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华长公主细细将燕禧堂事向林瑾衡娓娓道来,便是八姑娘和杨婉月的争执也几乎一字不拉的说给林瑾衡听。见多了方能识广!

林瑾衡单知道八姑娘想嫁周誉,却不知八姑娘居然还撺掇着老太太逼杨婉月嫁给九爷,这,这手段实在是太下作了。

想起之前杨婉月伤心欲绝的模样,可算是找着原由了,老太太是杨婉月最亲近的长辈,却被如此对待,老太太的话更是字字诛心。

林瑾衡靠在重华身上,瓮声瓮气道,“祖母和八姐到底是怎么想的,怎么能做出这种事情来。祖母怎么能这么偏心呢!”最令林瑾衡纠结的是老太太,明明那么疼爱杨婉月,居然能做出这种事情来。难道以前的疼爱都是假的不成。

“你祖母心性极端,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你看看她将我们这几房偏心成什么样就知道了。此外她掌控欲极强,容不得人违逆她,你以为她疼爱六房只因为是小儿子,自幼在身边养大的缘故,更是因为你爹和二叔不是好拿捏的,就是你姑姑也被她养的唯她命是从。”

林瑾衡想起老太太最疼爱的九爷,心下一寒,忍不住抱紧了重华的胳膊。

重华安慰的拍了拍林瑾衡的手背,这些事情也该让她了解下,“世界之大,无奇不有,你是少见多怪,到底还小呢。”重华长公主捋着林瑾衡的头发,“你祖母也就这一个月的事情了,接下来一年你正好要在家守孝,娘慢慢教你。”

大受打击的林瑾衡神情恹恹的点了点头,老太太要死了,她不免难过,但是想起老太太做的事又觉得齿寒。

“至于林瑾妙,到时候就让她好生替老太太祈福,也不枉她作一场。”重华长公主轻描淡写扔下一颗重磅炸弹。

林瑾衡吃了一惊,抬头看重华。

重华淡淡道,“她若安分守己我也懒得管她,偏偏她要兴风作浪,搅得别人也跟着不得安宁。你六婶在替她相人家,瞧中的是威远伯的嫡幼子,也算对得起她了,偏她瞧不上,不想嫁,那就甭嫁了。”

林瑾衡神色一动,甭嫁了,这意思是?

“对有些人绝不能心慈手软,她其心不正。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想过的好也是人之常情,林瑾妙想嫁誉儿,我也不过一笑置之,可有为难她,小姑娘想一飞冲天,这种心思从来不少见。她知道厉害关系之后也歇了心思,我还想她到底有些长进了。但是如今林瑾妙只因为嫉妒就要唆使老太太去害杨婉月,这就是本性有问题,万万不可姑息。” 重华长公主搂着林瑾衡缓缓道,“日后她若是改邪归正了,自然能有另一番造化,若是不能够,也都是她自找的。”

林瑾衡低低应了一声,想起一事又问,“七姐的婚事怎么办?”七姑娘原本三月要出阁的,算算日子老太太怕是熬不到那时候,虽然有热孝成婚一说,但是若非逼不得已,谁家愿意。还有一个法子那就是提前,这就关系到吉日、宾客以及双方的准备的如何。

重华长公主道,“出孝后出阁也不晚,你五婶婶只这么个闺女,恐怕也想多留些日子。”

林瑾衡一想七姑娘过年也刚十七,晚上一年又有何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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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国公府的气氛不同寻常,不管主子还是下人说话行事都带了几分哀色。府上老太太身后事都已经准备起来,就等着燕禧堂传来消息。以老太太这年纪,也算得上是喜丧,但是总不能都欢欣鼓舞,自然一个比一个的悲伤。

似乎是回光返照,老太太这日精神头不错,一扫前几日奄奄一息的模样,居然能勉强坐起来。

老太太靠坐在床上慢慢的用了半碗参汤,然后命人将紫云木箱底下的八宝玲珑盒取出来,一尺见方的盒子里只剩下一支工艺粗糙过时的金钗。

老太太体己前两日已经都分下去,长房二房、六房平分,不过仔细一看便能知道老太太的私房钱绝不止这点。去哪了,大家心知肚明。不过长房二房也不会计较这个,他们眼皮子尚没这么浅,也不缺钱银。

杨婉月那里明面上只分到一些首饰,私下老太太又命人送了一盒银票过去。当日杨婉月看着那木盒又悲又喜,心里就跟打翻调料盒似的,说不出的滋味。

老太太摩挲着金钗出起神来,这是她母亲临终之前留给她的。这金钗是她父亲送给母亲的第一份首饰,后来父亲送了母亲许许多多的首饰,但是母亲最钟爱的还是这一支,哪怕它做工粗糙甚至还夹着铜。

直到带出去应酬会被贵妇们笑话了,母亲才将它收起来,却是隔上几日都要亲手仔细的擦上一边,她不止一次见过母亲珍而重之满心欢喜擦拭的模样。

于她母亲而言,那不是一支普通的金钗,是一个男人所有的爱重。

父亲发迹之后,谢绝所有送上门的美艳动人文采风流的姬妾,哪怕母亲斗大的字认识的都没有一箩筐,哪怕母亲姿色只算是清秀,说来他们刘家人的容貌都是遗传了父亲,母亲还笑谑她们一个比一个会长。

父亲哪怕高居六部之首的吏部尚书,身边也只有她母亲一人,侍妾娈童皆无。

那时候的她也在憧憬,日后定要找一个父亲一样的人嫁了,与之相濡以沫,白头偕老。

可是最终天不佑她,兄长病逝,父亲亡故,母亲也追随而去。

刘家彻底垮了,宠冠后宅的虞氏进门,然后她终于发现自己嫁的是一头披着人皮的豺狼,半生凄苦。

老太太缓缓将金钗凭着手感插到自己发髻中,淡淡吩咐道, “我要见林成瑞。”这是老国公的名字。

伺候在一旁的丫鬟不敢耽误,忙去禀报重华长公主。

重华闻言一点头允了,老国公一直被软禁在松鹤堂,没有她松口,根本出不来。

老国公这几年也越发老态龙钟起来,眼神浑浊,背脊微弯,鬓角都白了,但是比老太太身体好很多。

听闻老太太想见他,老国公根本不愿意过去,但是来请他的人又说老太太就这几天的光景了。老国公以为自己会幸灾乐祸,仰天大笑,这个女人亲手杀了他心爱的女人,爱女的早逝与她也有莫大的关系,爱子落得模样也没少了老太太在背后推波助澜。

可是忽然发现自己心里只有说不出的哀伤和愧疚,还有一种空落落的感觉,一个一个都走了,马上就该轮到他了。

不由得想起新婚时举案齐眉的日子来,他们夫妻也曾经对镜画眉贴妆过。沉沉一叹,便上了软轿。

待见到床上形容枯槁,眼神茫然的老太太,老国公眼睛发酸,剩下的那一点怨恨都随风而去了,人死如灯灭,再计较有什么意思。

半响,老国公温和道,“你最近身子如何?”多少年了,十年、二十年、三十年还是四十年,他没有这样轻声细语和老太太说过话。

老太太嘴角一扯,因为接连的打击而有些僵硬的面部呈现出一个扭曲的笑容,“我快死了,你高兴吗!”

“有太医在,你怎么说这种不吉利的话。”老国公干巴巴道,怄气了大半辈子,他到底不习惯和老太太说软和话。

老太太将手从被子里伸出来,嘲讽一笑,“人都是要死的,有什么吉利不吉利的。这几天,我一直在想我们的当年,如果我没嫁给你就好了。或者我不是那么咄咄逼人,我们是不是不会走到这个地步,我要是让上几步就好了。”说罢幽幽一叹,似乎带着无限的后悔。

老国公沉沉一叹,“阿馨也有不是的地方,是我,都是我对不住你们。”自己有失公允,委屈了发妻和嫡出儿女,他一直都知道。只是手心手背都是肉,他只好护着更心疼的那一方。惊觉自己提了虞氏闺名,马上去看老太太的脸色,却见她神色安详。以为她没听见,暗暗松了一口气。

“一切都过去了,临死之前,什么都看透了,我们三个纠缠了半辈子,最终都苦了一辈子。下辈子我一定找一个心无所属的男人嫁了,否则宁愿为猪为狗也不参合别人的事情里头。”

老太太说的云淡风轻,老国公听的神色讪讪,老脸火辣辣的疼,只能一叠声说道,“对不住你,我对不住你们……”

“你过来,我想看看你,记得你的模样,下辈子遇上和你像的就绕着走。”老太太突然道。

老国公一时没明白,等见老太太手微动,便走到了床前,坐下的动作带着明显的僵硬,他们夫妻几十年不曾肌肤相碰过。

老太太瘦骨嶙峋的手在老国公脸上摩挲,感叹道,“我记得第一次见你的时候是在花园里,你来找大哥,当时最深的印象便是你的嘴唇,他们都说唇薄的人,心也凉薄,果然不假。”

可是她那时候不相信,或者说根本没往心里去,欢欢喜喜的嫁了。

慈祥的公公,严肃的婆婆,英俊体贴的丈夫,偌大的国公府就他们几个主子,难得清静。

那时候最大的烦恼就是婆婆林宋氏生性古板,待人严苛,不过老国公会宽解她,会帮她在婆婆面前买好。

林宋氏虽然严肃,让人难以亲近,却不会故意刁难她,也不像其他人家的婆婆会插手儿子房里事。

生了林晋海之后,就连不苟言笑的林宋氏对她也有了几分和暖。

娘家父兄又仕途得意。

这日子跟在蜜罐里泡着也不遑相让了。

可是,她马上就陷进了噩梦中,而她一辈子都在这梦里没醒来,今天终于要解脱了,欠了她的,都还给她,统统还给她!

老太太突然伸出还有知觉的右手环住老国公的脖颈,靠在他肩膀上,悲声道,“为什么你对她们母子如此深情,对我们母子却这样绝情!”

“我,诶!”身子僵硬的老国公唯有愧疚,想避开的动作就那么止住了。

“啊!赫赫~”突然一声凄厉惨叫,老国公瞪大了眼睛,满脸的不可置信。

老太太神色狠戾的握着刺在老国公脖子中的金钗用尽全身的力气一绞,喷涌而出的鲜血喷射在她脸上,恍如恶狱中来的魔鬼。

本来是本着非礼勿视原则,低头装木头人的丫鬟温声抬头便见老国公身子往后倒,一只手捂着脖子,可是血还是不断喷洒而出。

而老太太脱力一般躺在床上,满身鲜血,神色癫狂,右手还死死攥着带着血肉的金钗,大笑出声,声音嘶哑,面容扭曲,神情和笑声中带着说不出的酣畅淋漓。

她等了几十年,终于等到了亲手杀林成瑞的机会,反正她命不久矣,她赚到了,由始至终她最恨的都是老国公而不是虞氏!

“哈哈哈哈!我赢了,我赢了!这是你欠我的。”太过激动之下,老太太喉间咳出鲜血,飞溅而去,染到面前的被子上,和老国公的血混在一起。

躺在地上的老国公尚未咽气,焦急的丫鬟正在给他止血,不过都是徒劳,这伤口太深太大了,老太太根本没有手下留情。老国公竭力想看看老太太,不过只看到高高的床沿,只听到老太太发自内心的笑声。

他知道她恨他,但是不知道原来她这么恨他!老国公在老太太的笑声中痛苦的停止了呼吸。

重华长公主被惊慌失措的丫鬟急急请来,好在燕禧堂都在长房掌握中,一点风声都没有漏出去,老太太杀老国公,可以成为大历本年度最大的丑闻了。

她对于老国公之死没有半点同情,这种为了私情连妻子儿女都不顾的人,历来便是她最深恶痛绝的。

又庆幸林晋海不在府上,不用面对生母弑杀生父的悲剧,老国公再不堪也是他父亲。

一进屋就是浓重的血腥味,床边更是遍布血迹。重华长公主目光晦涩的看着因为笑的太过而咳出血的老太太。

老太太这一生就是一场荒唐的悲剧,老国公是造成她悲剧的始作俑者,但是老太太又何尝不是其他人悲剧的罪魁祸首。

四太太、六太太、陶芳菲、陶刘氏、六老爷、九爷、八姑娘……

江太医探了探老国公的脉息阖上老国公圆瞪的双眼,对重华一摇头,死透了。暗暗一叹,夫妻二人竟是走到了这般地步。

然后江太医又去看老太太,对于老太太若有若无的脉象并不惊讶,老太太大限已到。

吃了几片百年老参吊命的老太太气若游丝道,“这样~也好,你们就不用在为他,守三年孝了,六年孝,太长了!”他们两个老不死的一起死了,子孙那就只需要按一个守,这也算是为子孙做了点好事。细细回忆起来,她这一生竟然没为儿孙真正做点什么,老太太心下大悲。

重华目光沉沉看着老太太,从这点上来说,老太太的确是为林家省了一桩大麻烦。

“我不要,和他葬在一块,我也不要,进林家祖坟,随便,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把我埋了,埋了,就是!”她这辈子做的最错的一件事就是嫁入林家。

“可以!”重华毫不犹豫的答应。

老太太心满意足的一勾嘴角,声音忽然变得很低,低的几乎让人听不见,“我这辈子最对不起老大,我不是个好母亲。”说完闭上眼,眼角划出一行浑浊的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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