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十七日

明广藏在阿满家里已经一星期了。这也就是说,从松永年雄死那天算起开始已经过了一星期。这个时候,街上比较热闹的地方已经开始装点起圣诞节的饰品了吧。但是,她似乎对这样的活动并没有兴趣。

而且,明广也没有看到她自言自语,或者是用鼻子哼歌。不过虽然世界上的人们都会庆祝圣诞节和正月,她还是会在家里静静地呆着,过着一成不变的生活吧。

他坐在起居室的一角,倾听着远处传来的洗衣机低沉的鼓动声。大概她在洗衣服吧。

明广开始在意起自己的衣服。因为到现在为止一次都没洗过,差不多要换洗一下了吧。趁着她夜里睡觉的时候,借洗衣机用一下不知道会不会被她发现。要不就先把所有的衣服脱下来藏着,然后等到她外出的时候一起洗。

不过,明广觉得她一定感受到了什么,从而知道了自己的存在。

他想起了两天前的那个夜晚,她站在椅子上,想要取下放在架子高处的东西之时。当他看到她的姿势的那一瞬间,就有不祥的预感。那把椅子看上去就是一堆旧木头组成的。当她站上去的那一刹那,明广就觉得椅子歪了一点。

他想象着她从椅子上摔下来,架子倒在她身上时的景象。当然,他不能过去救她。

比方说,自己将摔倒的她扶起来,那样自己的存在也就暴露了。倒不如让她受重伤住院,这样在这个家里呆着会更轻松。所以说,不管发生什么事,他都决定不管不问。

就在他这么想的时候,突然出事了。阿满从椅子上摔落下来,被她撞到的架子眼看就要摔到她身上了。从明广所在的起居室一角到厨房,也不过只有五米远,所以明广瞬间就赶到了她的身边。他一下子将马上就要倾倒的架子扶回原地。因为架子已经倾斜了,放在架子里面的东西通过玻璃门掉出来。明广来不及接住盘子,但及时接下了距离倒在地上的她的脑袋仅有十几公分的砂锅,顺势将其放在一边的桌子上。然后开始自责起自己不该出现在这个地方。

大概是在自己还没有察觉的时候,身体就提前行动了。他早就做好了如果她从椅子上摔下来,就跑过去的准备了吧。

从椅子上掉下来的她完全吓坏了,一动也不敢动。明广急忙返回起居室。一方面担心脚步声被她听到,一方面担心如果继续呆在这里,会有被清扫着碎片的她看见的危险。好不容易她才站起来,开始确认起周围的情况。明广从起居室里望着她,她开始拿着扫帚清扫起散落一地的碎片。

她在桌子上摸索着,发现了砂锅的存在。

明广瞬间明白了,自己犯了重大的失误。砂锅放在桌子上也太不自然了。虽说应该将砂锅放回架子顶上,但自己当时太过着急,一心只想着快点离开她身边,结果就随手将砂锅放在桌子上了。

明广深吸一口气,摸到砂锅的阿满再一次查看了架子上面,然后轻轻吐出一句话。

“谢谢……”声音非常微弱,但是能确切地传达到尚有一段距离的明广耳中。这并不是自言自语,而是确实的向这个家中的某个人传达的谢意。

她意识到了潜伏在这个家里的自己的存在。但是,却装作着对一切都并不了解一样生活着。明广明白了这个事实。

她在发出声音之后,就好像发觉自己刚刚失言了一样,表情僵硬起来。但是,紧接着她就像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继续清扫着盘子的碎片。

第二天,明广目不转睛地监视着她的行动。既然发现了擅自闯入自己家中的人,那么通知警方也是很正常的举动吧。为了及时注意到她是否会给警察打电话的动向,明广在惴惴不安中度过了一整天。但是,她好像没有这个意图。

她的步调还和往常一样,就好像不想引起任何争端而当做昨天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继续过着自己恬静而封闭的生活。

明广也配合她的做法,就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继续生活着。昨晚的事情是一起事故,自己出手相助也是事故,而她对自己说的话也是事故。就当作这些事故都不存在,一并忘掉好了。在这种沉默的气氛中,两人形成了如此的默契。

相隔两个晚上之后,明广一边听着洗衣机的滚筒回旋的声音,一边回想着那天的事。

他向窗外的车站的站台望去,窗口的正面正好对着细长的站台的一端,铁路的另一端也有一个水泥制的站台,列车定时地从中间穿梭而过。

阿满已经发觉了有人在她家中寄住的事情了,然后她的发觉也被对方知晓了,但是她并没有去叫警察。

这到底是为什么呢?明广一直都在想象着她发现自己的存在时的景象,内心对此非常恐惧。他曾认为她一定会尖叫。但是,她并没有这么做。

正在明广思考的时候,阿满拉开了起居室的拉门。

阿满走进起居室,一副冻得不行的样子钻进了被炉。那个位置正对着暖炉。她像往常一样横躺着,就像是在声明自己以后就会在这里离开人世那样一动也不动。

起居室就像一个密室一样。在这狭小的空间里,她明知道这里有两股呼吸声,却依然像不知道一样生活着。

一直以来,明广都决定在阿满在起居室里的时候绝不动一下,保证自己不发出任何声音。如果发出任何细微的声音,都有可能被她听到。但是既然她已经知道了自己的存在,那出不出声音也没什么大意义了。

到现在为止,他对躺在自己面前的阿满,都只不过是像对待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人一样斜视着。但是现在已经不能这么做了。

明广交替看着窗户外面和横躺着的阿满。她一如既往地横躺着,陷入了自己一个人的世界。

她知道自己的存在,自己也清楚这点。就算她采取像以前一样的生活方式,但她的脑中,依旧有自己这个侵入者存在,只不过是把自己当做成一个涂上了油漆的透明人罢了。但明广却不能当做两天前的晚上什么都没发生一样了。

犹豫过之后,明广暗自下了决心。

然后他开始行走。

当他踩踏榻榻米的时候,平时人们根本不会注意的踩踏声,现在却像噪音一样,在寂静的屋子里传播开来。横躺着的她不可能没有察觉。

阿满就像是吃了一惊,一只手撑起自己的上半身,从榻榻米上坐起来。空无一物的眼瞳向上方望去。她的表情简直就像一个被从睡梦中摇醒的孩子。他拉开了通往厨房的拉门,门是用薄薄的玻璃做成的,拉开的时候会发出振动的声音。

这个家中的确有其他人的存在,明广再次将自己的意思传达给她。他很想知道接下来她会采取怎么样的行动,如果她突然尖叫起来就直接从这个家里冲出去吧,这也是无可奈何的。

直接与她交谈总归太过招摇,但如果是从远处丢一块小石头远远地作个招呼的话,就不用与她直接接触了。不过出声的话,也就如同是自己的身影在她面前完全暴露了一样,明广很担心这个。

她竖着耳朵仔细听了一会。直到确认了不会再发生什么事才横躺下。明广从厨房望着她,她似乎既不想求助,也不想给警察打电话。甚至连头发会被被子压翘都不在乎,慢悠悠地将脸埋进被炉的被子里。

他不清楚她心里在想什么,但是,她装出一副什么也没有发生的样子也是事实。明广有些怀疑自己的所见,不过他心中却也有着“或许这样也是可以的”的一种想法。

也就是说,当她在他的身边之时,他是拥有发出一些微小的声音的权利的。他在厨房坐了一会,然后走回起居室。那时她就像对他的足音完全不在意一样,继续躺着睡觉。

但是,事情却也和明广想象的不太一样。当天色变暗之时,窗户外能看到的站台上亮起了点点灯光,她也做出了她的回应。

她做了炖菜当做晚餐。但是在厨房的桌子上,并排着摆着两个碟子。一个碟子当然是给她用的,而另一个是给谁用的,明广心中有数。但他觉得这实在太过离谱,所以打消了这个念头,更是不敢上前打听那个碟子到底是为谁准备的。

两个碟子里都装着温热的炖菜,桌子上香气四溢,明广从起居室的一角望着这一切。

做好就餐的准备后,阿满坐到了椅子上。她本应该像往常一样立刻开始进食才对,但她却迟迟没有开动。

明广明白她没有开始进食的用意。

他缓缓地站了起来,轻轻地走向了饭桌。他尽量不发出大的脚步声,以免吓着她。

在她对面的坐席前面的桌子上摆放着盛满炖菜的盘子,就像是正在等待着谁前来就餐一样。明广轻轻拉开椅子,坐了下来。

她听到了拉开椅子的声音,从而得知对面有人坐下了。她随即拿起了放在手边的勺子——她一直在等待着这一刻。

明广一边担心着菜里是否会被下毒,一边拿起勺子品尝着炖菜的味道。温热的液体从舌尖处扩散开来,这顿一言不发的晚餐开始了。勺子碰到盘子的声音就像能够震动屋子里的空气一样,显得很不和谐。当然,菜里是没有放毒的。

在自己面前与自己共同进餐的这位姑娘,如果是外人来看的话,两人该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呢?或许会被认为是一对经常聚餐的好朋友吧。

明广望着她的眼睛,她没有看盛着炖菜的盘子,也没有望着明广的方向。她将左肘撑在桌子上,微微前倾,脸稍微有些低。视线望向下方的空中,就像是幸福地享用着炖菜的美味一样,眼睛眯成了一条缝。从盘子里升起的汤的热气,飘上她的睫毛。

难不成自己现在坐的座位,是以前她父亲的位置吗?虽然两人并没有对话,但炖菜的温暖将之前的紧张气氛一扫而空。两个人似乎都从原来身处的位置一并前进了一步,与对方的距离缩短了一些。

他们没法将除自己之外还有其他人的存在这个事实否认,也就必须正视这个人的存在。当两人互相知晓了对方的存在那一刹那,所谓的无视也就烟消云散,各种各样的接触也随即展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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