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好日子,最适合摘下你们的头,给凫儿当绣球抛着玩了。”

魔域的天气当然算不上好,人头绣球也没什么好玩。

突然出现在狡慧魔君身后的江雪声,无论外表有多俊美,配合如此阴恻恻的台词,看上去都像是一道从地底升起的、阴魂不散的幽灵。

“……”

狡慧魔君一动不动地凝视着他,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装逼不尴尬,装逼当场漏气,这就有些尴尬了。

——这种时候,他应该摆出什么样的表情呢?

——惊讶?愤怒?或者故作镇定,表示“一切都在我预料之中”?

还是算了吧。

在江雪声面前,虚张声势只会自取其辱。

江雪声倒是不必为难——在这种时候,他只需要微笑就可以了。

他甚至随身携带了琴桌琴凳,有条不紊地在魔君面前布置好,将长琴横放于桌上,撩起衣摆迤迤然落座,修长白净的双手搭上琴弦,玩笑似的拨出了一个音。

其人其态,俨然一幅风流名士的《花间抚琴图》。

然而,此地不光没有花,地上连一根狗尾巴草都没长,遍地滚落着小魔修们的人头和无头尸体,有些还没有凉透,乱草般的头发被风吹成了一面招魂幡。

在这般背景之下,突然出现一位道骨仙风、湛然若神的抚琴男子,这画面就有几分诡异了。

狡慧魔君,一代魔修老祖,纵横修仙界数百年,人心泯灭、丧尽天良,手上血债无数,还是个以玩弄尸体为乐的资深老变态。如果出个人体成分表,可能是99%的厨余垃圾(易腐垃圾),兑上1%的水和空气——不是真空包装,因为他无时无刻不在腐烂。

他以缺德为荣,以变态为傲,每当旁人因他的尸傀而惊恐变色,他内心都会涌起一阵无可比拟的愉悦之感,实乃变态中的完全变态。

然而,与他对线的正方选手不是别人,而是江雪声。

江雪声是正人,不是君子,也不是正经人。

面对江雪声,狡慧魔君只觉得多年变态经验毫无用武之地,如果强行对线,还有可能遭到反杀。

这也难怪。

毕竟,早在三千年前,那场将整个修仙界重新洗牌的大战中,应龙君已经目睹了太多的变态。

舒凫还会因人渣败类而愤怒,但在江雪声眼中,狡慧魔君差不多也只值一声“就这?”。

魔高一尺,道高一万零八十六丈,说的就是这么回事。

——当然,狡慧魔君也不是完全没有优势。

江雪声道行再高,人力却有限,不可能真正一骑当千,以一人之力横扫百万大军。

虽然贺修文本人是个水货,但他手头的势力,以及他们先前所做的种种排布,却并非全无用处。

思及此处,狡慧魔君平定心神,重新端起他不可一世的老祖派头,面向江雪声冷冷道:

“要摘本座的项上人头?昙华真人,你口气不小啊。”

“唉。”

江雪声恍若未闻,一边自顾自地拨弄琴弦,一边悠悠开口道,“我真不明白,你们想要抬高自己时,为何总要自称‘本座’?巫妖王也是,自己的山头都差点被凌霄城端了,不仅没有‘座’,连‘家’也得靠摇光峰庇护,却仍不肯放下架子。”

“焦魔君,你就更离谱了。你说说,你在哪里有‘座’?你们几个无耻败类,再带上南宫溟一个蠢材,一块儿坐在山头上,虚情假意地礼让一番,互相喊两声‘大哥’、‘二弟’,就算排好座次了?这样很光荣吗?”

狡慧:“………………”

——只是一个自称而已,你就足足骂了我一百多字!

——你是哪里来的杠精啊,回头把你架在房梁上好不好?

还有,他费劲巴拉地给自己取了“狡慧”这个名号,就是不想听别人称呼他“焦魔君”!

好像魔君被烤熟了一样!

“……”

当然,焦魔君是一位有身份的魔头,不会将上述情绪写在脸上。

表面上,他依然喜怒不形于色,削尖的狐狸脸上不见半分恼火,反而显露出一丝高深莫测的笑意:

“本座便是本座。昙华真人若有不满,不必逞口舌之快,不妨手底下见个真章。”

说完,他抬起十指细长、好像蚱蜢腿儿一样的双手,在空气中轻轻拍了两拍。

“出来吧,我的孩儿们。”

伴随着他这声呼唤,在斗技场中,观众席上熙熙攘攘的人群发生了某种变化。

其中一部分人——大约有两三百之多,原本只是默默无言地观望赛场,除了神色稍显呆板之外,与旁人别无二致。

就在这一刻,他们仿佛获得了某种指示,忽然齐刷刷地站起身来。

他们的关节似乎不太灵活,动作僵硬,四肢和腰背都绷得笔直,看上去好像人群中竖起了一排木桩。

如此整齐划一的动作,舒凫想了想,觉得自己只在学校大礼堂里,全场起立唱校歌的时候见过。

当然,这些集体起立的魔修没有唱歌。

他们睁着浑浊呆滞的双眼,直勾勾凝视着斗技场中央的舒凫,再次以整齐划一的动作,从身上取出了各自携带的兵刃。

“看见了吗,昙华?”

狡慧魔君转过头去,朝向江雪声讥讽地挑起嘴角,话里话外都是满溢而出的阴阳怪气,“我准备的尸傀,可不光是你手上那一只。我承认,你的徒儿和那条月蛟确有几分本事,但我这数百孩儿,还有满场对你们恨之入骨的魔修,你们当真敌得过吗?”

“……”

一瞬间的停顿过后,江雪声肃然敛容,满怀敬意地开口道,“‘孩儿’?那你还挺能生的,如果魔域评选一位英雄母亲,想必就是你了。”

狡慧:“……”

你他妈到底能不能正经对线啊!!!啊?!!!

江雪声向他报以一声“呵呵”,面带微笑,指尖轻挑,用古琴弹出了一曲欢快活泼的小调。

他知道,只要自己解决狡慧这道分神,剩余的尸傀和魔修都是乌合之众,“穆兰”和舒凫足以脱出重围。

所以,他只需专心致志解决狡慧就好。

——你算什么东西,也配在我面前阴阳?

……

就在狡慧魔君险些被江雪声逼疯的同时,鬼面魔君贺修文,同样承受着身心双重意义上的巨大痛苦。

“……呃……啊……”

直到血染衣襟,剧烈的疼痛感抵达脑髓之前,他都不敢相信自己眼前的景象。

——我?被血虐了?

被一个年纪不足百岁,金丹期的丫头片子?

在这个“金丹遍地走,筑基不如狗”的年代里?

同样的疑惑,二十年前的凌凤卿也曾有过。

然后他就死了。

他怀抱着难解的疑问下了地狱,在无穷无尽的痛苦折磨之中,还会用残破的喉咙大喊“你妈的,为什么”。

如今,这一幕正在贺修文身上完美复刻。

说来也巧,当年魏城事变,贺修文正是凌凤卿勾结的魔修同谋,在攻城一战中出力最多,损失也最为惨重。

兄弟一生一起走,都是舒凫剑下狗。

舒凫也想起了这一点,体贴入微地转向贺修文道:“魔君,高兴一些。同样是挨我一剑,你这回的排面,可比凌公子那会儿大得多了。你看看,我砍你这一剑,声势多厉害啊。”

——要是放在仙侠剧里,那可是百万特效啊!

贺修文:“…………”

比这个有意义吗?!

回头你给我堆的坟头比凌凤卿高一截,我是不是还得从阴间托梦感谢你???

舒凫这一剑的威力被他化解了一部分,但余威不减,贺修文当场受创,从肩膀到腰腹处留下了一道深深的伤口。若不是他迅速以魔气稳住伤势,只怕腹部会流出某些不该流的东西,将画面变成限制级。

挨了这么一剑,贺修文自然满心怨毒,巴不得立刻将舒凫从天上打下来,细细地碎尸万段。

此时,满场魔修躁动,狡慧魔君又催动了预先布置的尸傀,眼看形势大好,正适合来个瓮中捉鳖。

贺修文强忍疼痛,振作精神,竭力保持自己一贯居高临下的傲慢口吻:

“小丫头,休要得意太早。难道你真以为,能凭你一人之力对抗全场?只怕是睡得太久,美梦还没醒吧!怎么,在我们魔修的地盘上,难道你还有援兵不成?”

舒凫:“呃……”

不,我也没说要对抗全场啊。

我只要来个三进三出,杀入重围救走云蛟、玄龟,再顺便收割一下你缺斤短两的小脑瓜,这事儿不就结了吗?

你都嗝屁了,你手下还不得争先恐后地瓜分遗产,打得头破血流啊?

大家都是自私自利的小魔修,指望人家替你报仇雪恨,活在梦里吧?

舒凫懒得解释,手中孤光剑一挑,自在箫化为浮游炮环绕周身,准备直取贺修文首级。

就在这时,她听见一道宏亮的声音从地面上传来,慷慨激昂,在斗技场上空盘旋回荡:

“谁说她没有援军!!”

“……???”

舒凫一怔,随即低头循声望去。

“………………那个,南宫魔君?”

发话之人正是南宫溟,他手提一柄金背砍刀(天知道怎么会有男配拿这种武器),昂首挺胸,如同门神一般威风凛凛地站在观众席上。

在他身后,是因为胃痛而倒地不起的侍从:“魔君,不要啊……”

“南宫溟,你疯了?!”

贺修文做梦也想不到这一幕,一口气梗在嗓子眼里,险些没把自己憋死,“你知道她是谁吗!她就是九华宗,摇光峰——”

南宫溟:“她是什么人,与我有关吗?”

舒凫:“……”

她知道,南宫溟确实不在乎这个。毕竟在原著里,他一样爱上了九华宗的女主,甘愿为她与世界为敌。

……话说回来,其实她一点都不需要援军,真的。

贺修文气急败坏:“你可知道,她杀了我们魔域多少人……”

南宫溟:“哦,其中有我的人吗?”

贺修文:“……”

……那确实没有!

但那是因为你做坏事不积极,成天窝里横,从来不去正道的地盘杀人放火,一点身为魔修的敬业之心都没有!

你害的都是魔修自家兄弟,你还有脸了?!

南宫溟确实有脸,还能理直气壮地向舒凫喊话:

“舒姑娘,不必担心。此行我也带了下属同来,俱是个中好手,决不会败给狡慧的尸傀。”

舒凫:“…………”

谢谢你哦,但是真的不用了。

我们只想干他娘一炮,然后一击脱离而已。

“…………”

贺修文一口老血含在喉间上上下下,欲吐又止,经过一系列化学变化,最终演变为一句恶毒下作的揣测:

“你——你对这女人如此上心,莫不是做了她的入幕之宾,上赶着维护姘头?哈!她倒真了不起,先与自己的师父搞在一起,又和你纠缠不清……”

“休要血口喷人!!!”

话音未落,南宫溟声如洪钟,雄浑灵力直击脏腑,差点没把贺修文震出一口血来。

只听他大声道:

“舒姑娘与我之间,清清白白,光明磊落!她为我开拓了新的视野,指引了新的方向,堪为我灵魂之导师,修行之灯塔,你怎可这样侮辱我们的关系!!!”

舒凫:“噗————”

干,老兄你学习好认真啊!

现代文里的霸道总裁,如果被逮捕入狱改造二十年,不知能不能达到这种思想境界?

若有可能,真的好想实践一下看看啊!

“…………”

贺修文鼓膜都被这段入.党宣言震得发麻,五脏六腑随之震颤,伤上加伤,再起身时已是面如死灰,眼神都失去了光彩。

他没再与南宫溟争辩,而是一把按住云蛟程清的天灵,狰狞道:

“南宫溟,你想帮她出头是吗?不过,只要这小畜生还在我手里,她就不敢……”

“……咦?”

他说到这里,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不知何时,自己胳膊肘上无声无息地搭了另一只手。

皓腕凝霜,肤白如玉。五指柔若无骨,轻盈得仿佛一瓣落花。

纤细优美的手腕上,戴着一只青翠通透的玉镯,有那么一点像是巫山云蛟的颜色。

“你,是……”

贺修文下意识地想要抬头看清来人面孔,却惊恐地发现,一道冰冷刺骨的寒气徐徐渗入肌肤,以他的手臂为起点,缓慢而不可遏制地朝向全身蔓延。

寒意所经之处,经脉、血液,每一个细胞,体内流转的每一缕魔气都被冻结。

当他回过神来,已经连脖颈处都冻上了一层白霜,再也无法转动。

因此,他只能看见眼前人颀长的纤手、素净的白衣,轮廓优美的下颌,听见她如同山巅冰雪一样冷冽庄严的嗓音:

“放肆。我龙族后裔,也是你能动的吗?”

……

与此同时,刚刚解决尸傀的邬尧回转头去,眼中掠过一丝难以掩盖的诧异之色。

“……凌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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