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顿饭,我吃得很高兴,饭后,我们又一起喝了一会儿茶,我顺便又吃了几块小甜点,但玲王奈告诉我说:在工作之前,她要限食,所以那些小甜品,她竟然一块儿也没吃。

玲王奈轻声问我:明天晚餐,想吃点什么,我告诉她,上次到横滨去时,感觉日本料理很可口。玲王奈一听,马上答应下来,提议明天一起去吃寿司。

饭费是玲王奈结的账。尽管我推让了半天,但她始终不答应。她的理由是:“从欧洲来的机票,已经让你出了,怎么能再让你请客?……”

最后,我只得把信用卡收了起来。

餐厅的背后是海滩,玲王奈提议说:“离回去工作,还有点时间,不如到海边走一走。”我自然赞同她的意见。

从这儿走不了几步,就是海滩,因此,我们把车放在停车场,穿过尼尔森大街,沿着人行道,向海边走去。这一带沿着海岸,盖了不少海滨住宅,既有传统木结构的房子,也有建筑杂志上最常见到的,用水泥和玻璃砌成的时尚公寓。从这些座楼房的间隙中,隐约可以见到波涛翻滾的大海。

我们踏进圣莫尼卡的沙滩时,深秋的太阳已绘西斜下去了,夕阳像一团黄色的火球,给海面染上了一层美丽的颜色。眼前的天空中,遮蔽着厚厚的云层,从云缝间洒落无数细细的光柱,仿佛把云朵一条条切割开来。风轻轻地掠过海面,掀起细细的浪花,闪动着粼粼的反光。在阳光的搅动下,海水看上去显得那么浓稠,仿佛马上要凝固成了,一面闪闪发亮的镜子。看到加利福尼亚海滩的这片景色,我心中又暗暗对比起家乡波罗的海的不同来。

在海滩上漫步,自然要比平时走路慢得多。我们跨过海边杂乱破旧的木围栏,走过夏季为游泳者的安全,而设置的瞭望楼,一路无语。周围的人,渐渐稀少了,越靠近海,风也变得越大,吹得沙滩上一层细沙,悄悄地向我们身后滚过去,一边翻滚着,一边发出悦耳的沙沙声,轻轻擦过我的脚踝。

当我走进海水的时候,猛一抬头,看见昨晚我散步时,路过的圣莫尼卡码头,隔着海湾,出现在我右边。夕阳中高高的过山车,像个金色的光环,不禁让我想起了母亲曾经佩戴过的金项链。我呆呆地望了它好久,心中浮想联翩,竞一刻也舍不得转开眼睛,我心想,这一定是上帝在召唤我,让我见到这美丽的光环后,想起了小时候慈母的深情。在没来到这儿之前,我在北欧那片土地上,遥想玲王奈,也觉得:她就像这轮金色的光环一样吸引人。

我把目光收回到玲王奈身上来,这才发现,和她一起默默地走了这么久,心情反而越发沉重。我努力地,想寻找一个能够活跃点气氛的话题,于是就问道:“你不是说过,一会再告诉我,《最后的出口》这部影片的主要情节吗?”

我并没有经过太周到的思考,就向她提出了这个问题。可是刚说出口后,又觉得不合适,马上后悔了起来。

我想到玲王奈一直都在回避这个话题,所以,就抬头看了看她。还好,玲王奈只是微微地笑了笑,说,“故事情节很悲惨,凶手把被害人剁成几大块,可是拍这些场面时,灯光还打得特别亮。”

因为风大,玲王奈得提高噪门说话,我也要集中注意力才能听清楚。耳边持续响着风的呜咽,这尖锐的声音,使我的心情突然激动了起来,以致失去了平时的冷静。

“剧情真复杂,我也是头一次拍这种场面,太惨不忍睹了,还要当着摄制组那些人的面,我都觉得特别不好意思。”

我还没完全听懂她的意思,只好静静地等着她接着说。

“在剧中,我演的角色怀孕了以后,又无法堕始,只好偷偷叫了一个没有行医资格的医生,到家里来,躺在厨房的灶台间,接受堕胎手术。剧中我的形象太难看了,裙子要撩起来这么高,还要在腹部塞几条毛巾。”

“喂,这种角色你也……”我大吃一惊,脱口而出,至今她扮演过的,大都是积极健康的形象,我简直无法想象,她能出演这类角色。

“那么……镜头能拍到哪个部位?”

玲王奈笑了:“放心吧,只拍到腿部和臀部。反正拍到哪儿,我自己也看不到,就这么劈开腿,好几个小时,就连羞耻之心都麻木了。”

我实在担心,这部电影,会被拍成不堪入目的三级片。看来,玲王奈显然什么都不顾了,她难道连自己身体的价值,都没完全认识到吗?

“这么拍行吗?我是说……”

由于我的表情过于认真,玲王奈这才收起了笑容,但还是露出淘气的样子,盯了我的眼睛好一会儿,然后闪开视线,大声地笑了起来:“别担心,我还穿着两条内裤呢。我哪能不注意这些呢?”

她的解释,实在让我有点哭笑不得。

“手术动完后大夫走了,家里只剩下我一个人,这时我开始大出血,厨房的地板上淌了一片红,我因为失血过多,昏了过去……唉,别说了,太惨了,我一想到这些情节,就心情郁闷。不过拍电影用的血,只是看起来像,完全没有血腥味,和真的血比起来要好多了。”

玲王奈的表情,因为痛苦而扭曲了,右手不自主地按在腹部,好像肚子真开始隐隐作痛似的,看得我也有点不知所措。

越靠近海边,浪涛扑打沙滩的声响,和波浪的撞击声也越大。这时,我突然记起:有一回,在波罗的海边的一家游艇俱乐部的酒吧间里,和御手洗洁两人,开怀痛饮的场面。那天,也是这个时刻,夕阳西下的大海中,传来阵阵波涛拍岸的撞击声。

其实,那次小酌刚过去不久,顶多是一个月前的事情。眼下,十一月的加利福尼亚海滩,还这么暖和,而斯德哥尔摩从十月起,就进入了冰封的冬天。我们喝酒时,酒吧里的壁炉已经烧得暖烘烘的,御手洗洁穿着一件,不知道是从哪一家小店里,掏噔来的双层外套。

“御手洗洁先生向你提过吗?说他怀念日本?”玲王奈的髙声,压过了风的呼叫,也打断了我的思绪。

这个问题不知是不是巧合,竟然和那天,我们俩喝酒时的话题,如此的一致。御手洗洁平时,总是爽朗地说些俏皮话,从没见过他流露出优心忡忡的样子,我只遇见过那一回,在那个已经很冷的夜里,他不知怎么向我提起了故乡,提起了还在那里的友人。

“他对你说过什么没有?……关于日本?”玲王奈接着追问道,她的声音响亮而明快,一扫之前的沉闷。

我脑子里虽然闪过一丝不祥的预感,但听到玲王奈的声音如此爽朗,便打消了自己的疑虑,开始考虑,这些话该怎样开口对她说。现在回想起来,那真是我前所未有的失误。

“我只听他说过这一回,那是在一家叫作‘拉尔森’的、历史悠久的著名游艇俱乐部酒吧里。上个月,我们俩在那里一起喝过酒。这家酒吧我们经常去,那里的气氛很适合我们,算得上是斯德哥尔摩里,我最爱去的酒吧了。我和御手洗洁都是那里的常客,甚至感觉泡在那里,比待在自己家里还舒服点。”

玲王奈面露笑容,专心地听着。

“那天夜里,一杯酒下肚后,我的心情不错,就问了洁一个问题。但这个问题傻得可以,后来我一直为此后悔。我是这么问的:御手洗先生,你喜欢人这种生物吗?他说,嗯,当然喜欢。听起来显然没把这个问题当做一回事。他又说,喜欢大脑的神经传导回路,所以对大脑的所有者,人类本身,当然也喜欢了。这也是他一贯的思路和逻辑。接下来他说,就像喜欢狗和啤酒一样,我也也喜欢你,还有大海、斯德哥尔摩的街巷和游艇,都是一样喜欢。

“我告诉他,我问的不是这个,那时我想起了幼年时的艰辛,刚懂事时父亲就遇害了,为此我吃了许多苦。但是在欧洲,像我一样不幸的,有整整一代人,都是因为战争,而失去了父母、亲人和好友,小时候,母亲为了养活我和妹妹,不知吃了多少苦,况且,她还是贵族出身,比常人遭受的磨难更甚,连起码的自尊都无法保持。

“可是在那段艰苦的时间里,我对母亲,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情。自然,通常意义上的爱和感激,这些都是有的,你能理解吧。在我的心目中,母亲就像是透明的,我真正意识到母亲的存在,是在发现她精神已经不正常以后。

“我刚开始读高中那年,母亲发病了,被送进了疯人院。我只能一边在慕尼黑一家牛奶店做工,一边读书,还要天天去看望母亲。她早早就会到会客室等我,坐在那里,编织些衣物,或者在纸上,画些怪物似的动物。我看到她时,才真正从心里意识到,爱——这种感情的本质是什么。

“母亲编织的东西,没什么价值,也没有什么用处,只不过是反复机械性的劳作成果,就像一大片蜘蛛网似的。她喜欢把自己织的东西给我看,笑着盼望我能夸奖她几句。

“我只能拼命想着夸奖的话语,想让母亲听了髙兴。我还是个孩子,还想不出那么多夸奖的话,所以,我心里特别难过,受到了意想不到的深刻伤害。从那时起,我才明白,母亲对我们的爱有多深,这种感情,却只能用相反的方式,让我痛苦地体会到。我正是从那一刻,才开始知道:什么是爱和悲伤,什么是心里的伤痕。

“这些事情,我虽然没有专门和我妹妹好好谈过,但我想,她的心情,应该和我一样吧。

“对于我来说,接下来结的那次婚,也很欠考虑,给自己平添了不少烦恼。我的前妻心里也曾留有阴影,平日里要靠酒精的麻醉,才能艰难地活下去。往往右手刚接过干模特挣来的钱,左手就把它送进酒馆买醉。我当时还尽量不让母亲知道,我前妻的这种坏习气,母亲要看到了,会更加生气。她狠狠地骂过我前妻,几乎是连哭带喊,但是就算那么做,对于改变她的习气,于事无补。”

我住了口,自然地笑出声来,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尽量不去看玲王奈有何反应,只凭感觉知道,她还在静静地听我说,这些陈年的痛苦回忆,就像是地层下堆积的髙压瓦斯,深深地郁积在我的心里。今天无意中提及过去,就像拔掉心中的栓塞,压在心里的话不断喷出来,想压都压不下去。

“我对御手洗洁先生说,我想问的,不是你回答的;我的意思是,想问问你,心里喜欢过谁没有?你是否感觉过,与另一个人心灵相通,完全能体察到对方的痛苦,并把它当做自己的事,真正在情感上融为一体,共同体会对方的悲哀和痛苦,并以此确定两人的关系。你究竟有过这种经验没有?……

“听了我的话,御手洗洁考虑了好久,看来,这些话多少也触动了他。他一改平日里玩世不恭的口吻,半天才开口。他告诉我,确实有过一次,但那几乎已经过去了二十年。那时,他刚从美国回到日本,正是学着思考人生的年纪。当时,他住在横滨一个小镇偏僻的旧房子里,每天光在屋里读读书,此外什么事也没做。这时他认识了一位日本人,年纪也很轻,看来曾受过很重的伤害,连自己是谁都已经记不清楚了,不知怎样才能活下去,而且,他正为女人问题,而万分苦恼着。总之,御手洗洁觉得,已经没有人,能比这个年轻人的处境更惨了,他连呼吸都快要停止了,是根稻草都想一把抓住。这个人走进了御手洗洁的屋子,就像已经踏在悬崖边的人,向他求救。

“御手洗洁刚见到他,就感到十分痛心。因为这位年轻人一无所有,既没有谋生的能力,也不知道未来要怎么办,而且正在沦为一桩阴谋的牺牲品。要是没人管他,他很快就会丢掉性命,唯有御手洗洁,能够想办法挽救他,他的生死,就这样落在了御手洗洁一人肩上。御手洗洁告诉我,在这个时候,他突然产生了强烈的使命感,似乎领悟到了不可抗拒的天意……

“御手洗洁对我说,他被年轻人那哀怨无助的眼神,深深地打动了。他向御手洗洁微笑,推开房门,坐在沙发上,伸手接过递过来的茶杯。做着这些动作时,他总要小心翼翼地,看着御手洗洁的眼睛,似乎干什么都要取得他的同意。年轻人就像一个无助的婴儿或者盲人,用手摸索着,寻找未来的人生,必须得有人在身边帮助,他才能够活下去。

“御手洗洁清楚地告诉我,那位年轻人,长着一张白净的脸庞,总是穿着一件白衬衣,单薄的身子在他面前晃动着,无论做什么事情,都要用哀求似的眼神,看看他的脸,这种眼神,让他无法装作视而不见,就像一记重拳,重重地击打在他的胸前,心痛和怜悯难以抑制。这种感觉,他以前从未有过,所以,他当时就下定了决心,一定要帮助这个人,拼尽全力,也要让他渡过难关。那一刻,他仿佛感悟到了什么。

“细细想起来,正是在那时,他心里产生了这个念头:人不能光是为自己活着,许多时候,必须站出来为别人做点什么,给他们指路,给他们智慧……‘我生来就担负着这种使命,海因里希,你看这可以回答你那个问题吧?’御手洗洁就是这样

对我说的……玲王奈!……”

我倒吸了一口冷气,看了她一眼。玲王奈已经痛苦地用双手,捂住了自己的俏脸蛋。我担心极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玲王奈!……混蛋!……真对不起,我是不是说了什么,伤了你的心?”

“不,没关系,我不要紧。”她回答道,双手慢慢松开了,可是我听得出,她在撒谎,因为她的声音里,带着哽咽的鼻音,肩膀也在微微颤抖。她打开了提包,从里面拿出一块手绢。

“我正在酝酿剧中人物的感情,看起来很好笑吧?”说着,玲王奈哈哈地笑出声来。她把手绢按在鼻子上,使劲擦了擦。可是从我站着的位置上,可以清楚地看见,她睫毛上沾着的泪水。

“不过……这种心情,来得倒也很及时,今晚拍片时,反正会有哭戏,但是哭得多了,又怕开拍时,流不出多少眼泪来,所以,不知道该怎么办呢。真的没有什么……你放心。”

她说着,眼角在微微地抖动着。

看得出,玲王奈虽然佯装欢笑,但心里的失落和痛苦,一点儿也没有减轻。此刻她的鼻尖红红的,悲伤之情难以抑制,于是,她就用手绢捂住了脸。

“真的没什么,你别担心,这种情况,在我身上经常发生。你能不能说点什么高兴的事情,让我听听?哦,御手洗洁居然会说出这样的话,哈哈,这太雜了,不,正因为是他,所以才会这样子说啊!……”

玲王奈咬紧牙关,哭出了声音,肩膀剧烈地抖动着,双手猛地捂住了脸,手提包也掉落在沙滩上。接着,她双腿瘫软着,慢慢跪在了沙子上。

我惊呆了,顿时惊呆了,伸手想拉住她,但又不敢碰她的手,就这么呆呆地站着,做什么也不是,只能愣愣地看着,这位著名的女演员,在听过我说的话后,失声痛哭着。

过了大约五分钟,玲王奈才慢慢地伸出手,检起了自己的提包。我见她想站起来,急忙把手伸了过去。她拉住我的手臂,缓缓立起身来。我看见她低垂着的脸上,尤其是嘴唇,竟然难过得扭曲了。

玲王奈直起身来,用手绢掩住鼻子和嘴,拾头向海天相接的地方望去。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就这么直挺挺地站着,什么话也没有说。

看见年轻女子,在自己身边哭得这么伤心,对我来说,已经是三十年前的事了。那一次痛哭的人,不是前妻,而是我妹妹。所以这时,我对这位有名的女演员,不禁产生了一种面对妹妹、或者看到女儿般的感觉。虽然,我对刚才说的话后悔不迭,但这种心情,多少带给我一些安慰。

“玲王奈,你……”我吞吞吐吐地开口。虽然对女人的心理缺乏了解,但大体上,我已经知道她伤心的理由,只是我无法把它说出口,无论如何,我不想给她的心上,再添上几道伤口。

“海因里希,你嫉妒过一个女人吗?”突然,玲王奈转脸对我说。

“嗯?……”我听不懂她的意思。

“就是说,有没有哪位女人,夺走了你心中所爱的那个女人。”

“噢……”我总算明白了。但不幸的是,这种奇特的经历,我确实没有过。

“没……没有!……”我一边这样回答,一边注意观察她的反应。但玲王奈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我总算有机会,把刚才说了一半的话,接着说完了,“你真的那么爱御手洗洁吗?”

听到我的话,玲王奈落寞地微微一笑,只回答了我一句话:“我讨厌自己的性格,一件事在心里老放不下。”说着,她拿开手绢,轻轻地转了转头,在她脸上,因为绝望而产生的虚脱感,分外分明。

我们俩就这么默然地伫立着,实在想不出该说什么好。

十分钟,又十分钟过去了。这段时间里,我一直在想着,那件看起来那么遥远的、而光芒熠熠的东西,它并不属于我。这就是我说错了话的报应。在拉尔森俱乐部,和御手洗洁对饮的那天夜晚,不知为什么,我不满足于仅仅和他讨论什么神经回路、狗还有游艇,而想要再深究那些复杂的问题,结果,这些多余的话,却让我失去了松崎玲王奈。

我看了看四周,多亏时间已经很晚了,这儿的沙滩又远离码头,很少有人走到这儿来。我们呆立着的时候,夕阳已经悄无声息地落下了,周围也慢慢地变得黑暗,风开始冷起来。洛杉矶的十一月,天已经黑得很早了。

“往回走吧,晚上我还有事情要做。”玲王奈轻声说着。

我抬头一看,她正看着腕上那块小巧精致的手表。这句话是我最怕听到的。

“玲王奈,我真不知该怎么说。”

“你别介意,我送你回去吧。”

她的话,听起来那么落寞,我觉得要是自已是个绅士,就绝不能同意,让她那么做。

“不,玲王奈,我还想在海滨再散散步。这里回饭店还有电车可坐,你先走吧,反正离饭店也不远。”

“好吧!……”她说,“那我就先回去了?”

“当然没问题了。”我尽力装出高兴的语气,“谢谢你的款待,碰见施瓦辛格先生,请代我向他老先生问个好。”

“抱歉,我先回去了。”

玲王奈说完,往后倒退着走了两、三步,然后,突然停了下来,慢慢转向我。

“海因里希,那么明天的晚餐……”

“对不起,玲王奈。”我赶紧打断了她的话,“明天一早,我有要紧事,要赶往马萨诸塞州,只有今天有时间,原来不好意思对你说。”我只能这么说。

玲王奈仍然站立着,没有动:“海因里希,我不是那个意思……”玲王奈说道。

我连忙伸手,到上衣里面的口袋里:“这儿有我的名片,上边有我的电话跟住址,你什么时候心情好了,就请再给我一次改正错误的机会吧。不着急,什么时候都行,明年,后年……什么时候都可以,等你心情恢复了的时候。”

松崎玲王奈点了点头,没有说再见,我把名片递到她手里时,她突然扑向我,身体紧紧地贴着我的胸膛,双手颤抖着,轻轻搭在我的背上。一阵淡香袭来,我知道,那是她的气味,是从她的身上,和她的悲伤中,散发出来的。

我们相拥了好久,玲王奈松开我的身体,紧紧抓住我两只手。

她的身子一直在微微抖动着,我也难过得几乎忍不住落泪。她慢慢凑近我的脸,在我脸颊上吻了吻。她的泪水挂在了我的脸上。

“真对不起!”她对我低声说道。

“别这么说,是我对不起你。”我告诉她,“开车的时候,一定要多加小心,好好干你的事业吧。”

“再见!……”她无力地回答,接着,慢慢地转过身,踏着沙子,向那家餐厅的停车场,独自走去。

我站立在沙滩上,等着她转身,微笑着向我招手,但玲王奈一直没有回头。周围已经很暗了,至少在我目光所及的范围里,她始终没有转身,向我挥手告别。那白色的身影,随着圣莫尼卡码头的潮水声,渐渐消失在黄昏的黑暗里。

我站着张望了好久,才转身向前走去。我就这样在沙滩上漫步着,朝着刚才在夕阳中、发亮的过山车的方向,慢慢地大踏步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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