乞圣裁。

这一段写下来,高拱的思路才通透。他决定就衙门听政,设案览章,事必面奏,按章处事,章奏不可留中,这五件要紧事逐一阐发观点。由于想到新皇上是个十岁的孩子,他一反过去奏疏那种咬文嚼字的文体,而改用平易的口语。写到按章处事这一节时,他又想到今天下午的那道绕过内阁的“中旨”,不禁再次怒火攻心,于是奋笔疾书:

三事必议处停当,乃可以有济,而服天下之心。若不经议处,必有差错。国朝设内阁之官,看详章奏拟旨,盖所以议处也。今后伏乞皇上,一应章奏俱发内阁看详,拟票上进,若不当上意,仍发内阁再详拟。上若或有未经发拟径自内批者,容臣等执奏明白方可施行。庶事得停当而亦可免假借之弊。其推升庶官及各项陈乞与一应杂本,近年以来,司礼监径行批出,以其不费处分而可径行也。然不知推升不当,还当驳正。或事理有欺诡,理法有违犯,字语有乖错者,还当惩处。且章奏乃有不至内阁者,使该部不复,则内阁全然不知,岂不失职?今后,伏望皇上命司礼监除民本外,其余一应章奏,俱发内阁看详。庶事体归一而奸弊亦无所舛矣。伏乞圣裁。

这一节的内容,明眼人一看就知,就是要剥夺司礼监的权力,不给冯保干政留有余隙。

不知不觉过了一个多时辰,高拱终于写完了一篇数千言的奏疏,又反复看过两次,觉得所要表述之事尽在言中,这才放下心来,在淡黄的绢丝封面上,恭恭敬敬题上了《陈五事疏》五个字。

把这一切做完,不觉已到了戌牌时分,高拱感到手臂有些酸累,站起身来甩甩手,这才发现高福一直站在身边。

“你怎么还呆在这儿?”高拱问。

“老爷这一晌太累,今儿个回来,晚饭都来不及吃,又伏在桌上写了这一两个时辰,老夫人不放心,着我来看看。”

高福说着,把一直捧在手中的一杯参茶递了上来,高拱接过呷了一口,这才感到饥肠辘辘。放下茶盅,伸了个懒腰说道:“你去招呼厨师,炒两个菜,弄一壶酒,就送到这书斋里来。”

“是。”

高福躬身退下,不想被从外面跑进来的书僮撞了个趔趄。

“何事这么慌张?”高拱问。

书僮也为自己的冒失感到不好意思,避过一旁,向高福表示歉意。高福一把扯住书僮往门外拉。书僮拗不住,只得扭过脑袋望着高拱。

“慢着!”

高拱一声喊,已经走出书房门的高福只好停下脚步,高拱踱到门口,问书僮:

“你好像有事?”

“回老爷,”书僮畏葸地觑了高福一眼,嗫嚅着说,“户部张大人,在外头客厅里,已经坐了一个多时辰了。”

“哦,为何不早说?”高拱有些生气了。

“这……”书僮语塞。

高福赶紧抢过话头回答:“这个不怪他,是我不让禀报的,老爷太累。”说着回头斥责书僮,“不是让你把张大人劝走么,怎么还没走?”

书僮委屈地答道:“他不肯走,说今晚上非见老爷不可。”

两人还在争论着,高拱却已迈出门槛,搡开两人,径自穿过内庭走向客厅。

“养正兄,对不起,害你久等了。”

高拱人还没有进门,声音先已传了进来。正坐在紫檀椅上百无聊赖的户部尚书张守直,这时站起来拱了拱手面有愠色地说道:“元辅,我唐突造访,实乃事出有因,你的管家说你很累,不想传达。我对他说,我就是在这里等到天亮,也要见到元辅。”

高拱干笑了笑,歉意地说:“手下人不懂事,多有怠慢,还望养正兄见谅。”

张守直看到高拱一脸倦容,发黑的眼圈里布满血丝,一副花白的长髯也失去了往日的光泽,心中的那一股子窝火顿时消失,而换为敬仰与怜悯之情。

“元辅,我知道你这些时的确很累……”

“养正兄,”高拱挥手打断张守直的话头,“你今夜一定要见我,是不是为那二十万两银子的事?”

“正是,”张守直点点头,困惑地说,“散班后,雒遵跑来敝舍,说元辅让他转告,明日拨二十万两太仓银给李贵妃,用来制作后宫嫔妃的头面首饰,此事当真?”

“的确当真,是我让雒遵急速到你府上转告。”

高拱回答坚决,张守直吃惊地望着他,思忖片刻,才鼓起勇气问道:“元辅可还记得前年马森去职的事?”

“马森?”

高拱一愣,顿时垂下眼睑,默不作声。

却说前年的元宵节,隆庆皇帝带着后宫众位嫔妃一起在乾清宫前看鳌山灯。瞅准隆庆皇帝看灯看在兴头儿上,坐在他身边的李贵妃趁机说道:“皇上,你看看众位嫔妃戴的头面,是不是都太旧了。”隆庆皇帝扭头朝众嫔妃扫了一眼,的确没有一件头面是新款,心中也甚为过意不去。这才记起登基四年,还没有打制头面首饰赏赐后宫。第二天,便下旨户部拨四十万两太仓银购买黄金珠宝,为后宫眷属打制一批首饰。但这件事遭到了当时户部尚书马森的抵制。马森上疏畅言国家财政的困难,国家一年的财政收入只有二百多万两银子,支出却要四百多万两,仅军费和治河保漕两项开支,就要三百多万两。入不敷出,因拖欠军队饷银而引起兵士哗变的事也屡有发生。马森在奏疏中列举种种困难,希望皇上体恤国家财政困难,收回成命。隆庆皇帝虽然不大喜欢理朝,但对于历年积存的财政赤字心里还是清楚的。他平常也注意节约,比如说嫔妃们的月份银子比起前朝来要少得多。他在南苑主持内侍比武射箭,一箭中的者也只赏了两个小芝麻饼。武宗皇帝也搞过同样的一次比赛,得奖者最低是五十两银子。两相比较,隆庆皇帝的小气也创造了明代皇帝之最。但这次不一样,隆庆皇帝已在鳌山灯会上向嫔妃们作了承诺,如不兑现,则有失皇帝的尊严。隆庆皇帝便驳回了马森的上奏。马森实难从命,只好申请乞休,隆庆皇帝准旨。高拱推荐他的同年,时任南京工部尚书的张守直来北京接任马森之职。张守直一到任,经过盘查家底,也感到实难从命。于是在征得高拱的同意下,再次上疏,婉转陈述户部的难处。这次隆庆皇帝作了让步,主动减去三十万两,只让户部拿出十万两银子来。张守直还想上疏抗旨,高拱劝住了他,说皇上既已妥协让步,总得给皇上一个面子。张守直这才遵旨办理。这笔银子从太仓划出之日,也是马森离京回籍之时。当时在京各衙门官员有两百多人出城为马森送行,可见人心向背。

张守直现在又重提这件旧事,弄得高拱心里很不是滋味。他接过侍者端上的茶呷了一口,微睨了张守直一眼,慢悠悠问道:

“养正兄,你是不是想做第二个马森?赢得那些清流派的一片喝彩?”

张守直好像被人踹了一个窝心脚,脸腾地一下红了,急忙辩解道:“元辅,你不要把在下的意思理解错了,我俩交情二十多年,难道你还没看清楚在下的为人?我是那种贪图虚名的人么?如果我想当第二个马森,今晚上就不会来你的府上,我只会明天一早,到会极门外去递辞呈的折子。”

“那你提马森做甚?”高拱逼问。

“前事不忘,后事之师。”张守直喟然一叹,吞了一口口水,接着说道:“给李贵妃拨二十万两银子,如果说不出一个正当的名目来,叫天下士人怎么看待这件事情?”

“下午雒遵也是问名目的事,现在你还是问这个,难道雒遵没告诉你?”见张守直垂头不语,高拱又接着说,“历来新皇上登基,都有一笔开销,为后宫嫔妃定制头面首饰,这是朝廷大法,为官之人,谁不懂这个规矩?”

“正因为士人都懂这个规矩,所以我才担心,不要让人看出蹊跷来。”

张守直平素是有名的和事佬,遇事极少与人争执,可是今晚上好像成心要和高拱过不去,因此高拱感到别扭。放在别人,他的炮仗脾气早就发作了,但因顾忌张守直是多年朋友,且也是年过六旬的人,故一味隐忍,接着张守直的话,高拱又冷冷地问了一句:

“养正兄,你这话是何意思?”

张守直体肥怕热,碰巧这几天气温骤升,客厅的雕花窗扇虽都已打开,却没有一丝风吹进来,害得他一直不停地摇着撒扇,脑门子上依然热汗涔涔。这会儿他一边擦汗,一边忧郁地回答:

“元辅,你可别忘记了,今天登基的皇上,还是个十岁的孩子,哪有后宫嫔妃?”

高拱心中一格登,忖道:这倒是个疏忽。武宗皇帝登基时十五岁,也尚未婚娶,故免了头面首饰这一项开销。当今皇上比他更小,若不找个合适的理由,就会给人留下话柄。他抬起右手慢慢摩挲着额头,陷入沉思……

“元辅。”张守直又轻轻喊一声。

“唔?”高拱抬了抬眼皮。

张守直压低声音说道:“不才虽然愚钝,但还是理解你的苦衷。你是想通过这二十万两银子的头面钱,去争取李贵妃的支持。”

“哦?”高拱勉强一笑,“你是这样看的?”

“只要这件事一成现实,京城各大衙门里头,都会这样认为。如今皇上只有十岁冲龄,今年春上才开讲筵,哪懂什么治国韬略,真正当家的,是皇上的生母李贵妃。在下早就听说,这位李贵妃,是个极有主见的人。”

“她是很有主见,今儿皇上下的那道中旨,想必雒遵也都告诉你了。”

“讲了,冯保出掌司礼监,又兼着东厂,权势熏天啊,他的后台正是李贵妃。元辅要争取她,原也是为了社稷苍生,朝廷纲纪。”

“养正兄能看到这一点,也不枉是我的知友,”高拱蹙起眉棱骨,叹一口气说,“你已看得清楚,我高拱向你讨要二十万两银子给李贵妃,并不存半点私心!至于你刚才说到,新皇上还是个娃娃,没有后宫眷属,这是事实。但却忽略了一点,当今皇上是个孝子,先帝的嫔妃个个都在,为她们定做头面首饰,是先帝生前的未了之愿。当今皇上定做头面首饰赏赐后宫,也是登基仪注题中应有之义。”

张守直收起撒扇一捣手心,说道:“洪武皇帝创建大明基业,讲求的就是孝治天下。当今皇上定制头面首饰赏赐后宫,乃是出于孝道,唔,这道理讲得过去。只是……”

高拱指望张守直说下去,张守直却打住话头,再也不吭声。高拱只得问道:“只是什么?”

张守直两手一摊,哭丧着脸说:“元辅,户部的家底你知道,巧媳妇难为无米之炊啊!”

“又哭穷,”高拱拉长了脸,说道,“一国财政都在你养正兄的掌握之中,就是扫箱子角儿,这区区二十万两银子。也还是扫得出来的。”

“元辅既如此说,在下也没有办法。实话对你说了吧,上个月的太仓里,还有一百八十多万两银子。广西庆远方面的军费,解付了六十多万两,本来只要四十多万两,是你元辅作主,多给了殷正茂二十万两。这个月先帝宾天和新皇上登基,两个大典各项开销,又花去了六十多万两,还有打通潮河与白河的漕运工程,这是为了把通州仓的粮食运来京城的大事,年初就定下来的,第一期工程款就得四十万两银子,这也是先帝御前钦定的。因为财政拮据,只预付了二十万两,河道总督朱衡上折子催要了多次,定于这个月再解付二十万两,这道旨意也是内阁票拟上去的。我这里说的,只是几个大项,还有一些小项开支,这里几万,那里几万,我就不必细说。总之,户部手上掌握的,大约还有三十多万两银子。如果再拨走二十万两,不要说疏浚打通潮白河的工程款无处着落,就是京城大大小小上万名官吏的月俸银,也找不到地方开销出来。”

论及财政,张守直眉心里蹙起了两个大疙瘩,除了诉苦别无他话。高拱也知晓这些情况,平素他对财政收支也极为关注。能省的就省,如今年紫禁城中元宵节的鳌山灯,在他的提议和力争下,就只花了五万两银子,较之往年的十五万两例银,一下子就省了十万。但这次却不同,为了争取李贵妃,这二十万两银子是非花不可的。事情既然已经摊开来讲,高拱也不便硬来,只得推心置腹,以商量的口吻说道:

“养正兄,你的难处我知道,但现在是大家和衷共济,共渡难关的时候,朝廷的财政情况一年不如一年,这是有目共睹的事实。但眼下的政治局势,比起财政情况,更是乱得一团糟。冯保已经取代了孟冲,还有人对我这首辅之位,也是觊觎既久,如果事情真的发展到那种地步,我的首辅当不成,户部尚书恐怕也不会再是你养正兄了。”

高拱如此缓缓道来,张守直却听出了话中的弦外之音。他出任户部尚书两年多时间,曾有三份折子弹劾他,都因高拱从中袒护,他才有惊无险。特别是最近的一份,是广西道御史孙孝先写的,言李延为了户部能及时解付军饷,曾向张守直行巨贿。折子送上之时,正值隆庆皇帝病重期间,高拱票拟,以“查无实据,不可妄奏”八个字把此事了结。张守直因此对高拱心存感激。他何尝不知道,只要高拱这个靠山一倒,他张守直立马就要离开户部尚书宝座,卷铺盖回家了。

“我也知道事态严重,”张守直讷讷说道,“方才说了一大堆难处,并不是我张守直搪塞元辅,不肯办这件事,而是为了让元辅把事体想得更为周详妥当,不至让奸佞之人鸡蛋里头寻骨头,找出什么岔子来。我明天就开出二十万两银票来,潮白河工程款再拖一些时候,朱衡那边,还望元辅晓以利害,不要让他添乱。”

“这个请你放心。”高拱爽快答道,“朱衡那里由我来说话,其实也拖不过一个月,只要能稳住李贵妃,赶走冯保,事情圆满结局,去哪里找不回这二十万两银子?再不济,一道咨文下到两广总督行辕,让殷正茂把二十万两银子退回来就是。”

“这个恐怕难!”

“难在哪里?”

“谁不晓得殷正茂爱钱如命,让他退回银票,无异于从猴子嘴里抠枣儿,行不通。”

高拱不以为然地笑笑,说道:“这个就请你养正兄放心,孙悟空本事再大,也跳不出如来佛的巴掌心。”

两人笑过,张守直起身告辞。

高拱与张守直两人谈话时,高福来客厅两次,他本意是来催主人吃饭,但见两人谈话分外认真,便不敢从中打搅,直急得耍戏的猴儿似的里外到处乱窜。直到张守直离开,高福这才又前脚赶后脚地走进来,说道:“老爷,酒菜都备好了。”

由于饿过了头,高拱这时反倒没了胃口,他站起来伸了个懒腰,答道:“都子时了吧,还吃个啥,去给我打盆热水来,我泡个脚睡觉。”

高福嘴中答应“是”,却是不挪脚,高拱扫了他一眼,说:“你还磨蹭个啥,快去呀?”

高福嗫嚅着回答:“老爷,你老这么饿着,身子骨吃不消哇。”

“你少嗦。”

高福不管主人烦不烦躁,犹自絮聒下去:“老爷,今晚上这顿饭,是夫人亲自做的。”

“哦,老婆子下厨了?”

“是呀,夫人见你这些时操劳过甚,过着饥一餐饱一顿的日子,也是心痛得不得了,所以今夜里亲自掌厨,做了几样平日你最爱吃的小菜,暖了一壶酒,就等着你品尝。”

“老婆子呢?”

“做完菜,夫人感到累,先自睡了。”

高拱觉得夫人的情意难拂,于是吩咐:“既是这样,就把酒菜搬到书房里来,我喝上两杯,解解乏。”

高福欢天喜地下去。高拱回到书房不过片刻,便见高福提了食盒子进来,后头还跟了一个袅袅婷婷的女子。

“这个是谁?”高拱指着女子问高福。

高福避过一旁,朝那女子努努嘴,那女子大大方方走近前来,弯腰向高拱蹲了个万福,媚声说道:“老爷,奴家名叫玉娘。”

“玉娘。”高拱觉得这个名字有些耳熟,只是记不起来在哪里听到,于是对玉娘说,“你暂且出去一下。”

玉娘退了出去。

高拱问高福:“这位玉娘是哪里来的?”

高福答道:“老爷,这位玉娘就是上次邵大侠来京时带来送给你的。”

“哦!”

高拱这才记起那档事情,邵大侠走后,高福把玉娘安顿在一处尼姑庵里,每日里有两个小尼姑照顾她。高福曾向主人几次提起,要他抽机会见见玉娘。高拱总是推辞,一来这些时朝廷接连发生大事,的确忙不过来;二来高拱也担心京城人多嘴杂,在这非常时期,不要招来物议,事情就这么搁下了。可是万万没想到,玉娘却在家中出现了。高拱顿时恼下脸来,斥责道:

“高福,你小子胆子也真大,竟敢把玉娘领到家里来。”

高福急忙申辩:“老爷可不要错怪小人了,这件事是夫人的主意!”

“夫人?”高拱一愣,“我那老婆子,她如何知道?”

“是,是小人告诉她的。”

高福于是讲出事情经过:昨日,高拱离家后,夫人把高福找来,说道:“我看老爷这些时不但忙得脚不沾地,眉心上攒着的那两个疙瘩也总不见消除,天晓得他有多少烦心事。你跟了他多年,主人并不把你当奴才看,而是情同父子。你总不成眼看老爷活得如此艰难,而不帮着他找些子快乐。”高福听了也有同感,他冥思苦想一阵,终于鼓足勇气把玉娘的事向夫人禀告了。夫人一听,不但不生醋意,反而要高福把玉娘领回家来让她看看,高福领命,今日把玉娘领进家门,夫人接见说了会子话儿,竟对这玉娘十分地喜欢,便吩咐留在家中侍候老爷。

听罢原委,高拱笑了起来,说道:“我家这个老婆子真是开通,居然给老公拉皮条,既是这样,就叫玉娘进来吧。”

高福转身出门把玉娘领了进来,又把食盒子里的酒菜拿出来摆好,这才退了出去,小心把门掩好。

高拱家中的书房同客厅一样大,平素夜里只点一盏宫灯,光线不甚明亮。今夜里书僮按高福的吩咐把书房里的四盏宫灯全都点燃,因此屋子里明亮得如同白昼。借着亮炽的灯光,高拱仔细端详坐在眼前的玉娘:只见她穿着一袭素白的八幅罗裙,腰间数十道细褶,每一褶一道颜色,搭配得既淡雅,又别致,裙边一二寸宽的地方,滚了大红的花边,看上去很醒目,让人产生愉悦。也许是独自面对高拱的缘故,玉娘有些紧张,微垂着白腻如玉的鸭蛋脸,只让高拱看到一个梳裹得整齐的用金银丝线挽成的插梳扁髻。

“玉娘。”高拱喊了一句。

“老爷。”

玉娘抬起头来,只见她一双美丽的大眼睛脉脉含情,抿着两片薄薄猩红的嘴唇,微微上翘的嘴角露出些许的调皮与天真。面对这么一位不胜娇羞的美人儿,高拱不免心旌摇荡,一双火辣辣的眼睛盯着玉娘的脸蛋不挪开。玉娘被看得不好意思,香腮上飞起两朵红云,她躲过高拱的目光,站起身来说:“老爷,奴家给你斟酒。”

“好,你陪老夫喝一杯。”

高拱说着,趁玉娘挪步过来斟酒的当儿,伸手把她执壶的手摸了一把,他像摸到了滑腻的牛乳,周身顿时如同遭到电击。在官场同僚中,高拱以不近女色闻名,可是今夜里,他也忍不住失态了。

“老爷,奴才敬你这一杯酒。”

玉娘双手举着酒杯,半是羞涩半是娇嗔地送到高拱跟前,高拱有些情不自禁,说话声调有些异样:“不是说好,你陪老夫一起喝么?”

“这是敬老爷的,您先喝下,下一杯奴家再陪你喝。”

“好,那就一言为定。”

高拱接过酒杯一饮而尽,玉娘又斟酒两杯,两人碰杯对饮。一杯酒下肚,玉娘的脸庞更是艳若桃花,光泽照人。高拱也是神采奕奕,兴致大发,他吃了两筷子菜,问玉娘:“你和邵大侠是何关系?”

玉娘答道:“奴家原籍在淮北,十一岁因家境没个着落,被父亲卖给一个大户人家当上房的使唤丫头。没过半年,又被那家主人转卖到南京秦淮河边的玉箫楼,认了一个新的干妈。那干妈便教我弹琴唱曲,吟诗描花。五年下来,倒也学了一些糊弄人的本事。干妈本是把我当作摇钱树来栽培,指望日后靠我腾达养老。那一日,邵大侠逛到玉箫楼来,不知谈了什么条件,就把我赎出身来,并把我带来北京,讲清楚了让我服侍老爷。”

玉娘一口气说完自己的经历,这倒更引起高拱的怜爱,问道:“你那干妈可还疼你。”

“疼是疼,可是管教也严。”

“怎么个严法?”

“我进玉箫楼,从没见过一个生人,也从不让我参加任何应酬。”

“你那干妈是个精明的生意人,她是想留着你放长线钓大鱼。这不,邵大侠就上钩了。”

高拱说罢,先自大笑起来,又把玉娘斟上的酒饮了一杯。玉娘也赔着笑了。高拱接着问道:“邵大侠是怎么跟你说的。”

玉娘两颊飞红,抿着嘴唇不语。

“说呀!”高拱催他。

“邵大侠说,他给我寻了个除了皇帝之外的天底下最显赫的人家,让我来当偏房。邵大侠说的这个人,就是老爷您了。”

玉娘细声细气说完这段话,羞得无地自容,伸出两支玉手捂住发烫的脸。这副忸怩不安娇滴滴的样子,越发逗得高拱开心。这时他已春心荡漾,很想上前把玉娘搂进怀里亲她一亲,但他还是克制住了,又寻个话头问道:

“你干妈教你唱了些什么曲子。”

“好多啦,大凡堂会上流行的曲子,奴家都会唱。”

“啊,那你就唱它几支,给老夫佐酒。”

“奴家遵命。”

玉娘答应,出门去拿了一张琵琶进来,调了调弦,问道:“老爷要听哪一支?”

高拱平素极少参加堂会应酬,就是偶尔参加,也无心留意曲牌,让他点唱可真是难为了他,因此答道:“你就捡好听的给我唱来。”

玉娘点点头,敛眉略一沉思,便轻挥玉指拨动琵琶,随着柔曼如捻珠般的弦声,玉娘唱道:

山抹微云,天粘衰草,画角声断谯门。暂停征棹,聊共引离尊。多少蓬莱旧事,空回首、烟霭纷纷。斜阳外,寒鸦数点,流水绕孤村。消魂。当此际,香囊暗解,罗带轻分。谩赢得,青楼,薄名存。此去何时见也,襟袖上,空染啼痕。伤情处,高城望断,灯火已黄昏。

如果单只说话聊天,高拱只把玉娘看成是一个万里挑一的美人胚子。及至玉娘开口一唱,高拱才领会到玉娘原来是一个色艺俱佳的豆蔻佳人。听她慢启朱唇刚一开腔,高拱便有三分陶醉。他索性闭了眼,静听玉娘的一曲妙唱。那声音媚甜处,让人可以感觉到怀春少女的似水柔情;娇嗔处,让人如置画楼绣阁,听红粉佳人的打情骂俏;紧凑处如百鸟投林,飞泉溅玉;悠扬处如春江花月夜的一支洞箫。字正腔圆,珠喉呖呖。高拱听得痴了,玉娘一曲终了,他尚沉浸其中。

“老爷,奴家献丑了。”玉娘说道。

高拱醒过神九九藏书网来,连声叫好。望着明眸皓齿的玉娘,不禁又蹙了蹙眉头,说道:“你方才这唱的是宋代秦少游的《满庭芳》,词是好词,只是过于伤感。看看,曲子唱完了,你的眼中犹自泪花闪闪。”

玉娘怀抱琵琶欠欠身子,歉意地说:“这是干妈教给奴家的第一支曲子,我顺嘴唱了出来,没想到惹得老爷不高兴,奴家赔罪了。”

高拱没想到随便说一句,竟引起玉娘如此紧张,便故作轻松地一笑说道:“我只不过随便说说,老夫极少听人唱曲子,你却是唱得真好,你再唱下去,唱下去。”

“老爷,奴家唱点诙谐的如何?”

“随你。”

玉娘又不经意地拨了一下琵琶,定定神,又唱了一首:

提起你的势,笑掉我的牙。

你就是刘瑾、江彬,也要柳叶儿刮,

柳叶儿刮。

你又不曾金子开花、银子发芽。

我的哥罗!你休当玩耍,

如今的时年,是个人也有三句话。

你便会行船,我便会走马,

就是孔夫子,也用不着你文章;

弥勒佛,也当下领袈裟。

唱这支曲子,玉娘好像换了一个人,脸上的忧戚一扫而空,换成逗人发笑的顽皮。二八佳人学街头耍把戏的那种油腔滑调,这悬殊的反差本身就很出彩。因此把高拱逗得胡子一翘一翘地大笑,笑声止了,又满饮了一杯酒,高拱问道:“这支曲子叫啥名字?”

玉娘答道:“回老爷,叫《锁南枝》,是一支专门讽刺宦官的曲子。”

高拱眼眶里闪过一丝不易捉摸的光芒,说道:“老夫听到了,你唱的曲词儿中提到了刘瑾、江彬这两个恶贯满盈的大太监,这曲子也是你干妈教的?”

玉娘摇摇头,答道:“这曲子是奴家来到京城后才学会的。”

“啊,跟谁学的?”

“也没跟谁学,那一日,在两个小尼姑的陪同下,到泡子河边看景儿,在一个小书肆里买回一个唱本儿,上面有这首词儿。”

“既是唱本儿,里头肯定有许多的词,你为何单单选中这一首来唱?”

“这……”玉娘欲言又止。

高拱追问:“这里头难道还有什么可隐瞒之事?”

这一问,倒把玉娘唬住了,她连忙答道:“老爷言重了,奴家自到京城,日日夜夜都想着老爷,哪有什么隐瞒的事。奴家拣了这首词儿来唱,原是想讨老爷的欢心。”

“此话怎讲?”

高拱说话直通通的,口气很硬。这是因为长期身居高位养成的习惯,叫一个女孩儿家听了很不受用,但玉娘隐忍了,依旧含笑答道:

“奴家听说,老爷很不喜欢宦官。”

“哦?”高拱端起一杯酒来正准备一饮而尽,一听这句话又把酒杯放下了,问道,“你一个女孩儿家,怎好打听老夫官场上事?”

玉娘说:“也不是特别打听,满京城的人都知道,老爷不喜欢紫禁城内的一个冯公公,奴家只不过拣耳朵听来。”

“因此你就拣了那首词儿来唱,讨我的欢心,是么?”

“正是,”玉娘黑如点漆的眸子忽闪了几下,不安地问,“老爷,这有什么不对的么?”

“也没有什么,”高拱长吁一口气,说道,“玉娘啊,老夫看你是聪明过头了。”

高拱说着,脑子里便浮出两句古诗:“花能解语添烦恼,石不能言最可人。”玉娘一个小小的女孩儿家,干吗要打听大老爷们官场上的事情?既留心打听,谁又能保证她日后不掺乎进来播弄是非?虑着这一层,高拱又联想到把隆庆皇帝缠得神魂颠倒的那个奴儿花花,她不也是有着倾城倾国之貌么?看来,古人所言不虚,女人是祸水,越是漂亮毒害越大。这么想下去,本来已被撩拨得精神振奋欲火难熬的高拱,刹那间又变得眼含刻毒心如冰炭,他推开杯筷,起身走出书房。一直候在书房外头过厅里不敢离去的高福,见主人走了出来,赶忙满脸堆笑迎上去,喊道:

“老爷。”

“唔,”高拱停下脚步,盯了高福一眼,说道,“你把玉娘送回去。”

高福一愣,小声问道:“送到哪儿?”

“你从哪儿接来的,就送回到哪儿!”

高拱说完,头也不回地走回了后堂。高福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望着主人渐渐走远的背影发了好一阵子呆。斯时月已三更,万籁俱寂,只书房里头,隐约传出玉娘微微的啜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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