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陵王追杀程明婴的原因说来也简单。

当年方远山被斩后,陵王得知流落民间的五皇子程旭逃去了塞北,便与达满部落的二皇子合作,以一张布防图为交换,请他找出藏于草原上的程旭,并趁兵祸杀了他。

不成想达满虽成功劫走了程旭,塞北一役后,程旭意外生还,随后在草原上销声匿迹。

两年多前的初春,大概是年关后的一日,陵王郓王与程昶三兄弟一起吃酒,酒过三巡,有人来向陵王禀事,陵王猜到或许是有了程旭的消息,便请辞离席。

当时的程昶还是过去那个真正的小王爷,他吃醉了酒,在园子里乱逛,无意便逛到了陵王的下处。

说来也巧,陵王的下处通常都是有武卫守着的,那日因在自家的园子里,武卫觉得不会出什么事,看着天晚,就打了个瞌睡,竟没防住小王爷。

于是程昶便倚在窗外,听到了陵王通敌追杀程旭这一惊天秘密。

程明婴虽糊涂,但他生在天家长在天家,通敌叛国残害皇嗣,这是何等罪过,他心里还是有数的,所以当陵王觉察出他在屋外,问他可曾听到什么,他便装醉糊弄了过去。

可惜从前的小王爷并不是一个有勇有谋遇事从容的人,自那以后,他待陵王的态度就变了。

陵王得知程昶发现了自己秘密,就对他起了杀心,所幸那一阵程昶因一掷千金修筑望山居,被琮亲王禁足在王府,躲过一劫。

他躲得过初一,却躲不过十五。

二月初,昭元帝即将南巡归来,琮亲王离开金陵去接圣驾,陵王便趁着昭元帝与琮亲王都不在金陵这个绝佳的时机,于花朝节当日,对程昶动了手。

“其实一开始我一直没想通你既然要杀程明婴灭口,为什么要在他的袖口里塞两块金砖,就算要做成溺死之态,塞些石块等寻常之物不是更好?但后来我想明白了,”程昶道,“因为你想把程明婴的死嫁祸给郓王。”

金砖本就为权贵之人所有,而郓王风流张狂,塞金砖害人这等事,郓王做得出。

何况当年塞北一役,忠勇侯之所以战死,郓王也有功劳。陵王于是打算借由琮亲王追查小王爷的死因,把郓王私挪塞北兵粮的秘密捅给他,继而移花接木,让琮亲王以为明婴是得知了郓王的秘密才被灭口的。

陵王道:“明婴是皇脉嫡系,又得太皇太后偏宠,若不论承大统的可能性,他在宫里的地位甚至胜于我,既然要杀这么一个人,我自然要物尽其用才是。”

程昶道:“其实他就算知道了你的秘密,未必会把这个秘密告诉他人,否则他不至于守口如瓶至最后一日,直到死,也没有人知道他的死因。”

“诚如你当初要杀田望安,其实田望安未必有争储的心思,他与田泗远赴塞北,大概就是想避开争端,你却硬生生将他卷进来。”

“你这些年做的这些,都是无用功罢了。”

“如何就是无用功了?”陵王道,“我若不杀程旭,难道要眼睁睁看着云舒广把他从塞北接回金陵,成为程旸之后的继任太子,成为皇帝,然后我便一辈子在这宫里苟且偷生?”

“我若不杀明婴,难道要日夜枕戈待旦千提万防,唯恐哪一日他无心的一句话便让我这些年汲汲营营的一切化为泡影?”

“何况若不是程旭,我的母妃也不会死,我亦不会沦落为成一个无人问津如同弃儿的皇子。”

“我当年上进求学,风檐寸晷,好不容易办成第一桩大案,换来的是什么?是父皇对我半年不见半年置之不理。几个皇子里,分明是我最敬兄长,最爱护幼弟,可那个老东西偏偏要去宠一个连面都没见过的五弟,凭什么?”

“田望安无辜吗?他的出生就是个错误。但他的错误却要我帮他承担,我凭什么不杀他?”

陵王说到这里,笑了笑:“便如你,你后来代替他生死数回,大概也觉得不公吧。但你只有认了,因你既然被卷进来,这就是你的命。”

程昶却道:“你真的恨程旭吗?你做的这一切,真的就只是为要他的命,随后继承大统,成为那个高高在上生杀予夺的帝王?”

“你这话什么意思?”

程昶看着陵王:“当年方芙兰受辱,你在哪里?”

陵王听了这话,愣了愣,竟是没答。

程昶又道:“从前的事过去太久了,我打听了很久,才得知当年方府出事,方远山被拿进宫以后,你去刑部大牢里见过他,想要救他出来。”

捉拿方远山的命令是昭元帝亲自下的,一夜之间,人人对方府避之不及,可是陵王在这种时候宁肯冒着犯上的风险也要试着救方远山的性命,他便不该是个趋利避害的人,那么方芙兰出事时,他为何不在?

陵王道:“你问这些做什么?”

晨风拂来,他折转身去,望向缥缈的崖端,须臾又道:“我就在宫里。我只是……帮不了她罢了。”

从前那些事的确过去得太久了,知情人不是死了就是散了,于是宫中旧人对此讳莫如深,久而久之,连提都没人再提了。

陵王记得,当年方府事出突然,便是在一日前,他还计划着日后去临安、去湘西,带着芙兰一起徜游山水,远离这座深宫。

那时他办好柴家的案子,本是大功一桩,没想到昭元帝反而对他更加嫌恶。

陵王原本颓唐,方芙兰却道:“殿下不必烦扰,殿下若不喜欢金陵,日后芙兰便陪殿下离开这深宫,无论殿下去哪里,芙兰都跟殿下一起。”

陵王一听这话就笑了,郁结的心绪一扫而光,颔首道:“好,那我便去跟父皇请个旨,寻个山灵水秀之地做个闲官就好,也不当什么王爷,如此自由自在,山河万里,锦绣风光,我定要带你看遍。”

方远山出事那夜,一点预兆也没有。

陵王在宫里听说这事时,方远山已被押入刑部大牢了。

陵王拼命打听,只知昭元帝是从故皇后宫里出来后忽然下的圣旨——彼时故皇后已然病危,大约人之将死,临终对昭元帝说了些什么吧。

方远山一心想将方芙兰高嫁,而陵王是这宫中最不受宠的皇子,方远山一向瞧不上他。

可是,陵王想,如果方远山当真出了事,芙兰一定会伤心的吧,他不愿让芙兰伤心,他在这深宫里伶仃地过了这么多年,这个温婉似江南水的女子是他心上唯一。

所以他冒着犯上的风险,去刑部大牢里见了方远山一面。

好在方远山是被殿前司的人带进大牢的,随后殿前司去复命,三司的人并不知发生了什么,眼下三皇子要求见礼部侍郎,他们不敢拦阻,便放陵王入了大牢。

方远山的两个儿子一直不成器,这么些子女中,他最疼爱的只方芙兰一人。

是以如今东窗事发,他到了生死攸关的境地,最担心的便是方芙兰的安危。

方远山见陵王竟愿在这种时候来看他,明白他对芙兰是真心实意的。

其实一直以来,他不愿将方芙兰许给陵王,并不是因为他看不起这个不受宠的皇子,而是因为他与陵王的生母卢美人的恩怨。

否则,凭着陵王远胜常人的天资,有他这位重臣帮扶,日后未必不可成就大业。

可是,到了眼下这个地步,他没得选了,他犯下的是株连九族的大罪,非常人不能保住芙兰。

方远山也知道,自己既有求于陵王,必不能欺瞒于他。

否则就算芙兰一时为他所救,纸包不住火,有朝一日陵王得知了真相,将对方远山的恨迁移到方芙兰身上,芙兰更是万劫不复。

而陵王在这深宫之中亦永远翻不了身了。

是以方远山趁着陵王来见自己的之际,把当年的真相逐一相告。

他说当年是他将五皇子与宛嫔还活着的事透露给了故皇后,后来卢美人受故皇后唆使,找人去追杀宛嫔母子,这才酿成了明隐寺血案。

血案过后,昭元帝震怒不已,下令处死卢美人,并从此将她从彤册玉牒上除名。

方远山道:“陛下之所以有些厌弃殿下,乃是因为明隐寺的血案在陛下心中永远是一个结。倘有朝一日,这个结解开了,凭殿下英才,未必不可摘星揽月。五殿下当年自明隐寺脱逃后,臣这些年一直派探子跟着他,臣这便将探子的身份告诉殿下,以后殿下找到他,找到五殿下,要怎么做,尽听殿下便吧。殿下只需知道,陛下这些年之所以还念着五殿下,那是因为陛下知道他还活着,还抱着一丝父子团聚的希望。但人死灯灭,希望也就随风散了。即便陛下一时走不出来,但他终有一天会老的,等他老了,念想淡了,渐渐灭了,就会将执念放下,考虑该由谁来承大统了。太子殿下一身病躯,四殿下蠢笨无知,六殿下年纪尚幼,唯有三殿下您,才是将来江山之主的不二人选。”

“臣知道,臣将这一切告诉殿下,殿下必会恨臣,但臣有个不情之请,殿下锦绣乾坤在后,能否暂将这恨舍下,帮臣保住芙兰,芙兰一个弱女子,眼下方府即倒,她受不起这风霜之苦的。”

然而陵王听了方远山的话,彻底怔住了。

难怪他这些年虔心竭力无果,他没有身为皇子的骄矜,办事亦踏实不苟,往往殚精竭虑却适得其反,还以为是自己哪里出了错,原来竟是命运弄人。

陵王道:“我为什么要帮你?如果不是你,我的母妃也不会身陨不会被父皇除名,我亦不会沦落到这等地步。”

“你为了自己能平步青云可以不择手段,但我母妃何辜?我又何辜?”

方远山泣声道:“你要恨我,要我偿命,我都认了。可你问我何辜,我却问你芙兰何辜?一切错都在我,她都是不知情的。她待你一片深情,知你在这深宫里过得郁结,为了要陪你离开金陵,为了要嫁给你,已三日不曾理会过我这个父亲了。我今日与她已死别,连最后一句话……都没来得及与她好好说。”

“再者说——”方远山顿了顿,忽然将心一横,“你虽长在这深宫,虽贵为皇子,但你的父皇厌弃你,皇贵妃唯恐你连累她,对你弃之不管,甚至连宫人都看不起你,朝堂上的文臣武将,又有哪个将你放在眼里?整个绥宫,甚至整个金陵整个天下,除了芙兰,有谁会真心待你?你什么都没有,你只有她,只有她!你难道就要因为恨我,便要弃她于不顾吗?你对得起她待你的深情待你的真心吗?!”

殿前司很快复命回来了,一起带来的还有一道斩立决的圣旨。

直到殿前司的禁卫将方远山拖出囚牢,这个叱咤朝堂小半生的礼部侍郎终于着急了,他看着茫然而震动的陵王,嘶声对他道:“你所有的恨,所有的怨,都拿我的血来偿,拿我的命来偿!求求你,救救芙兰,救救芙——”

最后一个“兰”字未出,刽子手的砍刀已然劈下,陵王追出囚牢第一眼看到的便是方远山的头颅骨碌碌滚落在地,鲜血喷薄而出,在地面浇开三尺,而脖子上,只余一个空荡荡的血洞在淌着血。

天地一下风起,剧烈地,呼啸着,送来浓重的血腥气。

陵王在这风起的中夜跌跌撞撞地走回宫所,胸腑中恨与震动像是要把他整个人撕裂开,以至他还未寻得一寸屋檐,已然伏在阶下干呕起来。

变故来得实在太快。

方远山被处斩的第二日,方家夫人自缢而亡,随后故皇后也薨逝了。

绥宫一夕之间乱作一团。

人们总是太平年间总是安逸度日,非要等到风雨来临,才知自己原来没有卧雨餐风的本事。

陵王未雨绸缪得太晚,虽然天生的聪明才智让他足以在风雨里独善其身,但他无权无势,便没有渡人的能力。何况皇后薨逝,他身为皇子必须日夜守孝,是以即便听闻方府败落,府中人四散溃逃,他亦力不从心。

直到柴屏找到他,说念及他的恩情,愿意助他一臂之力,他才艰难地,为时已晚地,在一片不毛之地里收拾山河。

他们手上可用之人太零星,宫外的消息也来得太慢,所以当柴屏告诉他方芙兰出事的时候,已是方芙兰受辱的隔一日了。

陵王得知这一消息,彻彻底底地怔住了。

胸中滔天的恨与彻骨的爱纠缠在一起,仿佛要生出烈火,将他这一身凡躯狂然而焚。

茫然间,他只能迎着晨风,一步一步地往宫外走。然而越走,心中的念头就越清晰。

他忽然发现方远山说对了。

他这个人,什么都没有,只有方芙兰。

这个在叱咤朝堂的礼部侍郎才高出众,实在太会拿捏人的心思。

他的父皇厌弃他,皇贵妃嫌恶他,宫人看不起他,文臣武将不将他放在眼里,这个深宫,这个世间这个天下,只有芙兰真心待他。

他只有她。

就连这些日子,他借着吊唁皇后,与傲慢的宗室们来往,一点一点拉帮结派,卑躬屈膝地扩张势力,为的是什么?

皇位他不敢肖想,他不过是盼着手上稍微掌一点权,供她安渡这风雨罢了。

陵王忽然悔极了,他是眼睁睁看着方远山被处斩的,他是知道方府会出事的,他早就说好了要带她走,与她一起离开金陵,他为什么失约了?如果他能放下往事的因果,早一日带她离开,她就不会遭受这些了。

可是眼下不是后悔的时候,陵王冷静下来后想,父皇下令将方府一府流放,芙兰已是戴罪之身,自己虽身为皇子,手上势力尚单薄,无力为芙兰脱罪,但是,如果去找父皇求情,一定会弄巧成拙。

除了父皇,还能找谁呢?

陵王想到了皇贵妃。

皇贵妃精明而自利,唯恐陵王拖累自己,总是把他往外推。可这些年逢年过节,他们还常见的不是吗?每逢吉日,他还去与她请安的不是吗?

母子之情稀薄似无,但她也是这宫里对他最好的人了。

而眼下皇后薨逝,皇贵妃执掌后宫,只有她能救芙兰。

陵王到了皇贵妃宫里,求她将方芙兰许给自己,日后他愿带着她离开金陵,去哪里都好,哪怕要为方远山犯下的一切孽债赎罪,他也甘愿。

皇贵妃却斥他:“轻重不分,眼下方府是什么光景,你还敢与方府中人沾上干系?”

“原还念你天资聪颖,对你怜惜三分,没想到为了一个女子,你连皇子的身份都敢舍,连你父皇的圣命都敢顶撞,看来是注定不成器,本宫不该指望你!”

“你自己不争气,莫要拖累了本宫!”

这时,有人在殿外禀报,说方家小姐进宫来了,正在殿外等候召见。

陵王一听这话,愣了一瞬,下一刻便站起身,要去殿外寻方芙兰,然而皇贵妃却急道:“来人,给本宫拦住他!”见陵王挣扎,又吩咐,“捂住他的嘴,把他拖去——”她环目一看,目光落在殿阁右侧,一座宽大的朱雀屏风,“拖去那座屏风后!”

是以方芙兰进殿后,陵王其实就在殿阁右侧的屏风之后。

他被人缚住了手脚堵住了嘴,饶是拼命挣扎也不能发一言,只能隔着朦胧的巨屏看着她,看她跪于殿中,求皇贵妃为父昭雪。

皇贵妃却斥她:“罪臣之女,也配来本宫宫里?”

方芙兰点点头,她安静地跪着,苍白的双手交握在裙摆之上,像是攒了很久的勇气,才哑着声问:“皇贵妃娘娘,三殿下他……在宫里吗?我这些日子,都没有找到他。我想……见见他。”

她说这句话时,声音本是沙哑的,然而在提到“三殿下”三个字时,忽然涌上一股悲凉的泪意,就像是溺水之人忽然攀得一根浮木,却不知这根浮木会将她载向何方。

但陵王忽然明白了,原来她也只有他了。

在这个世间,她只剩他了。

皇贵妃道:“暄儿不在,你且去吧,今后他也不会再见你。”

屏风上展翅九天的朱雀怒睁双目,羽翅像是浴着火,要将他与她阻于人间两端。

方芙兰退出殿阁的时候,陵王几欲将捂于齿关的布巾咬碎,直至唇畔渗出血来。

他想唤她一声,告诉她他其实就在这殿里,他没有走远,亦不会抛下她,一辈子都不会。

可是一直到宫外的内侍慌慌张张的进来禀报,说:“娘娘,不好了,方家小姐投湖了!”缚住他的侍卫才肯放开他。

陵王跌跌撞撞地往殿外奔去,那一瞬间他觉得天地都黯了。

他存活的这世间,惘然苍茫成海,除了恨,便只余下这一点点爱了。

他不想失去她,亦不能失去她。

然而尚未至湖边,陵王便看到一个一身朱衣眉眼明媚的小姑娘将方芙兰从水中托出,尔后在她鼻息间细细一探,粲然笑了,利索地说了句:“她没事。”

陵王听得云浠这一句,拥堵在心口郁不能出的气一下子松缓,随之蔓延进百骸,像是有千万利刃瞬间从他脖间移开,脱离生死绝境,一下子跌坐在地。

陵王缓了缓心神,见云浠像是要带方芙兰离开,重新站起身,想要上前去,问云浠要回昏迷不醒的方芙兰。

这时,也不知是宫中哪个内侍亲睹了他这一番卑微似尘埃般的绝望,心中徒生悲凉,步至他身边,劝道:“殿下,那是忠勇侯府的小姐。”

是,那是忠勇侯府的小姐,她叫云浠,他知道。

内侍又道:“云家这位小姐看样子是个善心的,如果她肯带方家小姐回府,说不定方家小姐就能保命。”

陵王听了这话,愣愣地看向内侍:“去了侯府,芙兰就能保命?”

“是。侯府。”内侍道,又强调,“忠勇侯府。”

是啊,他不过是个势单力薄为人厌弃的皇子,哪里比得上一座执掌兵权魏巍显赫的侯府呢?

跟云浠去了忠勇侯府,芙兰才可以保命。

倘跟了他,芙兰却未必会有明日。

陵王慢慢地,一步一步地从湖畔走回宫所,每走一步,天便黯下来一分,直到暗成与那日冰凉的湖水一个色泽,陵王心中突生恨意。

他想凭什么,凭什么他要遭受这一切?

他与人为善从不曾做错什么,可他的父皇厌弃他,兄弟们瞧不起他,宫中人趋炎附势,没一个把他放在眼里。他沦落到这个境地,已什么都不要什么都不计较了,他只想护住他心上唯一的那个人,可他护不住,还要眼睁睁看着自己失去她。

恨意如藤蔓,一瞬之间肆意生长,慢慢覆上他的心间,覆上他的渺小天地,以至从此以后,他的天似乎再也没有亮起来过。

陵王把自己关在宫所里,什么人都不愿再见,直到的皇后的三七过去,宫中小停灵毕,皇后的棺椁迁往梓宫,直到柴屏在殿阁外说,忠勇侯府的宣威将军拿军功求陛下赦了方家小姐的罪,不日要迎娶方家小姐侯府的少夫人。

她成了侯府的少夫人,便不再是从前的她了吧。

但这又怎么样呢?

这些日子,他独自关在宫所,任凭恨意在心中一点一点酝酿,任凭凡心一点一点入魔,亦早已不是过去的自己了。

陵王从宫所里出来的第一件事便是去见了当初有意投诚自己的裴铭与罗复尤。

因他二人是从塞北回来的。

方远山临死前说,程旭最后避去了塞北,于是他让裴铭与罗复尤通敌达满部落的二皇子,以一张布防图为代价,请他杀了程旭。

要说有多恨程旭,其实也不尽然,陵王只是觉得他该死。

他觉得,他都沦落到这个地步了,程旭凭什么不死?

何况太子病重,而今他既盼着云舒广能从塞北带回程旭,倘他得知程旭死了,岂不要病危不愈?

何况郓王私挪了塞北的兵粮,倘程旭因忠勇军战败而亡,郓王岂不罪加一等?

通通到这地狱来吧。

其实陵王让人将布防图送去塞北前,曾想过后果,他知道这张布防图或许会害了忠勇侯府,害了塞北的万千将卒。

他还记得那个将方芙兰从湖水里救出来的朱衣姑娘,她救了芙兰的命的那日,也赠了他一口续命的气,可是他没有迟疑,一颗心已堕魔,他对人命没有怜惜,对是非亦不再执着了。

所以这些年,他一个一个地杀,拦在他路上的,挡在他前方的,甚至他看不顺眼的,心中一点愧疚都没有,一点畏惧都没有,最后,便杀到了程明婴身上。

只是偶尔入梦,时时觉得自己在下坠,像是堕于无底深渊,耳畔尽是刺骨的风,割在肌理,像刮骨钢刀。

陵王是在云洛“过世”的一年多后,在一间药铺于方芙兰重逢的。

她穿着一身服丧的素服,与他见礼。

时过境迁,他们彼此都没有再诉往事因果,亦没有再提当年情动。

期盼已久的重逢掀开的只有深埋心底的沉疴。

大约当他们错过了相互救赎的一刻,彼此又都没能独自撑过来时,这世间的所有美好与善意于他们而言皆是不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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