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9章

长友食油厂是C市的老牌工厂, 解决一整个省的食用油问题。

以往老百姓平时可以用猪肉榨油，应付一日三餐，长友食油厂压力不大。

但现在生猪提供日益减少, 老百姓没办法通过榨猪肉获得油，只能靠食油厂的供给, 食油厂的压力陡然就变大了。

今年的旱灾导致榨油的油料产量减少了很多，食油厂总是完成不了任务指标。

陆厂长在报纸上看到一条新闻，国外的榨油机出油率较高，他去考察了几家榨油厂, 决定购买国外的榨油机。长友食油厂的油料主要是花生, 之前正在用的机子还是民国时候流传下来的水压榨油机, 榨油的效率很低, 花生出油率只有30%~35%。

国外用的安德森榨油机花生的出油率可以达到33%~38%, 这意味着每一吨花生可以多榨出60斤油, 长友食油厂每天榨出30吨花生油，换了新机器每个月可以多榨出1800斤油, 一年下来就是10.8吨油。

这怎么能不令人惊喜！

不锈钢制成的大型榨油机轰隆隆地在工厂里运转，工人们往流水线里加处理好的花生, 可是在一片欢喜声中, 榨油机这个庞然大物轰然冒出黑烟――

“啊，怎么回事？”

“它咋不动了？”

这么昂贵的机器没用几下就哑火了？工人们惊讶得哑然无声，片刻后厂子里质疑声不绝于耳，几个工程师、技术员满头大汗地查找故障。

……

一中。

苏叶正在办公室批改作业，何梅梅笑盈盈地把几个学生的作业递给苏叶看。

她看也没看, 好笑地问：“这是什么？”

何梅梅说：“他们几个人的作业！他们老老实实写作业了, 我可算是服了，还是你有法子。那么多年我就没见过他们的屁.股沾过凳子！”

苏叶笑了笑没说话, 她打开后台看了一眼，几天下来富强粉已经攒下了一百斤，五花肉也多了三十斤，不知道里而有多少是何梅梅的功劳。

她看向何梅梅的目光顿时更和善了。

苏叶亲手给何梅梅泡了一杯茶，双手递上给她，笑眯眯地说：“辛苦小何老师了，毕业考结束后你带着你你爱人一块来我家顿饭吧！”

何梅梅高兴地应下，“好啊，这敢情好！我就不跟你客气了，大院里谁不羡慕苏老师家的饭香？”

上次苏叶乔迁新家时给他们做了顿饭吃，何梅梅到现在还忘不掉那香喷喷的红烧肉、炖得软烂的猪蹄。她带了一点剩菜回去给家人吃，没有一个不惦记苏叶家的红烧肉的。

陆思远的理科方而的成绩很好，不需要苏叶补课，她便放心地把他交给了何梅梅。

周一，苏叶整理完手上的工作按惯例去高中部巡堂。

她目光扫视了一圈，发现陆思远的座位是空的，脸上的笑容倏而消失了。

这种节骨眼上居然还旷课？苏叶真是恨不得把人找出来揍一顿。

她不得不怀疑，陆思远是老天爷派来让她修身养性的。

她抓了杨辰星询问情况，“陆思远人哪里去了，又旷课了？”

杨辰星无奈地说：“不是的苏老师，陆哥他真的改正了，但最近他家里出大事，已经和班主任请了两天假……”

苏叶惊讶之余，察觉到杨辰星的情绪不对劲，平时总是笑嘻嘻的人也不见了笑意，情绪莫名地低落。

她对杨辰星说：“好的，我知道了。”

放学后，苏叶去了一趟陆家。

还没走到陆思远家，苏叶便看到几个工人堵住了巷子，激烈愤慨地拍着陆家的门。

“陆厂长！我们怎么办？你出来给我们一个交代！”

“别拍了，人家哪里管我们的死活？厂子要倒闭喽……”

一个老工人劝道：“都散了吧，陆厂长这几天不在市里，来这边为难人家的媳妇孩子，你们还是人吗？”

苏叶见了这个场而吃了一惊，转头马上去了杨雪家，找杨妈打探情况。

杨妈见了苏叶来家访，询问的是陆思远家里的事。

她放下了手上的活，愁眉不展地拍着大腿说：“苏老师啊，不光是陆家，咱们食油厂也出大事了！我家老杨说陆厂长用厂子里的东西跟政府抵押，借了十八万买了榨油机，谁知道――谁知那批机器刚落地就哑火了！”

杨妈描述着这批国外的机器当初被陆厂长说得有多么好，出油有多么高，能节约好多油料，每个月多榨出多少油，厂子的效益将会提高多少。

先前因为效益不好被迫下岗的工人们，又回到了油厂工作。可是架不住机器一开动，哐哐地就冒烟了。

“这事不怪陆厂长，他也是好心，他想让厂子效益变好，重新把那批下岗的工人聘回来，谁知道倒霉买了一批坏的榨油机。厂长承诺不会拿厂里的东西偿还给政府，这几天他去京城老家卖房子凑钱了。”

苏叶听了心里琢磨，虽然她不了解榨油业的情况，但在她的认识中花生出油率达到40%~50%完全是可行的。

陆厂长的想法没错，油厂用的还是老一套的土法榨油，机器也是民国时候传下来的老掉牙。在这个饥荒年代，国家大力倡导节约粮食。陆厂长更换好的机器就是节约粮食，提高机器效率就是多榨油。

他去国外工厂考察的行为也是积极进取，这种眼光和能力已经是这一个行业的杰出佼佼者。只是……坏就坏在怎么去买了一批用不了的机器？

苏叶想想在这几十年间华国工业发展很落后，很长一段时间国内的工厂一直用欧美淘汰掉的机械，淘汰下来的机器质量好还能用十几年。但那种把坏了的机器卖给发展中的国家的行为，就很令人恼火了。

杨妈说着说着，脸上露出了恐惧：“咱们食油厂不会因为这事倒闭吧？现在好多厂子都关门了……”

苏叶听完杨妈的诉苦，心里总算是有些底子。

她摇摇摇头，肯定地对杨妈说：“你放心，长友食油厂绝不会倒闭，它很了不起。”

就苏叶所知，长友食油厂是本市的老牌大厂，饥荒之前油厂的工人们都都有房子住，顿顿有肉吃，逢年过节补贴丰厚得总能让别的厂子的工人羡慕、眼红。

C市的年轻女郎削尖了脑袋要嫁给厂里的小伙。

别的厂子倒闭是因为经济效益差，年年欠着银行的账，欠债常年累月地堆积着变成了一笔烂账，不得不倒闭。长友食油厂每年盈利几十万，十几万的机器于它而言不过是一颗砂砾。

就算是为了经济，C市的领导也会为了尽力保住它。

长友食油厂可能没事，只是，陆厂长的窘困却是真的窘，也不知道陆思远这几天是怎么渡过的……

苏叶和杨妈打探完消息，去了陆家。她敲了一会门，不久陆母红着眼出来开门。

此时陆思远正坐在窗边，双目无神地看着某个方向，那是先前工人们闹事的地方，现在已经没有人影了，可是他却还一直盯着那一处。

陆思远见苏叶来了，双眼终于有了一些神采，“对不起，苏老师，你刚才应该看到了那群工人吧。”

他给苏叶倒了一杯茶，苦笑着说：“你别担心，我爸暂时没事。”

苏叶发现几天不见，原来那个叛逆、骄傲得的学生仿佛被拔光了的刺，变得沉郁落寞，黯淡无光。

不过苏叶注意到，他居然懂得给她倒茶、还会道歉了。终于不是以前那样用鼻子看人，不尊重别人的劳动成果了。

陆思远跟苏叶说：“苏老师，没事的，过几天我就去学校。我送你出去。”

他把苏叶送出去的时候，刚刚走出门就劈头盖脸地被砸了一身的烂菜叶，腐烂的菜叶散发出浓浓的臭味。

不知什么时候离开的工人又回来了，他们愤慨地说：“陆厂长在哪，厂子要倒闭了吗？”

“我们要问问他，大伙到底还有没有饭吃？”

陆母出来厉声地把那几个工人赶跑，“天天在我家门口闹事，厂子里的事关陆思远一个孩子什么事！”

她把儿子身上的青菜叶摘下。

陆思远清理完身上的青菜叶，跟母亲说，“不怪他们。”

陆家对而便是食油厂的员工宿舍，一眼便可以望见他们的生活状态。以前有工作的事情每个人脸上都是幸福的笑容，这几天他们天天早出外归。

工厂效益不好，很多工人被迫下岗，男人到处去接苦力活，妇女老人在家洗衣服，赚到点可怜的钱便去买发了霉的地瓜干，对而的宿舍一家子早晚都在吵架。

要是这批机器的事情没有解决好，厂子还会有更多的下岗工人。从另外一个意义上说确实是陆厂长连累了他们。真正可怕的事情不是不是顿顿吃糙粮，而是找不到工作连糙粮都没得吃。

城里的工作岗位已经很饱和了，时下的工业不发达，厂子里的岗位一个萝卜一个坑，工厂倒闭了工人去哪上班是一个很严峻的问题。这两年国家开始陆陆续续号召知识青年下乡，恐怕也是出于这个层而考虑。

苏叶不得不感叹，时代的一粒沙子落到每个人身上都是一座沉重的山。

陆思远沉默许久，忽然开口问苏叶，“苏老师，你说过的‘最有意义的事情’是什么？”

苏叶察觉到陆思远此时恐怕内心世界已经摇摇欲坠、接近崩塌。

像他这种有潜力的幼苗经历一些风雨倒是好事，挺过了狂风暴雨的吹打会变得更成熟、更有韧劲，未来有一天总会变成参天大树。

不过在他接近崩溃的时候，她有必要给他灌输点鸡汤。

苏叶看不见直播间的弹幕，可是不妨碍它此刻炸成了雪花：【它来了，它来了，它又双来了，装逼虽迟但到。】

【这熟悉鸡汤味】

【我最喜欢看苏老师装逼了】

苏叶轻咳一声，眼里闪着光认真地说：“最有意义的事……你做了它之后，当你年老时回首不会因为自己的碌碌无为而感到羞愧，也不会为自己虚度的光阴而悔恨。它需要你自己去寻找，懂吗？”

它听起来多么美好，说话的人也因为这句话而眼里充满了光。

陆思远听得猝不及防撇过了头，快速地抹了一把眼角。

短短的几天里，陆思远的生活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经历了很多事。他现在最想做的事就是帮父亲把那批机器弄好，可是当这场浩劫来临的时候，他却是那么的无力、弱小，只能看着父亲日夜为厂里的事情奔波，却什么忙也帮不上。

苏叶拍了拍陆思远的肩膀，笑眯眯地道：“中国有句老话是，天无绝人之路。带我去看看你们工厂的机器，说不定我能帮上点忙。”

“别担心。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陆思远心情尚且还算稳定，陆妈听得已经是满脸泪水，他尴尬地转过头咳嗽起来。

“苏老师，你刚才说，你去看机器？”陆思远的眼里划过一抹亮光。

苏叶点头，“是的，虽然我可能帮不上什么忙，但我认识很厉害的机械专家，说不定有用。走吧，带我去看看。”

不得不说苏叶这句话像一簇火苗，是这段灰蒙蒙的日子里唯一的亮色，它让陆思远看到了一丝希望。

他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般地，把死马当成活马医，什么转机都想试一试。

“好，现在那批机器都在仓库里放着，我跟爸爸说一声，再带苏老师去看机器。”

陆思远去给父亲打了电话，陆厂长在电话里是不同意的。

陆厂长心里很感激苏叶，夫妻俩还请苏叶吃过饭，因为她能把他儿子教好，但不代表她能解决这些机械方而的难题。陆厂长这几天为了找机械专家，忙得脚不沾地，已经很累了。

陆厂长在电话里疲惫地说道：“苏老师，不用了。我已经在托朋友找关系，联系这方而的专家。谢谢你的好意。”

苏叶轻咳了一声，她接过话筒，对着电话沉着地说：“是这样的，陆厂长。我认得一个机械方而的专家，她叫周泓涵，曾经在B大教授机械动力学，现在冶钢厂用的那款精密机床是她参与研制的。您觉得呢？”

电话里忽然哑然无声，片刻之后，很快陆厂长兴奋的声音：“谢谢苏老师！我太感谢您了，我很快回去，等会我打电话让郑工把钥匙给思远，麻烦苏老师请周教授去仓库看看那批榨油机。”

亲爹变脸程度之快，堪比翻书，连陆思远都忍不住回头去看苏老师的表情。

只见她脸上表情淡淡的，没有什么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