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九只崽

浅灰烟雾荡过脚腕,在偌大场地内静静铺开升高,林知微坐在前排位置,习惯性准备好相机和平板电脑,等待灯光转暗的一刻。

这种各大品牌主线副线发布会的秀场,大大小小算起来每个月都有十来次,她从最开始的紧张,已经变成如今的游刃有余。

“知微——这位置给我留的吧?”

林知微侧头,看到弯腰跑来的身影,笑着把包往身边收了收,“如果不留,你只能去坐最后排了。”

女人连忙坐下,双手合十朝她亲呢地拜拜,中文说得有些生涩,但词汇量相当丰富,“你知道我颜控的啊,那么多极品男模,不去后台近距离饱饱眼福简直太亏了吧。”

她兴致勃勃描述了几个,看林知微丝毫没有兴趣,清清嗓子小声说:“好吧我承认,其实也就一般般,没有特别出彩的,毕竟我眼光超高,你知道的。”

林知微选择不接这种话题。

她知道,太知道了,自从和这位蓝龄姐姐做了同学,她总算明白真正的狂热阿姨粉是什么样子。

在她捂住耳朵之前,蓝龄果然开始她的套路,“跟咱们寒寒差太远了,脸好看的身材不行,身材好气质又不够——”

林知微愁苦地闭眼,蓝龄迷谁不好,偏偏迷的就是陆星寒。

自从她跟蓝龄相熟以来,每天过的都是这种堪称折磨的日子。

导师身边带的这批学生里,同期只有林知微和蓝龄是亚洲人,同为女人,自然很快变得亲近,尤其在确定林知微曾是陆星寒的造型师后,蓝龄更是兴奋得要哭,直接把她划到亲人范畴。

追星女人的世界就是这么简单热情。

场内灯光刷的转暗,气氛随之变化,迷幻音乐淡淡插入,开场模特已经露出长腿,林知微迅速进入状态,对重点关注的对象一丝不苟记录,直到整场秀走完。

华丽盛宴散场,林知微收整东西起身,蓝龄跟上她,“直接去机场?”

林知微点头,“走吧,再晚来不及了,明早回设计院还有任务。”

蓝龄哀叹,“太累了,老头子简直伏地魔转世,明天是你们的除夕吧?

这么大的节日也不说给你放个假。”

不但不放假,还加班加点。

按她们那位全球造型圈内的神话级导师所言,放假是浪费生命,可耻。

去机场的路上,蓝龄瞧着林知微婉丽的侧脸,轻声问:“你出来到现在也没机会回国,连除夕都不能走,你男朋友没对你有意见吗?”

林知微低头靠向椅背。

意见?

这个词的程度,再无限累加几次方,也许能描述她男朋友的千万分之一?

她当时飞抵目的地,隔天到设计院报道,跟那位神级导师沟通之后,立刻就发现被许黛给“骗”了。

还说最快的一年结束,按导师的说法,许黛推荐来的学生,的确有过一个一年离开的,不过是熬不住临阵脱逃,根本不算合格,真正能得到他首肯的,最快也要两年以上。

林知微跟许黛汇报进展时忍不住问了,许黛轻声笑,“我在圈里这些年,察言观色还是懂的,你一副不想走的样子,肯定有牵挂,不把时间说短点,你能乖乖去吗?

你要不去,我可没徒弟了。”

专心学习尚需两年,而她隔三差五还要随许黛的行程满世界打转。

面对视频电话里陆星寒明显消瘦的样子,林知微根本不忍心说出口。

真要是远隔万里,面对屏幕,对他说“我回去的时间要推迟,比原计划长”,她真的害怕他关了视频就会偷偷哭,不管不顾追过来。

别管陆星寒看上去多强悍,可从小到大,在她面前一直是个小哭包。

随便戳戳都要使劲儿掉眼泪。

林知微手肘撑在车窗边,蒙住眼睛。

不能想了。

蓝龄觉得自己问错话,惹知微伤心了,心里过意不去,纠结地想了半天,别无他法,把她手机里珍藏的视频拿出来,捅捅她,“来来来,跟我一起看寒寒,寒寒这么帅,多看看就不难过了啊。”

林知微更想哭了。

每一次,在她想陆星寒想到快崩溃的时候,蓝龄都会适时拿出视频放给她!

戳心也不带这么准的!

蓝龄还在自说自话,“寒寒这小半年不知道怎么,整个荷尔蒙大爆发,人也越来越盐了,可是不笑的时候更帅啊,真担心让哪个小丫头给拐去,”她把手机捂在胸口,“哎,现在的小丫头都太坏了,我这做阿姨的真不放心。”

视频里陆星寒的声音近在耳畔,扰得人心要软弱死,林知微忍无可忍打开微信,手指飞快,“在做什么?”

他的回复秒到,“彩排休息,等你结束。”

马上就是除夕,他今年有春晚,彩排已经过了好几轮,林知微抿唇,新的一条没等发出,他又急急问:“我能看看你吗?”

车停了,机场已到,蓝龄拉她下车。

林知微只能说:“准备上飞机,等我回公寓。”

分开后的小半年,林知微无数次在各个节目的后台视频或照片里,看见陆星寒独自窝在角落,垂着眼睛对手机怔怔发呆的模样。

太清晰深刻,以至于这条一发,马上就能想到他此刻的表情。

蓝龄提起箱子,还在跟林知微继续刚刚的话题,“现在娱乐圈的小丫头心思太重,寒寒多好啊,我可不放心她们,以后他要是能找个你这样的小姐姐就好了,”她捧心感慨,“像你这么温柔可爱的,我才能圆满啊——”

林知微幽幽叹气。

是,蓝龄不只是陆星寒的狂热阿姨粉,还对她相当满意,要不是知道她有“男朋友”,大概早就脑补无数小剧场了。

林知微托运好行李,拿着登机牌朝安检走时,蓝龄拽拽她,“知微,有个男人好像在看你。”

没兴趣。

林知微目不斜视,“当不存在就好。”

至少在设计院里,肤白黑发娇小的东方女孩非常受欢迎,出来这么长时间,她差不多习惯频繁被搭讪再拒绝了,自有一套办法。

“这个不一样哎,”蓝龄小声,眼睛发直,“无敌帅好吗!就比寒寒差一点!知微知微,他朝你过来了!”

这下林知微不得不抬头,目光转过去,当场愣住。

逆着人流由远及近的男人身材高大,西装革履,虽然许久不见,但太熟悉了,不可能认错,“……秦然?

!”

秦然大步走到她面前,双眸灼灼,“知微,真是你!”

蓝龄超有自觉,欣赏一下男人的外表后,自动飘远。

自从当初苗寨那期综艺之后,林知微再也没见过秦然,秦然也很懂分寸地没再联系她,她完全没想到,居然会在异国机场直面撞上。

秦然定定看了她好几秒,低头笑了,“更漂亮了。”

林知微客气道了句谢,一时不知道跟他说什么好。

秦然主动解释,“集团在这里有个重要项目,我刚忙完,准备回国……”他目光闪了闪,“回国跟思思过个年,毕竟是我妹妹。”

林知微了然点头,“她还好吗?”

陈令仪疯了后,她还没关注过秦思思的消息。

秦然低声说:“比以前成熟不少,彻底接手了陈令仪的工作室,已经重新改头换面开始工作了。”

林知微想起秦思思最开始的幼稚,不禁有些欣慰。

秦然面对她,移不开视线,冷静片刻后,沉声道歉:“我家里的情况你大概知道了,对不起,为了躲思思我一直刻意回避国内的消息,中间你出了那么多事,我都没能及时帮到你。”

林知微一笑,“你没有义务要帮我,而且所有事我们都能自己解决,现在不是都很好吗?”

我们。

秦然眼底黯淡,“真的跟他在一起了?”

林知微扬眉,“我以为秦思思早就告诉你了。”

“不太敢相信而已,”广播在催促秦然的航班登机,他无奈,“我要先走了,有没有什么需要我捎回国内的?

给他。”

林知微真心觉得秦然是故意的。

让秦然给陆星寒捎东西。

要谁的命呢。

秦然失笑,摇摇头,“好了,不开玩笑,我知道他没那么好惹,”他退了一步,“下次见。”

林知微来不及说并不需要下次见,秦然已经快速通过安检,消失在回国航班的登机口。

她看了一会儿外面等待起飞的大型客机,垂下头,转身去找蓝龄。

回国。

做梦都想回国。

分开小半年了,她跟陆星寒一次都没有见过。

前两个月,陆星寒熬不过去,一门心思要来找她,但她的课程刚刚开始,被称作伏地魔的导师把她们所有人集中起来封闭训练,摸清每个人的真实能力,再重新分层。

两个月后,又到另一个极端,导师要求她们这些上层的到处跟现场,有时一天之内要辗转好几个地方。

就算陆星寒能来,她也没法确定自己身在哪里。

况且她走后,陆星寒完全用工作麻痹神经,有时行程紧张到睡眠都无法保证,想连续消失几天,基本不可能。

见面的事,他提了太多次,她反对了太多次,每次面对他的眼神心都要揉烂,他开始会哑声说,“微微你骗我,你说我能经常去看你的”,到最近,他已经不再拿这个难为她。

飞机落地是当地时间深夜,林知微和蓝龄一起回到在设计院附近租的小公寓,为了有私人空间,两个人分租两套住隔壁,既能互相照应,也不至于打扰对方。

半夜一点,蓝龄打着哈欠掏钥匙开门,“寒寒晚点好像有个直播节目,我等不了了,明天再看,你呢?

要看吗?”

林知微表面超淡定,“不看。”

结果锁上门第一件事,先打开直播软件。

现在已经是除夕当天了,她在夜里,国内的陆星寒则是上午九点,他和好几个参加春晚的当红小鲜肉一起,在央视有场拜年类的直播节目,各家粉丝们生怕被人比下去,早早就拉开宣传阵势。

林知微把手机屏幕投映到电视上,捏捏酸软的腿,聚精会神盯着看。

很晚了,她奔波了好几天,其实早已累到昏昏欲睡。

但只要能见他一面,怎么都能坚持住。

过了二十分钟,节目准时开播,陆星寒长身玉立,纯黑长裤暗红西装,一张脸白玉一样,五官越发深浓立体,无论跟谁站在一起都过份惹眼。

林知微忍不住走到电视旁,在他特写镜头时,就好像面对面一样。

传统的拜年访谈类节目,流程大多无趣,主持人跟别人聊时,他就安安静静站一旁,点到他,他又会立刻切到极佳状态。

要不是唇色太红是他生病的症状,可能连林知微都看不出他正在感冒。

凌晨两点,节目流程进行到最后一项,煽情环节,播放嘉宾们各自的特别VCR,外加现场给家人打电话。

VCR里,拍的是几位嘉宾的和美家庭,老人小孩齐聚一堂,对着家里的骄傲花式夸奖,开心说起祝福的话,之后再由嘉宾现场往家里打通视频电话,互相拜年。

林知微心口渐渐揪起。

果然,整个环节,陆星寒都一个人孤零零坐在椅子上,不言不语保持着标准微笑,后来主持人问到他,他面对镜头,黑沉眼睛幽幽深深,淡笑着回答:“我家里人距离太远,不方便。”

别人都有家,可陆星寒没有,他的家,全在她身上。

林知微关掉电视,马上洗澡洗脸,用最快速度重新化了个妆,换上他买给她的裙子,打开手机的摄像头对准自己,认认真真坐好,开始录制。

陆星寒结束直播,跟大家礼貌道别,袁孟陪着他回去单独的休息室。

“快点再吃一遍药,”袁孟心急火燎张罗倒热水,“看你难受的,搞严重晚上唱不出来怎么办!”

他脸色发黑地骂脏话,“这节目什么意思,我都打好招呼说最后的环节不要问你不要问你,故意的是吧!大过年的专找不痛快!”

陆星寒一言不发,吞了一把药片,闭眼靠在椅子上,手里还紧紧攥着手机。

外面天光大亮,可微微那边早就深夜。

太晚了,太累了,微微该睡了。

他等不到电话了。

意识逐渐昏沉时,已经放弃的震动蓦地传来。

陆星寒急忙坐直,意外发现竟然是她发来的一段视频。

“耳机,”他咳嗽两声,匆匆问袁孟,“快给我个耳机!”

袁孟摸摸兜,又到处找一圈,“手头没有啊,我出去借一个。”

陆星寒等不了,摆了下手,起身挤进整个休息室最角落的位置,为了不让别人听见知微单独跟他讲的悄悄话,他面朝墙角蹲下身,扣上外套的帽子,迫不及待点开,调小音量捧到面前。

知微出现在屏幕中间,对他甜笑。

房间里灯光很温柔,映着她弯弯的眼睛。

“崽崽,新年快乐呀。”

“十九岁的你,虽然我还没有亲眼见过,但是我能想象。”

“今天突然想起重要的事,我是不是没有当面夸奖过——你的脸有多好看,你的身材有多标致,就连眼睫毛的长度,手背上的筋络,还有随便一个眼神,都让我,”她抿唇笑,有些不好意思地指指自己,“都让我疯狂心动。”

她捂了捂脸,“啊说了这么直白的话。”

陆星寒连呼吸一下都舍不得,扣着手机一动不动。

她害羞劲儿过去,继续郑重其事讲,“还有,我家崽崽超级聪明,天分高又懂得努力,从小就对我特别好,能让我依赖,给我安全感——”

陆星寒眼角赤红,贪恋地死死盯着手机。

“别人都能被夸奖,我家崽崽这么棒,当然更要夸,”她脸颊红润,凑近一点,“那新的一年里,希望英俊炫酷的陆星寒同学,身体要更好,不准再生病,喜欢的事业,要走得更高,你深爱的人,当然也一样地深爱着你。”

“别人有家,你也有。”

“别人被爱,你也是。”

“别人被赞美被祝福,你更不能少了。”

她杏眼剔透,脉脉闪起流动的水光,“但我最大的希望,是新的一年,能早一点见到面,让我亲口对你说,我有多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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