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也就是十一月二十四日的上午,丹那刑警前往日本桥的石井商事:在室町的后街,有一幢日照不佳的出租大楼,石井商事就位于其三楼的一部分。

丹那刑警提出说,想问一些有关濑山孝显的问题,立刻被带到会客室。没多久,一位稍微上了些年纪、眼神锐利、剃着光头的男人,走了进来。看他的神态,以前一定也戴过军帽。

坐下之后,听丹那刑警说,想知道三年前的事,课长面上露出怀疑之色,说道:“濑山上尉……不,濑山孝显失踪好几年了,但是,我和其他人都无法忘掉,他离奇失踪的事情。每次回想起来,总是谈论不休。”

“请说明一下濑山的个性,还有和同事间交往的情形。”

这时候,女职员正好送茶进来。这家小公司的内部,似乎弥漫着岁末忙碌的气氛,女职员放下茶,马上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开始用算盘计算账单。

课长啜了一口茶,用手帕擦了擦沾上了茶水的尼古丁色的胡须。

“我们是由旧陆军学校的军官级军官,共同合资创设的公司,主营业务是把塑胶出口到东南亚各地。在以‘勇往直前’为口号的我们这拨人当中,濑山孝显最为亲放磊落。由于员工全部是战友,彼此感情都极为融洽,同事之间也没有听说,他特别偏袓哪一位的。”

依他之言,濑山位居经理之职。每到中午休息的时间,便和大伙儿一起围着火炉,大谈帝国陆军鼎盛时期的事迹。这时,前宪兵上尉濑山孝显,总是一脸神往,居于带头的地位。像他这种想染指别人妻子的恶魔,在同伴之间的风评,不可能很好,但课长却绝口不提这一点。这个顽固的老头,他的态度很明显地告诉我们,不希望让外人窥知,他们这群战友的内部情况。

“我很冒昧地想询问,濑山孝显先生对妻子的感情?”丹那刑警进一步问道。

课长微微露出不快的表情,回答道:“我们不像现在的年轻人,把爱情之类的名词,总是挂在嘴上。一直以来,我们接受的教育,都是不能婆婆妈妈地爱自己的妻子,因为军人的心里,如果总是带着牵绊出征,战争绝对会败给敌人。”

“但是……”

“不过,濑山似乎不太重视他的妻子,听说是个性不合。”

“濑山先生在外面有别的女人吗?”

“不知道。如果他本人有意隐瞒,我们也无从得知。当然,他是养不起小老婆的,因为凭着他的薪水,绝没有这样的余裕;我查过他经手的账册,并无挪用公款的迹象。”

两部电话响个不停。接听电话的职员,声音也很急切。丹那刑警心想,还是趁对方未下逐客令之前,自动离开为好。

就在这时候,喝完茶的课长,用昔日瞪视部下的那种傲慢的眼神,看着丹那刑警问道:“你怎么会认为,濑山孝显有小老婆的?”

“这是他太太的意见。她相信目前濑山,正和其他女人同居,过着幸福的生活。”

“这个嘛……”课长沉默不语,那种神情似乎是觉得,像濑山这么好色的男人,很可能做得出来;不过,表面上却言不由衷地说,“他不可能会跟自己喜欢的女人同居!……”

“这就难说了。我再问一次:濑山先生是否和料理店老板娘,或咖啡店老板娘之类的女人,有过深入的关系?……当然,或者是良家妇女。”

“据我所知并没有。”

“他最后离开公司,是在什么时候?”

“大前年的十二月十五日晚上十点左右。”课长毫不犹豫地说,“由于当时,我们曾受到警方当局数度询问,所以记忆深刻。”

“还记得他当时的服装吗?”

“褐色大衣,黑皮鞋,戴灰色软栢”

“其他呢?……”

“对了……带着黑色棉布雨伞。”

“当时下雨吗?……”

“嗯,一早就开始下个不停。我记得,到了半夜变成了倾盆的大雨!……”

课长知道的只有这些。又问了其他职员,结果也是差不多。丹那刑警道谢后,带着屈指可数的收获,走出户外。

今晨的报纸上,刊登着气象局发表的,对于今年冬天的长期气象预报;和往年一样,会有一季暖冬,一月底则会有寒流来袭。

丹那刑警轻蔑地哼了一声,丢下报纸。

“只是随便猜猜罢了!连下午的天气,会有什么变化,都不知道,还要预测一、两个月后的天气,看来如果不是心脏很强壮的人,还真不能待在气象局上班呢!”

这几天,丹那的心情抑郁不乐,总觉得照这样下去,可能会跟老婆大吵一顿。

他是十二月二十三日,至原当麻的濑山家拜访的。现在已经过了五天,他仍旧对濑山孝显的行踪,没有丝毫头绪。

汤田真璧当时在东京总社上班,受他勒索的曾我吾一,也是东京人氏。一考虑及此,则前宪兵上尉濑山孝显遇害的地点,很可能也在东京或邻近县市。所以,首先在东京警视厅辖区内、濑山居住地的神奈川县境内,重点调查意外死亡、尤其是被杀害的男性资料,却没有符合条件的人。

于是,又把调査的范围,扩大到关东境内,结果还是一样。只明确了一点,由于濑山孝显在军人时代的体检表,仍然保存在家里,上面记载的血型,和纪念章上的血型相同。因此,濑山孝显已经遇害,已经被视为不争的事实了。

但是,这天从早上起,丹那刑警就见到了鬼贯警部开朗的面容。尽管有些冷漠,但他觉得鬼贯可能已经胸有成竹了!鬼贯警部原本就不是喜形于色的人,所以,即使调査陷入宭境时,他也从不愁眉苦脸的。不过,当迷雾重重的案情,露出希望之光时,他还是隐藏不住光辉灿烂的表情。

所以,当鬼贯警部出声叫他时,丹那刑警忍不住在心里,暗暗雀跃道:来了!……

“我试着从不同的方面入手,发现了另有一种方法,可以找到濑山孝显的尸体。”

“哦!……”丹那刑警不明白警部的意思。

“我们将焦点集中于濑山一人身上,或许,这样做是错的。还有另外一个,必须投注焦点的人物!”

“谁?……”

“汤田真璧!……”鬼贯警部以一贯充满自信的语气断言。

但是,丹那刑警还是不明白,怎么把汤田真璧和濑山孝显的尸体,能够联系在一起?他默默地等着鬼贯警部说明。桌上花瓶里,早开的水仙花,暗暗袭来阵阵香气。

“汤田真璧凭着杀害濑山孝显的秘密,反复勒索曾我吾一,我想,他不会只靠一个染有血渍的纪念章吧!相同血型的人,有几百万人之多,只凭一个沾血的纪念章,曾我吾一不会乖乖接受勒索的。”

“嗯!……”

“所以,汤田真璧的手上,一定有更重要的王牌!”

“或许吧!……”丹那刑警还是一脸迷糊,他不解鬼贯所谓的“重要的王牌”,这句话的言下之意是什么。

“那个‘王牌’究竟是什么?”

“你认为呢?”

“这我就不知道了。”丹那完全猜不出来。

“我认为是濑山孝吉的尸体。唯有尸体和纪念章齐备,曾我吾一才只好答应汤田真璧的无耻勒索。”

丹那刑警总算明白了。但到目前为止,已经万分细致地,搜寻过濑山孝显的尸体,却都失败了,不是吗?

“俅我刚才说的,若把焦点都集中在汤田真璧身上,自然就能够找出濑山孝显的尸体。从大阪来到热海以后,汤田真璧第一件必须做的事情,就是确定最核心的王牌——尸体是否仍在原处。所以,他从热海去了一趟东京。当然,另外也是为了联系,他要勒索的另一对男女!……”

“原来如此。”

“但是,你也看见了报告上面写着,他的秋季大衣和软帽上,沾着灰色的油漆吧!他不可能穿着这样的服装上车,可见,这并非离开大阪时就沾上的。”

“是的。”

“如果是在列车上沾到油漆,一定会交给旅馆服务员洗干净,而不会穿着前往东京。通过他的随身物件判断,他是很注重打扮的人,这种人的心理我很洧楚。”

“嗯……”丹那刑警点了点头。

“这样一来,油漆一定是在他把行李,安置于热海的旅馆后,前往东京时沾到的。”

“或许吧!……”

“汤田真璧打电话给神崎家,知道惠美子在有乐剧场后,立刻跟荇前往。这时,可以假设,当时他的衣服,还没有沾上油漆。因为他很注重打扮,不可能穿着脏衣服,到那么多人的地方去。”

“是的。”

“所以,油漆一定是后来才沾上的,也就是说是夜深之后。”

“嗯!……”丹那刑警点了点头。

“假定他为确认尸体存在与否,在东京沾上油漆。耶么,可以想象的是:尸体一定是藏在某个极为狭窄的地方,而且,入口之处刚刚刷上油漆,因为天色太黑,汤田真璧才没有注意到这一点。”

“原来是这样!……”丹那刑警终于彻底明白过来了,同时,他也开始在脑海中,想着该怎么找到那个地方。

“丹那,只是在这里想也没有用。首先査出生产该油漆的公司,再找出负责承销的油漆商,然后,找出油漆匠或是什么人,购买了这种油漆,这么一来,应该会有所收获。”

“是的,我马上出门。”

丹那刑警一口喝光杯子里的凉茶,起身往外走。

制造油漆的公司相当多,再追查到经销商或油漆店,那就更多了。但是,沾着油漆的软帽,只有一顶,也不能找人帮忙,因此,丹那刑警从一开始就知道,这是一件非常麻烦、棘手的线索!

不过,丹那刑警已完全恢复了活力,他踏着轻快的步伐,冲进北风呼啸的街道上。

丹那刑警离开后,鬼贯警部凝视着水仙花,心里的不安,一点一点地涌了上来;而且,方才的自信,也如泡沫般消失不见了。

如果油漆是批发给百货公司,怎么办?店员肯定记不得购买者的长相,因此,根本就査不出来是谁买走的。

一想到这里,鬼贯警部只觉得刚才的自信,就像是被人捅破了一个洞的气球,一会儿就瘪了。但是鬼贯什么都做不了,除了在椅子上等好消息。

约莫三十分钟后,丹那打回第一通电话:“我目前在协和油漆公司,油漆并不是在这家工厂生产的。”

鬼贯警部的脑海里,浮现出丹那刑警泄气的表情,话音刚落,他就挂上了电话。

“我刚刚拜访过日兴涂料和明治产业,但那油漆的颜色,和这两家生产的有些许不同,接下来我要去日本油漆公司。”丹那刑警打电话的间隔,逐渐拉长了,声音也愈显沉重。

但是,当丹那刑警第四次打电话回来的时候,已经快到下午三点了。他的声音很兴奋,应该是有收获了。

“已经查出来了,请你马上过来。”

话筒里传来都电驶过的声音,丹那打的应该是电车街的公用电话。

“在什么地方?”

“隅田川畔,新大桥桥旁。”

怎么会在那种地方呢?

“那油漆是宝物产公司的产品。两个多月以前,该厂售出相当数量的产,品给深川的三国涂料店。所以,我到深川去,对方说十月下旬,有人订购了这批油漆。而汤田真璧进去的,很可能就是刚刷上油漆的这个建筑物!”

“那里有洞穴吗?”鬼贯警部急促地问道。

“有。无论如何,请立刻赶过来,我等你。”

大概有人排队等着使用电话吧,丹那刑警“啪”地挂断了电话。

在此之前,鬼贯警部设想的地点,是郊外废屋的地下室之类的地方;但是,依照丹那刑警之言,似乎并非那种地方。鬼贯警部因此便猜不出,濑山孝吉的尸体,究竟是藏在哪里了。

拦下了一辆出租车,鬼贯警部用了十多分钟后,便抵达了指定的地点。丹那站在河岸边,正迎着风吸烟,一只手插在大衣口袋里,动也不动地凝视着,缓慢流动的河面,似乎借此抑制激动的心情。

“丹那!……”鬼贯警部从后面招呼他。

“抱歉,请你跑来一趟。”说着,他丢掉嘴上的香烟。烟屁股在空中,划出一条抛物线,然后掉在水面上,似乎发出“吱”的一声轻响。

“刷上油漆的建筑物,就在这附近吗?”

“是的,就在正对面。”丹那刑警耸了耸肩,得意地笑了。

“我想可能是仓库里……对吧?”

“就在那边!”

鬼贯警部循着丹那刑警的视线望去,搜寻着新大桥对岸。那边有和大桥同名称的市区,市区里有汽车公司、运输公司,林立着各种建筑物。

“是

哪个?……”

“就在眼前啊,那边……”

“那座工厂?……”

“不,是这座新大桥。”

“什么?……桥?……难道是新大桥?”

由于在焦点距离内,鬼贯警部反而没注意到。但仔细一看,不错,大桥的结构——钢梁,全部涂上了新的灰色油漆,光亮的表面,在冬日斜阳的照射下,反射出暗淡的光辉。

“你过来看看。汤田真璧钻进去的位置,油漆有被擦拭掉的痕迹。”

丹那刑警走在前面,走过出租车奔流不息的大桥。新大桥的两侧,用中空伸缩材,建造成两道拱门形状的建筑;另外,建造了这两道拱门构造的半月形伸缩材料,还用在大桥两侧防护栏建造上,以防止车辆翻落河中。

站在快过桥的地方,丹那刑警指向该拱门建筑的钢骨之一的部分。由于力学上的必要,上面留了个像洞穴一样的入口。

“就是这里,你仔细看。”

鬼贯警部靠近一看,果然不错,洞穴的上端和侧面,有灰色油漆被擦拭的痕迹。由于是宽五十厘米、高约一百五十厘米大小的洞,中等身材的鬼贯警部,无法入内;但若是矮小的汤田真璧的话,应该不难自由进出。

鬼贯警部又看了一遍擦拭的痕迹。确实是布料擦拭留下的,上面还有布纹。

“这里的油漆,是什么时候重新刷上的?”

“十月二十四日至二十六日之间。是都建设局要求承造这座桥的建设公司重新刷漆,公司方面便向三国涂料店,采购了油漆。”

“这么说,是在汤田真璧来到东京之前了?”

“是的。当时是夜晚,汤田真璧可能没注意到油漆未干。”

汤田真璧当然不可能是在耳目众多的大白天,来干这种事了,只能等过往行人稀少的夜晚。从那晚汤田搭末班列车,回热海来判断,可知他是在有乐剧场,和酒吧里打发时间,一直等到深夜才行动的。

“丹那,你进得去吗?”

“实在没办法。”

不论鬼贯或丹那,都希望尽快知道,里面是否藏着尸体。两人互望一下对方的身材,再对着洞穴苦笑了。

“只好从久松警察署,借调一个身材矮小的警员了。”

“也只能这样啦!……我们亲自去。”

鬼贯警部举起手,拦下一辆空出租车。

带着从辖区警察署里,挑选出来的一位新进的年轻警员,鬼贯警部他们又回到桥上。四周已经完全被夜幕笼罩,透过被煤烟晕染的空气层,朦胧可见银座一带,大楼的霓虹灯影闪烁着。

警员不愿弄脏制服,换上作业服。他手扶在钢骨上,一翻身进入洞穴内。黑暗的洞穴里,手电筒的光影晃动着,一转眼便消失不见了。桥梁内部中空,尸体可能不在入口附近,应该是放在更里面了吧!

鬼贯警部和丹那刑警,假装若无其事地蹲着,似乎正在眺望交通船,实际上,两人都焦急地等着“探险”的结果。

突然,一艘大型拖船,逐渐驶近桥底下,一个看起来像是母亲的女人,在甲板上用火炉煮东西,炉火照在一旁堆积木的孩子脸上,红彤彤的,很可爱。

就在这时,背后突然传来一个声音,两个人慌忙回头。警员从润穴里出来,似乎正极力压抑胸中的不舒服,面孔不自然地扭曲着。

“找到了!……”他的喉咙,像被什么东西哽住似的,很不自然,“一具完整的尸骨,仰躺着,看起来像正在熟睡。”

“有没有能证明身份的东西?”

警员僵硬的表情,并没有放松下来,点了点头:“身穿一件破烂的大衣,衣领上绣着‘濑山’两个字。”

“谢谢你,这样就够了。待会儿需要再找两、三个人,帮忙把尸骨搬运出来……”鬼贯警部心满意足地说。

只要鉴定了尸骨的特征,应该立刻就能够证明,那是濑山孝显的尸骨。无论如何,已经突破了一道难关,接下来,就只剩下那道坚不可摧的“不在场证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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