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清晨是寒凉的,赵五刚起身,打着呵欠走到前院,就看到方芙兰笼着薄氅,从照壁后走出,唤了声:“赵五。”

她这一夜心忧云浠,没怎么睡好,脸上没有半分血色,单是看上去就弱不禁风。

赵五问:“少夫人,您怎么这么早就起了?”

方芙兰道:“我身上有些不适,需去药铺一趟。”

方芙兰惯常是每十日去一回药铺,偶尔疾症犯了,去得勤些,也会提前半日与赵五打招呼,像今日这么撞上来就说要出门的,实乃少之又少。

赵五思量半晌:“行,那小的这就送少夫人过去。”

方芙兰看他面色犹豫,问:“你可是有事在身?”

“也不是什么大事,忠勇旧部回京,有几个老兵不识字,没写述职文书,大小姐昨日代他们写了,嘱小的交去兵部。”赵五道,又说:“没事儿,小的今日先送少夫人看病,明日再去兵部交文书不迟。”

方芙兰道:“既是忠勇旧部的事,不该耽搁。”她稍一思索,“你把文书带上,送我去药铺之后,不必等我,早些去兵部交文书,我看完诊,会托岑掌柜套好马车,送我回来。”

赵五想了想,觉得也成,去后门套了马车绕来正门,见方芙兰独一人等在府外,问:“鸣翠不跟着少夫人您吗?”

方芙兰摇了摇头:“昨夜阿汀出征后,她帮阿汀收整,忙到后半夜才歇下。”

赵五点头,心想药铺的医婆照顾尽心,少夫人去药铺,鸣翠也不是回回都跟着,当即驱着马车,往朱雀街去了。

时辰尚早,到了朱雀街南街与秦淮水岸的岔口,和春堂才刚开张,岑掌柜正站在铺子外,一条一条地取门板,听到有马车在身后停驻,回身一看,走上去揖礼:“少夫人可是疾症又犯了?”

方芙兰点点头,问:“薛大夫今日在吗?”

薛大夫便是常为方芙兰行针看病的医婆。

“在的。”岑掌柜道,“她今日来得早,天没亮就到了。”

言罢,朝铺子里招呼道:“薛大夫,侯府的少夫人过来了。”

顷刻,一名鬓发斑白,慈眉善目的老妇人从里间走出,笑着道:“上回给少夫人开的药方子里,有一味药材铺子里没有,只好用旁的替代,赶巧这味药昨儿半夜里到了,我还说配好药,差人送到侯府去,可巧少夫人就过来了。”

说着,引着方芙兰就往里间行针去了。

守在药铺外的赵五见状,放下心来,驱着马车,往兵部赶去。

岑掌柜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街巷尽头,掩上门,回到里间,对方芙兰与薛大夫道:“走了。”

薛大夫一点头,把展开的针囊又卷起来收好。

方芙兰看着她,问:“他夜里就过来了?”

薛大夫眉间有浓重的忧色,应道:“是,四更时分过来的,听说只因一个小错处,便被陛下罚跪在文德殿外,从正午一直跪到夜里三更。”

她一边说着,一边与岑掌柜一起挪开靠墙的一个药架,推开藏在后头的暗门。

暗门后是一条封闭的巷弄,顺着往深处走,尽头是一户寻常人家的后门。

薛大夫叩门三声,须臾,门“吱呀”一声开了,应门的武卫拱手道:“少夫人。”

薛大夫将手里的锦衣薄氅递给方芙兰:“少夫人快去看看吧,殿下已枯坐了一夜,只顾吃酒,任谁劝都不听的。”

方芙兰微点了一下头,步入院中。

这户人家从外头看上去稀松平常,后院的院落却极别致,是春来,万物萌发,院里栽着的白玉兰亭亭而绽,石桥边的垂杨下,有一人正坐在石桌前自斟自酌。

他身形修长,腰间佩着一块古朴的玉,就这么看过去,侧颜俊美异常。

似是听到方芙兰的脚步声,他道:“来了?”

方芙兰“嗯”了一声。

他笑了:“我知道你会来,所以在这里等你。”

她冰雪聪明,昨日云浠把忠勇侯一案的结案圣旨带回侯府,她一定能猜到会发生什么。

方芙兰轻轻把薄氅罩在他的肩头,在他对面坐下,问:“三公子逼着陛下结了侯爷的案,陛下罚你了?”

“父皇想轻惩老四,推说他不知道枢密院换粮的事,只治了个监察过失的罪,大半错处让姚杭山担了,余下的,就治我失察,说我没将当年的账册算清楚,才让姚杭山钻了这么大一个空子。”他寥落地笑了一声。

方芙兰看着他,他的眼十分好看,弧度柔和,眼角微微下垂,是天生一双多情目,如若笑起来,不知有怎样的风华,可惜他很少真心的笑,就如现在,他的眼帘微敛着,让人辨不清他的心绪。

方芙兰道:“其实当年你发现郓王呈交上来的账册出了问题,分明可以告知陛下的,何必拖到现在。”

陵王淡淡道:“算了,他惯来讨厌我,我若凡事做得太好,反而会招他厌烦,惹他忌惮。”

他想起他头一回当差,办好一桩大案,满以为会得昭元帝赞赏,谁知奏疏递到御案,昭元帝反倒青了脸,此后整整三月不曾召见他。

“所以,就不劳他费心挑我错处,我自知道该怎么做,左右这些年他斥我毫无建树,我也习惯了。”

方芙兰问:“三公子的事,陛下怀疑你了吗?”

“他想怀疑也没证据。”杯中酒尽,陵王又斟了一盏,送入唇边,“该封的口已经封干净了,裴府和白云寺,都是老四动的手,他想证明我借刀杀人,可他怎么把老四撇干净?他即使怀疑,也不会想追查的。”

“何况老四实在太蠢了,不过是看明婴与云浠走得近了些,什么都没准备好,就急赶着在裴府水榭动了手。白云寺这次,若不是我用罗姝把明婴引去清风院,又事先在清风院里放了两个证人,再托人透露给老四,说明婴要上清风院查他的案子,他至今都以为他的计划天衣无缝呢。”

“可惜,”陵王说到这里,一顿,“我算错了一步。”

方芙兰看着他:“三公子?”

“是。白云寺明婴落崖,我分明让我的人混在老四的暗卫里,跟着追到清风院外,事后还放灯在崖壁上找过,虽没找到,那么高摔下来,也该是必死无疑了,不知是怎么活下来的。我算着明婴身死,皇叔必然会追究他的死因,继而查到老四、姚杭山身上,是故在清风院里留了一份证词给皇叔,毕竟皇叔不清楚当日情形,应当不会对这一份证词起疑。没想到,明婴竟活着回来了。”

“他实在太聪明,就这么一份证词,他就对我生了疑。”

方芙兰道:“他也对我生了疑,那日他抱着雪团儿到秦淮河边查素素的案子,见雪团儿像是认得我,应该能猜到秋节当夜,素素最后见到的人是我,说不定会让他手下的人去追查当年方家的事。”

陵王听了这话,放下杯盏,并指在石桌上轻轻扣着,半晌,道:“恐怕不止,他还会去找卫玠,让他从当年方府的案子入手,去查明隐寺的血案。”

他说到这里,眉心微微蹙起:“如果这样,一切就不好办了。”

他拍了拍手,顷刻,远处有一武卫上前来拜道:“殿下。”

“立刻让御史台的柴屏来见本王。”

方芙兰闻言,微微一愣:“你要亲自对三公子动手?”

一瓣玉兰从树梢脱落,缓缓坠在石桌上,停歇在他修长如玉的指边。

方芙兰看着那瓣玉兰,轻声问:“你能不能,不杀三公子?”

“为何?”陵王问,他旋即明白过来,“因为云浠?”

方芙兰垂眸苦笑了一下:“阿汀待我深恩,我只是不希望她最后落得像我这样。这些年我们一起相依为命走过来,所以这世上如果有令她开心的事,我便希望这事能永存,如果有让她喜欢的人,我便希望她能好好与那人在一起。”

陵王看着方芙兰,良久,轻叹一声:“没用的。你知道父皇为什么要让云浠掌兵权吗?因为她是女子。”

“老四不能承大统,父皇无一日不盼着卫玠和宣稚能够找到程旭。可这个程旭,毕竟是流落民间的皇五子,哪怕有朝一日能归朝,一时之间也难得群臣信赖。届时朝局动荡,兵权都分在各大将军手里,程旭除了宣稚,再无人扶持,如何立足?所以父皇把兵权交给云浠,因为她是女子,只要一嫁人,兵权自然而然就能归到天子或皇储手中了。”

“是故云浠嫁的这个人,任凭是谁都好,绝不能是明婴。父皇把兵权给她,是为了让她保兵权。明婴的身份太尊贵,如果从皇祖父那一辈算,他才是正儿八经的嫡系,血脉甚至比得过我这个庶子,只是因父皇继位,才落成个近亲旁支。他是对皇权有威胁的独一人,云浠嫁了他,岂非兵权旁落?”

“若明婴还跟从前一样浑浑噩噩倒罢了。可你看他现在,哪有半点糊涂的样子?聪慧胜常人十分,甚至连卫玠都肯为他所用,最让人的不安的是,他太冷静了,像这世间方外人,每一步都走得极清醒,若不是他失忆了,像个无头苍蝇似的在一团混沌中摸索,恐怕我眼下已不是他的对手。”

“三公子失忆了?”方芙兰愕然。

陵王“嗯”了声:“我日前在户部碰见他,拿周洪光家的五哥儿试了试他,他虽应变自若,没漏什么大的破绽,但周家的这个五哥儿不一样,他是问都不该问一句的,所以看样子,他确然是什么都不记得了。”

方芙兰劝道:“他既什么都不记得了,你又何必要他性命?”

“明隐寺的血案他若追查下去,我与他之间,便只能活一个,且他今朝是失忆了,明朝想起来怎么办?”

“再者说,你看看他是怎么对待老四的,人若犯他,他必犯人。他已开始怀疑真正害他的人是我,就必不可能放过我。”

方芙兰安静许久,问:“你打算何时对他动手?”

“就这一两日吧。”陵王道,“再拖下去就来不及了。”

他见方芙兰眉间似有隐忧,安慰她道:“你不必为我担心,父皇即使知道,也不会追究的,且他眼下,也忌惮明婴呢。”

方芙兰摇头:“我不是担心这个,你凡事思虑周全,如若动手,绝无失手的可能。”

她垂下眼帘,眸中覆上伤色:“我只是在想,倘阿汀知道了,不知会有多伤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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