岩西指示的时间是下午一点。蝉从距岩西的大楼最近的车站搭乘地下铁,这班车虽然不会在东京车站停车,不过只要在附近车站下车就行了。蝉知道高塔饭店的所在,他估计应该可以提早抵达。

守时就是守身。

蝉想起岩西常引用的话,陷入忧郁。他被一种错觉掳获,怀疑自己的动作和思考、从摸鼻子的习惯到老掉牙的冷笑话,是否全都是岩西的复制?骗人的吧?那个岩西只会耍嘴皮子,工作不都是我完成的吗?根本不可能有这回事——蝉这么告诉自己。对吧?对吧?就算问了,也不会得到任何回答。愈想愈徒增焦虑,他甚至认真想要确认自己身上有没有缠着绳子。

出了地铁,蝉本想直接走去东京车站,却在中途绕到家电量贩店,没什么特别目的,只是期待如果待在吵杂的地方,被噪音包围,是否就能不去想无聊的事。他穿过店内的顾客,走到里面,店里有手扶梯,他在旁边停下,那里陈列着用灯油作燃料的电暖器,他想到自己的房间没有暖器,目不转睛地盯着看。

“在找电暖器吗?”发现时,店员来到了身边。那是尖鼻高个子的男人,比起在电器行工作,似乎更适合到餐厅开红酒拔木塞。

“没有,看看而已。”蝉望向拥挤的店内。明明生意这么好,何必在乎我这种顾客?蝉感到不可思议。

“哦,这样啊。”店员堆在眼角和嘴边的笑纹瞬间消失,面无表情地撇向一边,嗤了一声。

“喂,你!”蝉急忙抓住店员的手臂。“你刚才嗤了一声对吧?”

走在一旁的一对男女听到这句话,睁大了眼睛,不过还是继续走过。

“什么?”店员没有一点内疚的样子,一脸爱理不理地回过头来。

“我说,你刚才嗤了一声对吧?”

“我没有啊。”但是他的眼睛彷佛在说:我是有说,那又怎样?

“因为我年轻,你瞧不起我是吧?”

“才没有。”店员或许是对自己的腕力有自信,脸上的表情强势,像在说想打架就来吧。仔细一看,他的胸膛厚实,手臂也很粗壮,比起在餐厅拔酒瓶塞,似乎更适合到高级酒店当保镖。

“你该道歉才对吧?”蝉事不关己似地说。

蝉右手伸进口袋里,抓住刀柄,有一股冲动想把刀尖插进店员嘴里,刺穿他的脸颊,不过还是隐忍下来。尽管忍耐下来,却烦躁难耐,为了压抑焦躁,蝉往店门口走去。他下定决心,要是那店员再强词夺理,或是追上前来,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拿刀刺穿他。然而,似乎没有那样的迹象。

外头是手机卖场,热闹非常,从年轻人到中年男性,都各自物色着轻薄短小的电话机型。身穿白色制服的女子拿着麦克风介绍新产品,说明那只手机功能有多强大、多方便。一旁的广告旗上写着“手机联系全世界”,那未必是夸大其词。

抵抗神明的唯一方法,就是不生子嗣;蝉想起某本小说中有这么一句话。现在不同了,抵抗神明的唯一方法,就是不带手机。

售货员淘淘不绝地说明手机附带的相机性能有多好。明明没有想买的意思,蝉却混进人群中听了一会儿才离开。

他穿过十字路口,经过倒闭的寿司店,钻进小巷。那是一条被灰泥墙壁建筑物包围的小径,是通往东京车站的捷径。

与其说是路,称为缝隙或许更贴切,很不好走。他想起十几岁的时候,学校老师说:“愈是捷径,愈困难重重唷。”当时蝉这么回答:“哪有这回事。走捷径当然轻松多了。”现在他的想法还是没变。

脚边散落着空罐、杂志和色情广告单,蝉避开塑胶垃圾桶和废弃冷气机往前走去,约莫前进了二十公尺,他听见有人说“此路不通。”是一个低沉而粗鲁地男声。

有三个男人,两个穿西装的男人面对一个蹲着的男人站着,开口的是站着的男人之一。他的肩膀很宽,留着一个像运动选手的短发。“回去。”他对着蝉挥手,动作像是在赶一只狗。你自己才是狗咧,留那什么头发,活像一只柴犬——蝉在内心咒骂,继续前进。

一眼就可以看出眼前的状况绝不寻常。

西装二人组手里抓着拳头大的石头,外表三十出头,虽然穿着西装,脸上却伤疤累累,充满危险的氛围;蹲着的男人双手被绑在背后,嘴巴被胶带封住。

“喂,小鬼,快滚回去!”另一个男人也开口恐吓。

蝉一阵火大,不识相地问说:“你们在干嘛?”

“不干你的事,滚开!”这名男子留着长发,鼻梁低矮,一张圆脸,手上戴着像是拳击手套的东西,穿西装的腰上缠了一条锁链,像是要代替腰带。简直像横网(注一)身上绑的绳子呢——蝉想,随即转念:哦,原来如此,就像土佐犬嘛。(注二)站在前面的是柴犬,后面的是土佐犬,原来如此啊。蝉擅自这么认定。

“两条狗合力欺负一个大人啊?”蝉用下巴指指蹲着的男人。男人眼睛红肿,头发凌乱,头顶有些部位头发特别稀薄。搞不好是遭人用力扯下头发造成的。

“什么狗?”柴犬皱起眉头。

噢噢,那种表情,看起来更像柴犬了。蝉几乎感动起来。

“你也想吃点苦头吗?”土佐犬的嘴巴嚼动着,像是在嚼口香糖。

“这是那个吧?私刑?”蝉耸耸肩,问。

柴犬跟土佐犬听了既没动怒,也没有上前来揪住蝉。“我们没闲工夫理你这种小鬼。喂,你要过就快过,不过别多嘴啊。”他们说了这些,便不再理会蝉,再次转向男人。

注一:相扑选手的最高位阶。会被授与白麻编成、垂挂有注连绳的粗绳,穿戴于饰裙之上。

注二:产于日本高知县的犬种,体格壮硕,性格凶猛,常作门犬。此外,土佐门犬比赛比照相扑,优胜的狗亦被称为横纲,授予相同的饰绳。

此时蝉才注意到,眼前发生的一切并不是寻常的打架或争执,是“工作”啊。看着那两人无所谓的侧脸和公式化的动作,他明白了,他们正在“工作”。

“你差不多也该招了吧?”柴犬蹲下,轻轻拍打男人的脸颊。男人被胶带封住嘴巴,眼眶含泪,摇了摇头。

“你知道推手的下落吧?”土佐犬抬起脚作势要踢男人的头,鞋尖在男人的耳边停住。

“推手”?不曾听闻的字眼正要穿过蝉的耳膜,却在途中卡住了。“推手是什么玩意儿?”说出口他才想到自己在意的理由,是“推”这个字卡在蝉的脑袋,他想起岩西一小时前说的话。“寺原的儿子搞不好是被人推的。”

“喂,你们刚才说的推手是什么意思?”

“你怎么还在啊?快滚!”土佐犬绷着脸。“就算是小鬼,该死的时候也是会死的。”

“不告诉我推手是什么的家伙,八成,也会死。”蝉发出的声音比自己意识到的更加迫切,对此,他相当意外。

柴犬与土佐犬对望了一眼,进行了一场无言的交谈,最后似乎达成共识不理会眼前的疯小鬼,他们无视于蝉,视线转回男人身上。“你啊,再不快说,寺原先生他们就要来啰。能在我们这一关解决的话,算你好运唷!”

听到寺原这个名字,蝉差点叫了出去。中大奖了!

柴犬再次蹲下,他伸手撕开男人嘴上的胶带,一口气向左扯下。男人发出惨叫,张开嘴巴,鲜血从嘴角涌出。他接连吐出一些碎片,刚开始蝉以为是小石子,但是马上看出是啤酒瓶碎片,沾了血。刚才男人嘴里八成被塞进了破酒瓶。

男人吐出分不清是话语还是喘息的回应。“我不知道……”他喷出唾液和血水拼命解释:“我真的不知道什么推手……”

“吃了这么多苦头都不说,他应该没说谎。”土佐犬转向柴犬。“怎么样?”

“可是现在不过才折断了手指、扭断脚趾、捏碎耳垂、割破嘴巴,才刚热身而已耶。”柴犬屈指计算。“嗳,不过看他的样子,好像已经差不多了。”

“没错,没错。”男人点头哀求。“我真的不知道。”

“喂,你们说的推手是什么啦?”蝉焦急地靠近男人们,一个米店的塑胶袋缠在他脚上,啪沙啪沙作响。

“你怎么还在啊?!”柴犬跟土佐犬同时开口,逼近蝉。“烦死人了!”

“推手是谁啊?”蝉更往前踏出一步。

“跟你没关系。”

“不会是那个吧?跟寺原的笨儿子被车撞的事有关吗?”蝉一说,柴犬跟土佐犬瞬间脸色大变,土佐犬的眉间和太阳穴抽动着。“你知道什么?”不晓得什么时候拿出来的,他的右手拿着折迭式小刀。

要拿刀子跟我互干唷?这家伙强吗?蝉感到些微的兴奋。

土佐犬一步、两步地踏过来。蝉把握他“嘶”地吸气的时机,配合他的呼吸。刀子刺了过来,蝉不慌不忙应对,男人的动作不慢,但也不快。我看得一清二楚啦——蝉甚至还有闲情逸致嘲笑他。

蝉后退一步,身体向左回转,闪开刀尖。土佐犬收不回劲道,往前扑倒,接着立刻重整姿势,重心移到后方,蝉抓准了这个时机。若是扑空,人当然会缩回身子,蝉的右手顺势挥向对方的腹部,手掌在冲突的瞬间握成拳头,配合腰部的转动挥过去。

接着蝉将左手的刀子向前挥去,闪烁的刀尖在空中画出扇形。

他瞄准土佐犬的脸刺进右脸颊,也许是抵到了牙齿,刀子在途中停了下来,蝉立刻抽回刀子。土佐犬睁圆了眼睛,手上的刀子掉了下来。太不像话了,一点都不强嘛!蝉甚至感到幻灭。

“可恶!”土佐犬瞪大眼睛,摸着脸颊,望着沾了血的手。你现在可没功夫摸脸啦!蝉向左移动,刀子换到右手,对方呆站在原地,蝉屈身钻到土佐犬脚边,右手用力一挥,刀子穿过皮鞋,插进右脚趾甲。刀子穿透鞋皮刺进皮肤,插进骨头的触感传到手腕,刺穿没肉的脚趾甲总给人一种奇妙的触感,教人兴奋。

土佐犬发出不成声的惨叫;柴犬慌了手脚,目前的局面相比让他摸不着头脑吧。

蝉抽回刀子,心想太麻烦了,干脆三个人都杀掉好了。柴犬、土佐犬,还有蹲伏在地上的男人。但是,此时他注意到了一件更重要的事——时间。

他弯起左手,确认表面,不到十分钟就下午一点了。慌忙中他跑了出去,这种时候抱脚呻吟的土佐犬、狼狈不堪的柴犬、泫然欲泣的男人全都无关紧要了。

工作迟到了!完蛋了,又要被岩西唠叨了!蝉加快脚步,然而过了一会儿,他突然停下脚步。仔细想想,迟到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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