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二柱说的太真了, 看向刘老太的眼神满满的都是爱戴。

刘老太嘴歪到了腮帮子上,骂道:“放屁!你做什么春秋大梦呢!”

刘二柱被吓到磕巴:“妈、妈你什么意思啊?”

“我没说过这话!”刘老太环顾四周, 义正言辞,“谁家丫头片子念书哦,这不是没事找事吗?今天我要是允许我家小麦念书去,明天你们家那些丫头片子也会闹着念书!到时候一家都没安稳日子过,你们说说, 是不是这个理?”

看戏的老老少少顿时议论纷纷起来。

隔岸观火是很爽的,但火要烧到自己身上来时, 一个两个就开始疼了。

念书又没用, 念什么书啊?

丫头片子就更不能念书了, 她们念书去了,家务活谁干,小孩子谁带?

就有老大娘劝刘二柱:“二柱,不是大娘说你。小麦都这么大了, 又是个丫头,你送她去学个手艺也是好的,念书那个东西没用。”

众人纷纷点头称是。

风向转这么快, 刘老太很得意。

她就说, 没有人比她更懂煽动群众。刘二柱和张秀红那点小伎俩在她面前完全不够用。

“妈, 你怎么能说话不算话哪?”孤苦无依的刘二柱委屈极了。

刘老太直接对着他脸“呸”了一声。

刘二柱抹了把脸, 肩膀耸动了几下,居然乌拉乌拉哭了起来!

一个大男人……没有一点男人的样子!

吴国安的脸顿时黑如锅底。

他们那个时候上战场,战友们也没怂成这样。就是实在忍不住想流泪, 那也是趁着大半夜躲在被窝里悄悄地淌。

哪有像刘二柱这样的,大庭广众哭出声音,还要不要脸了!

周围的人都被刘二柱这副德行唬住了。

毕竟这个时代的主流价值观还是男儿流血不流泪。

刘老太被恶心的不要不要的,她瞪着老眼:“刘二柱,你哭什么啊?我是打你了还是杀你了?”

天老爷哟,她怎么生了这么个东西,她对不起老刘家的列祖列宗!

刘小豆和刘小虎刚刚被刘小麦哄好,都抽着鼻子端详他们的爸。

“大队长,我奶老是骗人!”刘小麦腾出手来了,生气地指控她奶奶,“同意的事也不做数。”

吴国安沉默地用目光逡巡老刘家的几个人。

……然后更沉默了。

说实在的,他真看不出来哪边是真话。

他们的脸上都是由衷的愤怒,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

如果有装的……这也太会演了。

“人老了,讲话就歪东西倒的。你奶奶本来就是个癫的,你就别把她之前的话当真。”真难得,四婆都帮刘老太说话了,“小麦啊,丫头家家的就不该念书。你得闲了到四婆这里来,四婆教你纳鞋底。”

“四婆,你也被我奶骗啦!我奶才不是不让丫头片子念书。”刘小麦大声说,“她就想送我三叔家的福宝念书去,书包都跟福宝做好了!”

围观的老老少少们:“……”

这意思火肯定要烧到他们自家身上呗!

刘老太真的是被猪油蒙了心啦,要送一个野丫头念书,硬生生要改了松梗大队的格局,他们大队以后要是鸡犬不宁了,那肯定全是刘老太的错!

刘老太心一抖,左脚绊右脚差点摔倒。

又出什么幺蛾子了,刘小麦都知道她给福宝做书包了!

不应该啊,她明明是偷偷摸摸做的,准备等福宝念书再给她背上,让福宝好好高兴高兴。

不会是张秀红偷了她钥匙,偷偷摸摸到她房里乱翻到的吧!

刘老太一想,只有这个可能了,她气势汹汹在人群里寻找张秀红。

肯定是她造的孽,折腾到现在了,张秀红一声没吭就是不对劲。她早该想到了。

哪知道张秀红比她还气势汹汹!

张秀红不知道去哪拖来一只纸箱子,二话不说打开来,招呼大家去看。

“你们瞧瞧,你们瞧瞧,都是书啊。这都是妈同意小麦念书,才让我们去公社买的!”

“张秀红你胡说八道什么东西?我没做过这事!”刘老太冤枉啊。

“妈,你就别扯谎了,能不能当一个正直的人?”张秀红劝刘老太做个人,“要不是你给了钱,我们哪能买这么多书呢。谁不知道老刘家你当家,我们手里头一分钱也没有!”

“红子这话在理。”四婆对刘老太的好感度降到了最低,阴阳怪气的,“你妈这是出了血本啦,买这么多的书,就是不准备给小麦念!”

刘老太气得直翻白眼,这叫什么事?这叫什么事!

张秀红却恍然大悟:“敢情是骗我跟二柱干苦力呢!我就说,怎么让我们出门的时候她还答应送小麦念书,回来就不承认这事了!”

“这事刘老太做的出来。”

“不应该,太不应该了,供野丫头念书,刘老太糊涂了。”

“老刘家那么穷,她哪来的钱供野丫头念书,还不是老陶家给的。小麦真可怜啊,按道理就该她去念。”

“野丫头还叫福宝。哟,没见过这么矫情的。把她当个宝,把自家亲骨肉当根草。”

大家都在用言语羞辱刘老太,觉得她开的这个坏头实在是太可恨了。

你们懂个屁!

刘老太在心底呐喊。

福宝,那真的是宝!刘小麦算什么哦,能配跟人家仙童比?福宝能弄到大鱼,刘小麦连一条泥鳅都弄不到。

只可惜世风如此,刘老太怕被打成牛.鬼蛇.神中的一员,被贴大字.报,被带高帽子,只能把秘密憋在心里,这一天天的憋得整个人都不好了。

而福宝给老刘家带来的那些好事,刘老太也不敢出去大肆宣扬。只能含糊地说一些,可惜没人在为意。

不争气的二房还在这无中生有无事生非!

刘老太一屁股朝地上一坐,开始蹬着腿搡着上半身。

“我冤哦我冤哦——我命怎么就这么苦的呢!老头子啊,你怎么死的那么早?你把我也带走吧!”

乡下可都是泥土地啊,春天土又松,顿时刘老太蹬得这一片都尘土飞扬。

吴国安被围在正中间,很不幸没躲开,被呛得直咳嗽。

“咳咳……李主任呢?咳……妇联李主任呢?”

每到这个时候,吴国安就想把烫手山芋丢到妇联去。

“报告大队长,刘老太一屁股坐下的时候,李主任就跑掉了!”

李主任也是人,李主任也有心,李主任也不想接这个烫手山芋啦。

吴国安受伤了:“……”

“刘二柱同志,刘二柱同志!立刻带着你的妻儿老娘回家,不要再当破坏社会风气的人。”吴国安厉声道,“你们的家务事我们都知道了,你们先回家商量解决。解决不了——我带你们找公安同志调解!”

反正他是调解不起了。

老刘家,太能作。调解了一件事,还有十件事等着。

刘二柱抹着泪,老实巴交道:“又给大队长添麻烦了,要不现在就带我们去找公安同志吧。”

刘老太听不下去了,她一抬脚踹到了刘二柱小腿上。

刘二柱发出“哎哟”一声惨叫。

刘小麦张皇失措道:“奶,你要把我爸腿踢瘸了再要一笔补偿金吗?你还能跟谁要哦。”

刘老太:“……”

啊啊啊啊啊她要被气到昏厥啦!

吴国安生气了,她也不敢再蹬腿,于是拉着脸坐在那儿不动。两只眼睛往天上看,正好有个方向烟筒升起的烟雾好重。谁家烧晚饭啊,这么大的炊烟。

“奶——奶!”

恍惚之间还有人喊她。

刘老太寻声望去,居然是她的大孙子刘小勇。

刘小勇跑得满头大汗,急赤白脸的。

“奶,你锅糊了!还鱼汤呢,鱼肯定被烧焦了!”

刘老太迟疑了一下,好像还没意识到问题。

刘小勇愤怒地看着刘小豆和刘小虎,“不是让你们喊奶回家吗?你们告没告诉奶锅糊了?”

刘小豆点头,“奶、奶不听。”

她“呼”了半天,奶就骂了她一顿,根本不让她把“糊了”说清楚。

“奶,你怎么不听啊,你还坐着干什么?”刘小勇觉得越来越搞不懂他奶了,“锅糊了!鱼汤没了!”

刘老太听着听着,终于反应了过来。

那个方向可不就是她老刘家吗!

这简直是祸不单行啊。刘老太一骨碌爬了起来,撒腿就往家里跑。

刘二柱他们在后面慢慢吞吞的,不急着走。

“真是不好意思啊,我们老刘家又让大家看笑话了。”刘二柱一副羞愧的样子。

“没事没事,我们就喜欢看你们老刘家的笑话哈哈哈。”大家都鼓励他再接再厉。

好一派和谐啊。

“刘二柱同志。”离开之前,吴国安喊住他,“要是条件允许,让小麦读书是好事。学习才能进步,长大了才能更好地做建设。”

就算是当兵,营队里也是会安排学习的。吴国安对这方面很有感触,可惜现在很多劳动人民却不重视学习。

“我知道,读书好,学习好。”刘二柱笑了,又看向张秀红,“红子,大队长的话你听见了吗,是不是这个理?”

张秀红摸了摸袖子,先没吭声。

刘二柱又问了她一遍。

“听见了听见了,是这个理。”张秀红抬头翻他白眼,“你烦死了!”

……

刘老太一回家,就急慌慌地掏钥匙开厨房门。

走近去掀开锅盖一看,她身子就歪了歪。

“妈哟,你可千万别吓人!”

潘桃连忙扶住她,对刘大柱挤眉弄眼。

刘大柱“咳”了一声,皱着眉道:“妈,老刘家就你一个人有厨房钥匙,多少有点顾不过来。潘桃是你长媳,你忙的时候,不如把钥匙给她拿着。”

“滚!”刘老太大喝。

“……”

刘大柱自觉颜面扫地,责怪地瞪了一眼潘桃,闷不吭声出去了。

潘桃摸了摸鼻子,讨好道:“妈,我帮你把鱼盛起来?”

汤没了,鱼焦了,但好歹是荤的,还能吃。

刘老太把还算好的那些鱼肉剔了出来,鱼泡鱼籽也弄出来,放在一个碗里。把碗搁到了橱柜里,给福宝私下留着。

潘桃暗地里撇嘴。

也不好说刘老太偏心眼,毕竟没福宝就没这鱼。

最重要的是,她还指望着刘老太拿钱给刘小勇读书。刘老太现在是她得罪不起的。

“妈,不等二柱他们回来了?”

饭桌上,刘大柱又开始自讨没趣。

平时吃饭可以一前一后,可今天难得有大菜,跟过年也差不多了,故意不等二柱他们有点说不过去。长兄如父,刘大柱觉得他必须提上一提。

刘老太冷笑:“你记着他,他记着你吗?”

刘大柱:“……”

算了,他闭嘴。

巧也是真的巧,就在这时,二房轰轰烈烈地到家了。

张秀红走在最前面开道,一身的轻松。

刘小麦拄着拐一瘸一拐走中间。刘小豆和刘小虎一左一右要搀扶她,刘小麦故意跛出杂技的感觉,惹得他们俩个手忙脚乱。

最后面是刘二柱,他勤勤恳恳地捧着书,一脸的老实。

进了门也不说什么好听的话,就刘小麦挨个把几个长辈问候了一遍,然后几个人又快快乐乐地往院子里走,显然是准备回屋了。

老刘家的其他人就看着他们。

还是刘二柱走两步又转过头,乐呵呵地:“吃着哪?”

刘老太一捏筷子,刚准备大发雷霆让他们滚,翅膀硬了就别吃老刘家的饭。

就听刘二柱又说:“那我们就不打扰你们了。”

“?”

这叫什么话!

刘老太眼睁睁地看着二房一个不剩都回房了。

二房里,刘小麦把小酸糖取出来一颗,冲了碗水给大妹小弟分着喝。

酸酸甜甜的,刘小豆跟刘小虎喝得直眯眼睛。

张秀红把买的大饼拿出来,泡在热开水里,一家五口围着吃。

“粮票是个好东西啊。”张秀红感叹着。

可惜都在刘老太那里。

刘小麦把兜里剩的四块五毛钱掏出来:“要是我奶还不同意我上学,我先拿着这个报名去。”

跟刘老太杠她有的是时间精力,但是报名一定要趁早。

“你这哪里来的钱,还买了这么多书。”刘二柱奇怪地问。

刘小麦道:“四叔借的,他支持我上学。”

刘二柱好感慨:“真是看不出来,四柱还有这份心。”

他捏捏张秀红手,“四柱是读书人,他懂的多,也支持小麦念书呢。”

“知道了知道了,就你话多。”张秀红打开他的手,又笑眯眯地跟刘小麦说:“哪能要你自己来,妈拿钱给你报名。”

刘小麦:“……妈,你有钱啊?”

真看不出来,在刘老太的铁腕之下,她妈还能弄到钱。

张秀红道:“别瞧不起你妈,我跟你爸好歹结婚这么多年了。”

其实今天张秀红在供销社给刘小麦买东西时,刘小麦就隐隐约约感觉到他们二房还是有点私房的。

张秀红敲了敲桌面:“但是钱不多,肯定不能供你一直读下去。”她叹息,“本来也是攒给你们以后结婚用的。你现在多用一分,以后嫁妆就少一分。你自己想好了就行。”

刘小麦抱住她手臂:“我不要嫁妆,我就要读书。”

她以后会不会结婚都不知道呢。

炮灰先过好自己的人生,再去想着跟别人搭伙过日子吧。

大概是新书到家了,刘小麦有心情有点激动,夜里有些失眠。

好不容易眯着了,又冷不丁惊醒。

刘小麦翻了个身,发现她妈不在床上。左右也睡不着,她穿了个鞋准备出去看看。

怕吵到刘小豆和刘小虎,她轻手轻脚的。

还没推门,却隐约听见了院子里的说话声。

“……我让福宝念书,那是有缘由的,我不能跟你说。你让小麦念书,那就是瞎扯胡闹。你要是真送她去学手艺,我也没意见……”这是刘老太的声音。

“什么缘由不缘由,我家小麦想念书就念。她才是真正姓刘的,妈你这样偏心,好意思见老刘家的列祖列宗吗?”这是张秀红的声音。

“我真是跟你说不通!”刘老太都心梗了,“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想什么,你就是看老大家小勇上学,老三家两个也上学,觉得吃亏了,非得把小麦也塞进去。”

“是这回事。”张秀红坦然承认,“凭什么啊?我们二房凭什么吃亏?”

“那我就叫你不吃亏。”刘老太说,“小麦别去念书,以后小虎去念书。老大家老三家交一次学费,我就提前给你一次小虎以后的学费,都给你掌管。”

“都是我老刘家的孙子,你当我真不疼他呢?”

刘老太的声音在春夜里显得鬼气嗖嗖的。

而张秀红在沉默。

作者有话要说:  日万好难,我枯萎了。

明天接着更肥章~感谢大家支持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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