确认了椅子的位置,阿满才坐下。椅子因为她的重量,发出吱嘎的声音。这跟她小学的时候,教师办公室里老师坐的那张办公椅的声音是一样的。

站员问她要不要茶,她摇摇头,很有礼貌地拒绝了。

车站管理室在检票窗口的内侧,站员们在这里随时待命,从开在墙上的小窗来观察通过检票口的乘客们的月票。从屋里说话声的回音,可以判断出屋子不大。

在阿满脚边似乎有个暖炉,她感到腿上一阵热乎,于是将从佳绘那里借到的大衣脱了下来,放在膝盖上。

站员在这里工作已经有好几年了,也经常看到有人牵着女性视觉障碍者的手经过这个站台。所以在检票口处说话的时候,他立刻就认出了阿满。因为阿满和佳绘一起出去买东西的时候,总是要在这里坐电车,他对此印象深刻。但是他并不知道阿满居然就住在车站的旁边,当阿满向他介绍自己家的住址时,他很惊讶地说:“啊啊,原来是这样啊!”

阿满本以为自己太过唐突的访问可能会被人拒之门外,但因为他很熟悉阿满的样子,所以自己没有费什么口舌就进入了管理室。

大概是有乘客通过检票口了吧,她听见旁边的站员面向小窗口作业的声音。

这个站员一定是每天坐在这里,望着经过的电车吧。这和每天横躺着,聆听着电车经过的声音的自己是何等相似啊!这么一想,阿满顿时觉得和他亲近起来。

“经常从这里搭乘电车的人,我大都记得长相。”

他一边跟阿满闲聊,一边忙着整理桌子上散落着的纸片。阿满在一边听着他忙碌的声音。虽然他知道阿满看不见,但也会对一团散乱的桌子感到不好意思。阿满觉得他一定是个好人,紧张感渐渐消失了。

“话说回来,你要说什么?”

站员似乎是坐在了阿满对面的椅子上。脚底的热源的对面传来了办公椅的吱嘎声。两人此刻应该是隔着暖炉对望着吧。

阿满略微紧张地问起了两周前发生在这个车站的事故。阿满起初担心职员会以“这件事不能告诉不相干的人”这样的理由回绝,但站员的声音中没有一丝惊讶。

“那与其说是事故,不如说是事件,杀人事件哦。”

“是……杀人吗?”然后站员从那天早晨自己叫来警察开始说起。

阿满原来对大石明广的事情了解的就不多,她只想来获得一些情报,没想到居然能从报警的当事人口中了解到第一手的情况。

“不过,我确实没有看到事件的全貌。”

“没关系,请告诉我吧。我非常想知道最近家的附近为什么总是乱糟糟的。”

站员似乎往暖炉上加了茶壶。里面的水沸腾起来,发出微小的声音。站员的话语和水沸腾的声音在管理室里回荡着,阿满侧耳聆听。

十二月十日那天早晨很冷。职员在始发车开动之前,进入了管理室,在暖炉前暖着手。时不时从窗户里吹进的风让身体也冷冰冰的。

七点十分开离东京的电车经过之后,一个男人经过了检票口。这个男人每天早晨都从这里搭乘电车。这之后,站员才知道,他的名字叫做松永年雄。

他从管理室里探出头来,看到松永站在站台的一边。除了他以外,站里没有其他人。因为云很厚,所以看不到朝阳。在清净又寒冷的景色中,独自站立在站台上的男人身影仿佛格外渺小。

松永年雄经过检票口五分钟后,又有一个男子也经过了检票口。他也是每天都在这里乘车的人。检查完他的月票后,站员目送他通过。

站员从广播室里发出广播,急行列车就要通过了,请大家退到黄线以后。

但是事故却发生了。第二个男人通过检票口后过了几分钟,急行电车就通过了,当时的时间是七点二十五分。那一刻,站员正在管理室里喝茶,他听到了电车急刹车的声音,就急忙走出来,觉得有些奇怪。因为本应该远远抛离这个小站的电车,却在通过这个站后减速,然后停了下来。

站台上只有一个男人的身影,就是几分前通过检票口的那个男人。

站员向他那边走去,呆立在站台上望着下面的铁路的男人,在站员走近后和他对望,那张脸真是恐怖至极!然后,他就像逃命一样,奔向站台的另一端。

“车站的一边的铁丝网一直都有一条裂缝,没顾得上修理。他一定是从那里钻出去的吧。这个男人的身份,警察也立刻调查清楚了,好像叫做大石明广。”

站员看到男人一下子就跑远了,所以也就没去追他。

司机从距离车站不远处停下的电车中走下。因为彼此间有一段距离,所以他的身影显得比较渺小。电车的车轮散发出的摩擦热化作白烟,然后与清晨冰冷的空气交融到一起,逐渐消失。

站员从站台的一端向铁轨上望去。枕木间的小石子已被染成红色。这颜色跟冬天的早晨一样,看起来不怎么鲜明,有些发黑,但并没有干,呈半透明状。从现状来判断,这毫无疑问是从某人身体中淌出来的血液。

在急行电车的前端,司机在叫着什么。站员赶忙走上前,司机一边挥着手,一边指着脚底下某处。

那里有一个倒下的身影。黑乎乎的,一动也不动。站员立刻意识到,这个人已经没救了。

“最初我认为只是单纯的落下事故,但又想想那个逃走的男人,八成是他把那个人推下去的吧。”

站员长叹一口气,又加上一句,被电车压死可是最惨的死法了。

阿满握紧一直放在腿上的外套。虽然她从新闻里和佳绘的口中大致了解了事情的情形,但这和听当事人的亲口描述可不一样,就好像是她亲眼看着那人死亡的过程一样,这让阿满很不好受。

松永年雄被急行电车撞到的时候,车站里除了他,就只有大石明广了。至少其他从检票口处进入车站的人是没有的,这是面前的站员的证词。

阿满向站员询问被杀的人和加害者的情报,站员用觉得不可思议的语气反问道:“你为什么想知道这些呢?”

阿满觉得很为难,不知该怎么回答。

“这个……只是因为好奇。”

听了她的回答,职员笑了起来,阿满觉得有些害臊。

“其实我知道的也不是很清楚。”

站员的话匣子打开了,一边回忆着一边说道。他的工作只是每天早晨确认乘客的月票,并不了解那两个人到底是什么人。但是,事件发生后他大体听说了这两个人的事情。

被杀的松永年雄没有自杀的动机。并且,逃走的大石明广与他有仇。两人是一起在印刷公司工作的同事,且在公司曾发生过争执,这很有可能是事件的起因。

阿满考虑着大石明广的事情。她对他的过去一无所知。他究竟是为什么对那个人抱有如此强烈的杀意呢?到底发生过什么呢?她一想到刚才站员描述的血腥场面,就不由得悲从心来。

“男人掉落的瞬间,急行电车的司机应该看到了吧……”

她已经不想听到任何不好的事情了,自己越听越觉得难受。虽是这样,但还是抱有一种使命似的心情。她觉得自己必须尽可能地了解到他的事情才行。

“好像没看到。”

“什么?”

司机并没有注视着站台,而是盯着铁路的前方。当车经过车站的时候,突然有个东西撞到了车体,他这才反应过来。乘客们也是一样,直到通过这一站然后紧急刹车,才意识到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没有一个人望见了站台上的情形。

“是这样啊……”

没有人见过大石明广将松永年雄推下铁轨的瞬间,但是,即使没有人看见,也不能证明什么。如果松永年雄真是自杀的,那他干嘛还要跑,并且躲藏在自己家里呢?他可是在起居室的一角屏息凝神,呆了多长时间啊!这可不是一个意志薄弱的人能做到的。

电车好像马上就要到站了,站员开始通过广播通知大家。

电车驶入车站。阿满听到了沉重的金属车体慢慢在铁轨上停住的声音。她觉得自己还是不要打扰站员们工作的好。

阿满站起来,向站员点头致谢,表示自己要回家,并穿上上衣。

“向您询问了这么多事情,耽误您时间了,真是不好意思。”

阿满离开了车站,因为家就近在咫尺,所以一个人走也没问题。她在经过岔道的时候格外小心。

距离在佳绘家门前分别已经有一段时间了,他现在在家里干什么呢?她回想起从站员那里听到的话,心想回去后一定要催促他去自首才行。她心中的正义感,促使着她不得不这么做。然而,她真实的想法,却是即使违抗法律,也要将他藏起来。她的心里是如此矛盾,以至于她不敢确定自己回到家以后,能不能怀着明朗的心情和他正常说话。她为此感到非常不安,脚仿佛都发软了一样,身体好像也在慢慢下沉,一点一点走着。

玄关处没有上锁,她走进屋子里。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应该说一声“我回来了”。她想这么做,又怕显得太过亲昵。

最终她还是没能提起勇气,选择了沉默。

她先去了起居室,然后回到了房间,心脏扑通扑通直跳。她在他一直坐着的地方摸索着,但是手掌只能碰到冷冰冰的榻榻米。她拼命寻找着,但是就是找寻不到大石明广的踪影。她竖起耳朵,也丝毫没能听到他轻轻呼吸的声音和脚步声。

她在家里来回奔走着,呼喊着他的名字。她突然觉得家里的黑暗扩大了许多,就像以前父亲去世的时候一样,家中莫名其妙地变空旷了。

“大石先生!”

她明确地呼唤着他的名字。但没有回应,声音全部被黑暗吞没了。她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的声音竟是如此的虚弱,不中用。

她很快就明白了,他已经离开了这座房子。两人在佳绘家门口分别后,他就没有回到过这里。难道他是在回来的途中遇到了警察?还是觉得在同一个地方隐藏太过危险,所以藏到了别的地方?

或许,自己和他不应该太过接近吧。他抓着自己的手腕鼓励自己,这种行动是不是带着一层离别的意思呢?或许正是他认为这是最后一次了,所以才让阿满抓着自己的手腕的吧。

她坐在他一直以来坐的位置,在黑暗中望着。这片黑暗从几年前开始,就一直没有变化过。周围一片寂静,显得有些空虚。她感到无比的寂寞,就好像被突然抛弃了一样。于是她抱住膝盖,将身体蜷缩起来。保持着大石明广一直以来的姿势。

她想起了今天站员说的话。难不成他是想要去赎罪吗?难道他是心意已决,到警察那里去自首了吗?如果是这样的话,在途中被警察抓到,或是藏到其他地方这样的想法就不成立了,这样其实更好。

她坐在他经常坐的地方,心里想着他平时都在看些什么呢?他到底为什么会躲进这个家呢?

远处岔道的警报器开始鸣叫。因为鸣叫的地方距离家比较远,所以如果不是一动不动竖起耳朵来听的话根本就听不见。然而,听到那个尖锐的声音划过空气传过来时,她也能回想起眼睛正常时看到的红色信号灯的明暗变化。随着声音的消失,她脑中的红色也随之消失。

仔细想一下,他能坚持住一直坐在这里,的确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她总觉得有些奇怪,于是保持着坐姿,用手在周围探索着。她的左手摸到了电视机,身体处于被夹在电视机和东墙之间的状态。用右手在墙壁上探索着,发现自己的斜前方是与眼睛高度平行的窗户。这也是起居室里唯一的窗户。

真是不可思议,如果真的想要藏起来的话,难道不是应该选择藏在没有窗户的房间吗?藏在窗户边上,很显然会有被外面的人看到的危险啊!

更何况这儿是阿满每天都在此消磨时间的起居室,虽然阿满看不见,但他难道不会害怕被阿满发觉吗?还是说他时刻做好准备,被发现就马上逃跑呢?

不对!阿满转变思路。因为这里有窗户,所以他必须坐在这里。这么想的话就比较容易理解了。而且,为什么非要坐在起居室向东侧开的窗户对面不可呢?是什么理由,能够让他屏住呼吸,整日整夜地坐在这里呢?厨房也有向东面开的窗户啊。

起居室里的窗户有一点比厨房的窗户强。阿满能想到的这点,就是起居室的窗外能直接看到站台,而厨房的窗户是被树木挡住的,什么也看不见。

他一直在看着车站。但是,这里明明是他杀过人的地方,这样还要一直盯着,究竟是为什么呢?杀人之后,按常理来说,不是应该逃得远远的吗?怎么可能还呆在现场附近,一直凝望着自己犯过的罪行呢?

不对!她能感受到,他想要呆在这里的那种强烈的意志。阿满回想着,他几乎所有的时间都是呆坐在这里,一动不动,只是透过

窗户盯着车站中人们的一举一动。就像是肩负着什么重要的使命一样,寸步不离。

阿满越来越不清楚了,感到十分焦躁。她站了起来。他到底做了什么呢?他到底是抱着怎样一种心情藏到这个家里的呢?阿满很想知道这一切,如果他能在离开之前告诉阿满这一切,那她一定会鼎力相助。

她打开窗户,凛冽的寒风吹了进来。她感到鼻子一阵发酸,就好像眼泪快要掉下来一样。她连续深呼吸几次,强忍住这种感觉。

她每天早晨都要习惯性地打开起居室的窗户。松永年雄死去的那天早晨,她应该也是一样。如果自己视力正常的话,就应该能目击到这一切了。

她离开窗户,确认着冰箱里面的东西。明天是平安夜,佳绘说要来做一桌大餐。这是她们在佳绘家的时候就约定好的。虽然她目前只想考虑明广的事情,但是她不得不装出一副笑脸,来迎接佳绘的来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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