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素素一见阻自己的人竟是云浠,心中愈加怨怒。

她这两个月过得不顺。

云浠与裴阑退亲后,流言一来二去,不知怎么就传到她身上,说是她从中作梗,搅没了裴府与侯府的亲事。

姚素素惯来清高,心中纵然对裴阑有意,私下里倒是没在裴阑面前说过半句云浠的不是,也没提过要他解亲的事。

看那日云浠退亲时毅然决然的态度,分明是她与裴阑之间生了嫌隙,与自己有什么相干?

这便罢了,眼下裴阑亲事已解,按说该来姚府提亲了。

然而,不知是老太君病中拦阻,还是旁的什么原因,裴府迟迟未有动静,连裴阑都比以往跟自己疏远了。

姚素素一时间又成了旁人口中吃力不讨好的笑柄。

她是天之骄女,父亲是官拜一品的枢密使,表姨更是执掌六宫的皇贵妃,岂能容得下此等诋毁。

思来想去,源头还是出在云浠身上。

若不是她那么声势浩大地退亲,自己岂会被旁人笑话至斯?

她自认为行事已然很避让着云浠了,眼下不过是要杖毙两只狗,她竟撞上来相阻?

姚素素越想越怒火中烧,当下不管不顾道:“这狗无人管教,本就该死!若雪团儿是我自己养得便也罢了,但它是皇贵妃娘娘赏给我的,它伤了,我为何不能管教伤她的畜生?!”

人活一口气,树争一张皮。

姚素素高声道:“来人,打!”

一众人等面面相觑,眼前一个是枢密使家的千金,一个是侯府家的小姐,都不是好得罪的。

好在忠勇侯府已败落,武卫们权衡一番,轻易做出取舍,纷纷避开云浠,往老柴与幼崽身上打去。

云浠武艺虽高,架不住对方人多,拦得了前,挡不住后,遮得了左,护不住右,加之老柴心系幼崽,不肯自己跑走,眼见得一棍子就要落在竹篮子上,老柴一个纵身飞扑,把幼崽护在身下,狠狠吃下一棍。

一旁被遏住的奴仆大喊:“老柴!”

老柴呜咽一声,原地晃了晃,倒在地上,粗重的喘气。

然而那些武卫仍不肯罢手,见老柴倒下,又去打那幼崽。

云浠见此情形,一咬牙,放弃与武卫们周旋,一个旋身将老柴掩于身后,一手从竹篮子里捞起幼崽,把它护在怀中。

她这么做,等同于把后背露给敌手。

一众武卫吃了一惊,其中一人来不及收棍,竟落了一计在云浠背上。

“住手!”

这时,竹林外,有人高声喝道。

众人移目望去,只见一剑眉星目的公子迎面走来,正是南安王府的小郡王程烨。

他方才与父亲南安王在前厅待客,听说竹林的事,连忙赶来。

还在老远,就见一身着青衣的小姐与府上武卫动起手来。

青衣小姐身手极好,奈何只她人单力薄,危机之际,竟舍了自己去护幼犬,程烨见此情形,才出声喝止。

走得近前,程烨问云浠:“你没事吧?”

云浠正蹲身查看老柴的伤势,听了这话,抬头看向程烨,摇了摇头。

程烨不由愣了一下。

眼前的女子出奇的好看,一双眉眼如春日初生的朝阳,明媚动人,又或是因担心老柴的伤势,眸中泛着水光。

这是忠勇侯府家的小姐,程烨知道。

方才家仆来通报时,便说是姚府的素素小姐与忠勇侯府的云浠小姐因为养在竹林的一只老狗起了争执。

程烨又看了眼被云浠护在怀里的幼崽,不知当说什么好,半晌,明知故问地道:“你救的它?”

云浠没回话。

程烨也没在意,转身对姚素素一拱手:“这里的事,在下都知道了,还望素素小姐能高抬贵手,饶过幼犬一命。”

姚素素方才见云浠被打,吃了一惊,气顿时也消了一半。

可她早前怒急时,不管不顾地为自己辩白,连皇贵妃娘娘都抬了出来,这会儿轻易的放过这一老一小两只狗,岂不显得她对皇贵妃不诚?

姚素素被自己赶鸭子上架,只得道:“你们府上的狗咬伤了皇贵妃娘娘的猫,若是轻饶了它,小郡王让我如何与皇贵妃娘娘交代?”

竹林外,赶来的尚不止程烨一人。

南安王老远看着,命跟着的大夫过去给雪团儿看伤,低声问一旁的厮役:“王妃呢?”

“回王爷的话,琮亲王府的三公子说想去马场看咱们府上养的狗,王妃亲自陪着去了。”

“赶紧去请她过来,跟她说这里出事了。”

“回老爷的话,早已着人去请了。”

南安王是个没实权的郡王,因此谨小慎微,谁也不敢得罪,处理这些外事,还不如他那个驯马女出生的王妃。

程烨道:“若皇贵妃娘娘问起,素素小姐只管说是在下养的柴狗不慎咬伤了贵猫即可,皇贵妃娘娘如有任何责罚,在下愿一力承担。”

“小郡王说得轻巧,但这雪团儿并非一般的猫,而是一只灵猫,它能识美人,能听懂人话,皇贵妃娘娘虽将它赐了我,亦时不时让我抱回宫给她瞧一瞧。她若见了雪团儿的伤势,因此伤心该怎么办?”

“便说大街上出手伤个人还该讨回公道,我眼下不过想给雪团儿讨个公道,小郡王竟是打定了主意要拦着?”

姚素素说到这里,余光扫到自己身旁惊魂未定的林若楠,心生一计。

她一笑:“再者说,这柴狗伤到并不只雪团儿,它方才那么冲出来,把绾儿妹妹也惊着了不是?”

林若楠今日是随琮亲王府的车架来的。

姚素素这话是什么意思,众人心知肚明。

南安王府虽是郡王府,得罪一个皇贵妃已是不妥,遑论再加上一个琮亲王府呢?

程烨还欲开口,竹林外,有人喝道:“烨儿!”

南安王迈步朝这里走来,沉声道:“烨儿,退开。”

“父亲?”

“退开!”

程烨不好当着众人的面忤逆父亲,只好让开几步,露出被他掩在身后的云浠。

南安王又息事宁人地对云浠道:“即是这对柴狗母子犯了错,还望云浠小姐莫要再护着它们,把它们……交给家仆处置了吧。”

怀中幼崽发出呜咽之声,就像是明白了什么,怕得厉害。

云浠没应声,垂下眸去看它。

她即救下了它,如何能眼睁睁地看着它被人夺了命去?

它这么小,究竟做错了什么?明明都是命,就凭着你姚素素养的猫比它金贵么?

罗姝也走上前来,摇了摇云浠的手臂,劝道:“阿汀,要不算了吧?”

云浠看她一眼,只摇头,低声道:“不能算。”

这时,武卫们见云浠分神,其中几个立功心切的竟不管不顾地要去夺她手里的幼崽。

手刚伸出去,便被一人从旁握住。

程昶寒声道:“干什么?”

竹林碧叶下,他一身青衫,像是从这满眼清清落落的竹色里凭空幻化而来。

众人皆怔了一瞬,都恭敬道:“三公子。”

程昶没开腔。

方才厮役来跟南安王妃禀报这里的事时,他其实从旁听了个大概,可是现在,他看了眼地上奄奄一息的柴犬,又看了眼云浠怀里战战兢兢的幼崽,心中彻底凉了下来。

他又道:“你们这是在干什么?”

声音比方才更冷三分,不是在询问,而是在斥责。

南安王府的管家一时间弄不清程昶是哪一头的,胆寒心惊地道:“回、回三公子的话,是敝府的柴狗不慎伤了皇贵妃娘娘赐给素素小姐的贵猫,还惊着了林府小姐,素素小姐是以要杖毙……”

“那猫好好的不是吗?”

不等管家说完,程昶便打断道。

大夫早已为雪团儿包扎好伤口,像是为印证程昶的话,雪团儿纵身一跃脱开大夫的怀抱,一下窜到程昶足边,蹭了蹭他。

到底是能识美人的猫。

程昶又道:“这不是没怎么伤着吗?”

“是、是,三公子说的是。”管家连连应声。

程昶道:“这样吧,这只柴犬和幼崽我要了,皇贵妃娘娘如果问起,只说是我养的狗伤了她的猫,改日我进宫跟她赔不是就是。”

众人面面相觑,他们原以为三公子赶过来是为护那林绾儿,看这样子,竟是帮着云浠护狗的。

可琮亲王府的小王爷都这么说了,旁人哪还敢多置喙?

南安王打圆场:“这样好、这样好,三公子这个办法,可谓皆大欢喜。”

又道,“花厅里已备好了糕点果酒,眼下烈日当头,诸位贵客不如先去用些,权当消暑之用。”

林若楠期期艾艾地跟着姚素素走,临出竹林前,回头看了程昶一眼。

程昶似乎根本没瞧见她,他移目看云浠,见她鬓发微乱,怀中还护着那只幼崽,不由问:“你没事吧?”

云浠摇了摇头,不知怎么,很是低落的样子:“没事。”

她蹲下身,去看地上奄奄一息的老柴。

方才为雪团儿看病的大夫知情识趣地留了下来,为老柴验了伤,又去翻它的眼皮,摇了摇头道:“没得救了。”

“老柴——”脱开武卫束缚的奴仆扑出来,跪倒在老柴身边。

大夫解释道:“它腹下这道伤是被猫抓的,不怎么要紧,但它身子本就大不好了,拼着一条命的力气生下幼崽,只余了一月寿数,加上方才一计闷棍吃得太重,至多……还有三日可活。”

程昶与云浠听了这话,心中皆是难受,对那奴仆道:“节哀。”

奴仆的眼泪蜿蜒而下,他伤心欲绝,一时也顾不上尊卑,应道:“我知道它活不长了,可我养了它七年,原本想着好好给它送终,没想到……”

“它小时候在这竹林长大,很喜欢这里,眼下马场那边用不上它了,它就回到了这竹林。狗啊,跟人一样,是有感情,是念旧认地方的。早知道今天这么多人,我该多长个心,把它带去旁处的,我怎么就、怎么就疏忽了……”

奴仆说到这里,哽咽失声。

像是安慰他一般,老柴自嗓子里发出几声低吟,温柔得令人难过。

云浠轻轻地把怀里的幼崽放在老柴身边,程昶伸手去抚了抚老柴。

老柴很聪明,知道是他们救了它,舔了舔云浠的手,又舔了舔程昶的手。

奴仆见状,回过神来,忙揩眼泪道:“奴才无状,冲撞了三公子与小姐,还望三公子与小姐莫怪。”

他是有事相求,一咬牙,又问:“三公子方才说,要收养老柴和这幼崽,是真的吗?”

不等程昶答,他又磕头:“还请三公子收养了它们,奴才终究是个下人,护不住它们,若姚府的人再来找,只怕它们皆会性命不保。”

程昶道:“你放心,我说过的话,自然会兑现。”

他一想,“你看着老柴长大,与它感情深,我就不把它带走了。改日我过来,帮你把它的后事办了,这只幼崽我带走。”

“多谢三公子、多谢三公子!”奴仆蒙受大恩,一时口不择言,“外间都传三公子蛮横跋扈,可今日奴才一见,三公子当真菩萨转世!”

又说,“可惜这只幼崽生来体弱,它原有两只兄弟,没出生几日都病亡了,还望三公子悉心照料,老柴很聪明,这只幼崽若能平安长大,一定与老柴一样聪明。”

程昶点头:“你放心。”

他抱起幼崽,正欲与云浠一起离开竹林,迎面见程烨去而复返。

程烨先拱手与程昶一拜,唤了声:“三公子。”然而看向云浠,急问,“云浠小姐,你背上的伤不要紧吧?”

云浠摇头:“没事,多谢小郡王。”

程昶愣了一下:“你受伤了?”

“三公子有所不知,方才若不是云浠小姐护着老柴与这只幼崽,只怕它们早命丧于府上武卫的棍棒之下。后来老柴受伤,云浠小姐为了将幼崽揽在怀里,生生帮它吃了一棍。”程烨道,又自责,“在下来得晚,也不顶用,多亏三公子帮忙。”

程昶一时怔然:“你为何……”

他想说,明明萍水相逢一只小柴犬罢了,为何值得她如此相救?

可话未出口,云浠仿佛已知道了他要问什么。

目光落到他手里的幼崽身上。

“我就是觉得,它和阿黄小时候长得像。”她说,声音很轻,“我……很想它。”

很想阿黄。

很想……当年在塞北的那些日子。

那些,父亲与哥哥还在的,无忧无虑的日子。

程昶看着云浠,她虽未将后半截藏着的话说出来,但他竟听明白了。

再一想,自己又何尝不是呢?

人生在世无所归依,这一份执意要养狗的心愿,也不过为了全上辈子无人相伴的残念罢了。

他犹自惘然,云浠忽然抬头看他,笑道:“小郡王说的是,还好三公子来了,若不是你,只怕救不下它。”

她方才还神伤,转眼就开心起来。

一瞬间犹如云霾散去天光倾洒。

日破云出般令人喟然。

小小的幼崽,眉心有一道白,虽然有些病恹恹的,双眼却很有神,很好看,一定会很聪明,就像云浠的阿黄一样。

程昶心念微动,不知是为了成全云浠还是为了成全自己。

将幼崽往前一递,“你来养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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