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喉结微动,犹如幼兽试探危险,小心翼翼地探寻着,向浑然不知的墨熄悄悄靠了过去……

“对了。”

忽然墨熄一抬头,打断了顾茫的小动作。

“下月初三是岳辰晴的诞日。”

“啊?”顾茫吓出一身白毛汗,根本没有听清楚墨熄说了什么,只如梦初醒般仓皇避开他的目光,耳朵有些红了,他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耳朵:“哦……哦……”

心跳余韵未消地怦怦跳着。

他在想,自己刚刚这是在干什么呢?为什么自己会突然生出如此的冲动与**。要知道成狼之间的互相啃咬代表着征服与屈从,自己和墨熄之间呢?也是这样吗?

他试想了一下自己是不是渴望征服墨熄——可他发现自己并不知道怎么样才算是“征服”。是要墨熄对自己低头下跪?

不。不是的,他对此毫无兴趣。

还是要……

“你有在听我说话吗?”

顾茫蓦地回过神来:“啊?嗯!在听,在听。”

墨熄皱着眉看着他:“你耳朵怎么红了?”

顾茫挠挠耳朵:“我我我热、热的。”

“……”不知他究竟什么毛病,而且饭吃得差不多了,墨熄便搁了筷子,与顾茫吩咐,“我们要给岳辰晴送一套贺礼,我最近抽不开身,你与李微留心着吧。”

“嗯……”顾茫顿了一下,“为什么要给小白鸟送礼?”

墨熄的脸黑了大半:“你不是说你听了么?”

“……听漏了。”

墨熄磨着牙重复道:“下月初三,是岳辰晴的诞日。”

顾茫这回总算反应过来了,蓦地睁大眼睛:“小白鸟过生日啦?”

“嗯。”墨熄应完之后,注意到顾茫眼睛发亮,不由有些无语。

他知道顾茫喜欢看别人家的喜事,无论是寿诞还是婚娶,他都爱极了凑这份热闹。之前洛梨君的公子娶亲,新娘礼队仪仗浩浩荡荡穿城而过,顾茫不得随意出门,听到锣鼓喧闹,就爬上了屋顶趴在瓦檐边上边磕瓜子边看人。路人鼓掌叫好,他也跟着在屋顶上鼓掌叫好,等到后来天黑了,墨熄允许他出门走走,他便高高兴兴地在砖板缝里找白天人们丢下的花生松子桂圆干,满满地揣了一兜回来,还兴高采烈地要分给自己吃。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墨熄对硕鼠茫道,“但恐怕你要失望了。”

“啊?”

“岳辰晴过生日,岳府从不大设筵席,也不会有糖果炒货洒在路上给你拣。”

顾茫果然沮丧了:“……哦……”

顿了顿,又忍不住好奇地问:“可是小白鸟明明很受家里宠,他们为什么不办?”

墨熄喝了一口热汤,说道:“与岳辰晴的出生有关。岳辰晴的母亲是王室宗亲,而当年她正是因为生岳辰晴难产过世的。”

顾茫微微惊讶,随即又明白过来:“所以岳府不给白鸟办宴席,是因为小白鸟的爹爹还没有忘记小白鸟的娘亲?”

墨熄淡道:“岳钧天又岂是这般有情有义的人物?你要说他是为了祭奠亡妻,那是断无可能的。只因慕容凰再怎么说也是王族之女,就算故去多年,岳钧天也得买王室的面子,所以自己儿子的生辰,能从简也就从简了。”

“原来是这样……”顾茫喃喃着,掰着手指算了几遍,忽然惊讶道,“那如此说来,慕容楚衣也是王室?”

墨熄淡淡的,“他不算。”

“为、为什么?他明明也姓慕容……”

墨熄道:“重华所有贵族的衣物,袍袖口必然缀着金边,慕容楚衣的却只绣着银边。你觉得是因为什么?”

顾茫认真道:“因为银白衬他,他好看。”

墨熄的脸微黑:“…………你以为选美呢。”

“那是为什么?”

墨熄道:“慕容楚衣非是王族血脉。他是他姐姐慕容凰……也就是岳辰晴的生母从前收养的一个弃儿。慕容凰年轻时去城外寒山寺礼佛,离寺路上遇到这个被丢弃在佛门山阶外的孩子,心觉有缘,于是将他收作弟弟照养,并禀明先君,赐了慕容楚衣国姓。”

顾茫叨叨叨地重复了两遍,终于反应过来,蓝眼睛睁大了:“小龙女是捡来的?!!”

“……你不要再给别人随意乱起绰号。”墨熄头疼道,“岳辰晴也就算了,慕容楚衣那个性子,要是听到你管他叫小龙女,非把你活剐了丢到炼器炉里去当原料。”

顾茫摆手道:“没那么夸张,小龙女人很好,我今天还……”

话说一半戛然而止,顾茫也知自己说漏嘴了,遂忐忑不安地望着墨熄,希望墨熄没留意到自己刚才讲的内容。

可惜天不遂人愿,墨帅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怎么可能错过这点讯息,他眯起眼睛盯着顾茫:“你今天见过他了?”

眼看瞒不过,顾茫只得无比狗腿地双手抱臂,拱手道:“什么都瞒不过你,羲和君好英明。”

“你不必谄媚我,你见他做什么?”

顾茫只得把今日在桃花湖边偶遇慕容楚衣的事情告诉了墨熄,他记着慕容楚衣的叮嘱,说得很简略,也没有任何添油加醋。

他原以为墨熄听到这件事情会多少有些惊讶,却不料墨熄只是皱起眉头,叹了口气道:“何苦。”

“什么何苦?”

墨熄道:“几日前,岳辰晴曾来找过我,问我借一本燎国的《神魔百草集》,说是在找一味能治百病的草药。不过这本书我半个月前就借给了修真学宫的管事,也不知道岳辰晴会不会跑去问他要。”

顾茫眨了眨眼睛:“所以小白鸟知道他舅舅的病状已经好几天了?”

“不止好几天。”墨熄道,“岳辰晴几年前就已经知道了他四舅身体有些不太好,跟随我去北境戍边,也是想替四舅找找有没有什么异邦良方。但岳辰晴自己也清楚慕容楚衣不希望别人多管闲事,于是只背地里默默地找药。”

顾茫惊异道:“原来已经这么久了,那慕容楚衣怎么说这件事小白鸟只知个大概?”

“慕容楚衣这么说也没错,因为岳辰晴只知道他舅舅生病,却不知道生了什么病,无法对症下药,所以他才会想要去寻那一种百病可愈的仙草。”

顾茫茫然道:“慕容楚衣为什么要一直瞒着他……”

墨熄叹了口气:“因为他们关系向来不太好。岳家的家事就是一笔烂帐。”

顾茫不说话了,坐着默默盘算了一遍江夜雪,岳辰晴以及慕容楚衣之间的关系,最后只得抱着脑袋叹道:“想不通,不想了。”

墨熄睨他一眼:“你想不通什么?”

顾茫就掰着手指和墨熄捋:“我在想他们为什么关系不好啊。你先来看看慕容楚衣,慕容楚衣明明是小白鸟的阿娘救回来养大的,可他为什么要去讨厌他姐姐的孩子?”

这种人情世故,从前顾茫是一点即通,现在却懵懂无知,反而要墨熄跟他解释。

墨熄道:“很简单,慕容凰对慕容楚衣而言,亦是师,亦是姐。慕容凰名义上虽称之为弟,却待他如若己出,将他看得犹如自己儿子一般重要,她嫁入岳府时,还特意禀请君上让慕容楚衣相陪。这也是慕容楚衣为何会住在岳家的缘由。”

顾茫点头如捣蒜:“懂了,也就是说小白鸟和小龙女,说起来舅舅和外甥,其实更像是大哥和弟弟。”

“不错。”墨熄道,“对于慕容楚衣而言,慕容凰是他的恩人,她在世时,慕容楚衣与她朝夕为伴,承习她道,对她敬爱有加。他自然希望她得到一个极好的归宿,可岳钧天那个人……”

墨熄抿了抿唇,并不愿再多对此人做出评价。

顾茫却了然道:“是个坏人。”

墨熄道:“岳钧天在感情上的名誉当时不算太好。慕容凰与他是早年间两方父母指腹,早有婚约。但岳钧天生性风流,十六岁时便因与琴女授受成孕,纳之为妾,育有一子。”

“真厉害。”顾茫喃喃道,“这是还没和慕容凰成亲,就已经有妾了,不但有妾,还有孩子了。”

琢磨一番,又问:“那孩子就是江夜雪吗?”

“……嗯。”墨熄不爱谈论男女之事,多少有些尴尬,“是他。”

顾茫道:“那我就明白小龙女为什么不喜欢江夜雪了。岳钧天娶了两个媳妇,慕容楚衣是正室慕容凰的弟弟,是站在正室那一边的,江夜雪却是妾室的儿子,是站在小妾那一边的。”

墨熄并不想讨论妻妾问题,垂了睫毛轻咳一声道,“……是。此类事情在贵胄中虽并不稀奇,但就像你说的,慕容楚衣敬重自己的义姐,他对这门亲事其实非常不满。加上岳钧天天性风流,时常惹得慕容凰伤心恼怒……所以对于这个骨子里淌了一半岳钧天血液的外甥,慕容楚衣的心情一直就很复杂。”

说到这里,墨熄又斟了两盏热茶,推到顾茫手边一杯,自己捧了另一杯。

顾茫怔怔地:“我不太懂……就算小白鸟身上有一半他不喜欢的人的血,但至少是他姐姐的孩子,有句话不是说得好,叫爱屋及乌吗?为什么他姐姐疼爱的人,他却不喜欢呢?”

“因为他觉得他姐姐并不幸福。他认为这个孩子的诞生,本就是错上加错。”

茶水的蒸汽氤氲袅袅,像是此刻谈及的旧时恩怨。

“但除此之外,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

顾茫问:“是什么?”

墨熄道:“慕容凰难产并非无缘无故,她嫁入岳家之后,时常与岳钧天争吵,以致郁愁不散。到了分娩那日,又遇到了岳钧天在外头惹上的一个女子前来府上闹事,言语污秽难听,慕容凰本就极度崩溃虚弱,被这样一闹,愈发气血交悴,最终心如死灰,撒手人寰。”

顾茫一惊,低低“啊”了一声。

墨熄叹了口气:“所以你看,一个错误的因,结下一个错误的果,最后带走了慕容楚衣在世上最重要的人。这么多年过去了,慕容楚衣始终对这件事无法释怀。他如今是炼器大师了,岳钧天几次欲与他融冰,都因为这段过节被他拒之千里之外,至于岳辰晴,慕容楚衣也一直不知该如何面对。”顿了顿,又说道,“他们家的事,差不多就是这样了。”

顾茫还是无法消化这么复杂的情感,他湛蓝的眼睛里笼着一层迷茫,半晌,疑惑道:“可是慕容凰的死,也不能怪岳辰晴啊,他那时候还只是一个孩子……”

墨熄道:“慕容楚衣心里应当一直很清楚此事与岳辰晴无关,但清楚与释怀,从来都是两件事情。”

顾茫摸着下巴喃喃着重复:“清楚和释怀,从来都是两件事情……”他眼里闪过一丝怔忡,“这话听着怎么有些耳熟?”

“以前你跟我说的。”

顾茫惊奇道:“是吗?那我真厉害。”

墨熄:“…………”

看着他喜滋滋颇有些自我满足的样子,墨熄打算不告诉他,其实这一段关于慕容楚衣的情绪拆析,差不多全是顾茫当年与墨熄说道的。

人心至为复杂,他从前不懂。人与人之间的爱恨情仇他更是窥不破,是顾茫细细地说给他听,告诉他为什么会爱,为什么又会恨。

墨熄记得当时顾茫双手枕臂,躺在河滩边跟自己闲聊这事时,还提过江夜雪。

顾茫那时候啐了嘴里叼着的狗尾巴草,真心实意地感慨道:“江夜雪这人不容易啊。他居然能把清楚和释怀做到合二为一。你看,慕容楚衣因为义姐的事情,那么多年还在对岳辰晴冷眼相待。江夜雪的阿娘也去了,他却没有和这两个人置气,他看得开,反而待二人都客客气气……啧啧啧,佛啊。换成我指不定就变态了。”

墨熄侧着脸,看着躺在自己身边看星星的青年,眼神很温柔。

他知道顾茫不会的,哪怕把顾茫换到江夜雪的位置,顾茫也会将释然,也会不迁怒,不株连,好好地对待其他人。

毕竟顾茫是那么的明朗,就像太阳。

如若有人抱着慕容楚衣哭,慕容楚衣只会将对方推开拂袖而去。如若有人抱着江夜雪哭,江夜雪会好心好意地陪着那人难过,听那人诉苦。

而顾茫呢?

如果有人抱着顾茫哭,顾茫一定会逗那人破涕为笑的。

给别人带来笑声与光芒,那就是他一直以来深恋着的顾师兄。

几日后,这一堆春狩之后的军务差不多算是都忙完了,所幸后来有顾茫照顾,墨熄虽然每次吃饭都要磨上一会儿,但总算还都饮食有度,没有辜负姜药师开的苦口良药。

这一天,墨熄闲休无事,想着要不要去修真学宫小坐片刻,顺便把《神魔百草集》要回来,给岳辰晴看看。毕竟岳辰晴这孩子虽然懒散,可自幼就将他四舅视作明灯指引,遇到了与慕容楚衣相关的事情,向来认真得不能再认真,纠结得不能再纠结。

小孩儿看起来不着调,但其实他只要认定一件事,是会努力到近乎偏执的。少年无畏,一腔热血容易糊涂,到时候别闯了祸才好。

这样想着,拾掇一番正打算出门,忽见得李微急匆匆地趋入堂内,一脸地焦急:“主上!”

“怎么了?你怎么这副神情。”

李微道:“岳府出事了。”

墨熄一凛,心中咯噔道,不会吧?担心什么来什么?问道:“是不是岳辰晴……”

李微睁大眼睛:“是啊!主上你怎么一猜就中?岳小公子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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