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间叫“咪咪”的咖啡馆里,不设服务生。顾客需要先到柜台交钱,然后,自己端着咖啡找座位。幸好这时顾客还没几个,两人挑了个能看见査普曼大街,和刚才那栋公寓楼的位子,面对面坐了下来。

“咱们好好地想一想吧……比利。”

御手洗洁兴致勃勃地说着,用一只手的指关节,轻轻敲着自己的牙齿。这是他心情不错的一种表示方式。但比利看起来,对这桩事件还毫无头绪。

“你这个人,看来喜欢思考。”比利表情呆板地,用佩服的语气对他说。

“那当然了!……”御手洗洁答道。

比利一时想不出更确切的说法,于是跟着重复了一句:“那当然了!……”

“请把你的看法告诉我,比利!”御手洗洁突然恳求说。

比利刚一开口,又停下来想了想:“我的看法和你稍有些不同。我看不出这件事有多么严重,所以,我赞成丹特的看法。想必你也知道,我们的大学同学里面,有不少人喜欢这类恶作剧,他们做的许多事情,比起这个来,有过之而无不及。要说对社会有什么危害的话,那顶多也不过是动了枪。开枪不但能打坏字母,万一打中了人,也会出人命案的。”

“我不赞成这种看法,虽然也不能完全否定,但是可能性太小了。”御手洗洁答道。

“为什么这么说?”比利好奇地盯着他。

“原因我以后再说,我还想更多地听听你的意见。你看这位枪手,为什么要向对面拖车公司门上的招牌开枪呢?”

“恶作剧就是恶作剧,难道还需要有道理?……枪手肯定认为有意思呗。”

“那为什么他只瞄准Z射击呢?”

“因为Z是排在头一个的吧。”比利笑着说。

“想弄点恶作剧的话,朝哪个字母开枪,还不都一样?”

“那倒也是。”比利又想了想,接着说道,“那么,也许是他瞄不准,开枪时全都射偏向右边了?……你觉得,有这种可能性吗?”

比利带着些须抵触的情绪,又继续说道:“我再说几种可能性怎么样?就算是我这位哈佛学生的愚见吧。你看会不会是这样:对面三层住的那个人,和这家修理厂,有什么仇?要不……是不是自己的车,放在对面修理时,被修理厂给弄坏了?”

“那怎么解释他总是瞄着Z这个字母射击的事?”御手洗洁反问道。

比利答不上来,只能尴尬地苦笑着。

“这里面肯定有什么故事,只是目前还没掌握证据。”御手洗洁下了结论。

“那好,我想听你说说看。为什么,你认为这不是一起恶作剧呢?”

“原因就在子弹的数目上,那家伙一共打了十二发。”

“就算他打了十二发,又能说明什么问题?”

“无论怎么看,十二发都太多了。”

听到御手洗洁的回答,比利不由得笑了起来:“你是说,恶作剧只能开两、三枪?”

没想到,御手洗洁真的严肃地点了点头。

“我想应该是这样。如果只打了两、三枪,则恶作剧的可能性比较大。可是,在波士顿的大街上,一口气打了十二枪,没有被邻居听见,已经是相当侥幸了。就算近来波士顿市的治安不怎么样,但这里可不是贫民窟,邻居要是听见有人连续开了十二枪,肯定当场就会报警的。”

“但是,没有人报警啊!……”比利说。

“那只是偶然的结果。我刚才分析的,是枪手开枪时的心理状态。枪手并没有刻意不让人听见枪声,这种推测,才更符合事实。所以,这种行为原本不是恶作剧,只不过很意外地,没有被什么人发现。”

“你说得有道理。不过还有一种可能性:枪手每次只开一、两枪,这些弹孔是在一星期之内,连续打出来的,你看会不会是这样?”

“分几天打也一样。你想想,比利,这么做,暴露的可能性反而更大。而且这种可能,丹特已经否认过了,他亲耳听见,当时枪声是连续的,在五分钟内,接连听见几声‘砰’、‘砰’、‘砰’……的枪响,就像在放鞭炮一样。所以,这也是不可能的。”

比利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是静静地一边听着,一边点着头。

“还有一个理由,是发射子弹的数量,我对十二枪这个数字很感兴趣。比利,你开过枪没有?知道美国最常见的九毫米自动手枪是哪种吗?……应该是史密斯-韦森式的吧。”

“不错。”

“史密斯-韦森式九毫米手枪,也分好几种型号,其中最常见的,是能装填十二发子弹的那一种,如果把这种枪的弹夹压到最满,甚至可以装入十三发子弹。但是,通常人们只装十二发。你不认为这次枪击,是一次把子弹全部打光了吗?”

“转轮式手枪,可以一次装六发,也可能枪手打完了,又装了一回子弹再打吧。就是说,第一次打了六发子弹,第二次再装上六发,一共打了十二发。”

“比利,你别忘了,口径九毫米的转轮手枪,还没有出现过呢!”

比利只好妥协了。

“那好,御手洗,如果一切就像你推测的那样,这又能说明什么问题呢?”

“这把能打十二发子弹的自动手枪,现在正拿在某个人的手里,他出于恶作剧的心理,朝马路对面墙上的字母开枪,而时间还是大白天,这是正常人的做法吗?……即使他开枪了,也不至于要把弹夹全部打空吧。而且,这儿也不是什么贫民窟,而是繁华街道上的高级公寓楼,多打几枪,就会惊动警察的;如果他不想让警察知道的话,一般只会开两、三枪。”

“但是,洁,这个人已经那么做了。”

“对啊,所以我才断定,这是一起大案。”御手洗洁兴致勃勃地声明着。

“我还是不明白,如果是案件,那怎么没人报警呢?”

“你说得对,这也出乎枪手的意料之外,我认为开枪的人,正是想把警察招来,这样推测才符合实际嘛!”

听到御手洗洁这么说,比利又陷入了沉思。

“你说得也许有道理,但实际上,不是什么事,也没发生吗?”

“说得好,比利。”御手洗洁回答,“警察之所以没有来,是因为邻居们、以及这家扎考拖车公司的人,谁都没给警察打电话,注意到这件事的,只有哈佛大学的报纸了。”

“不过,御手洗先生,如果按照你说的那样,开枪的目的,是把警察叫来,那么他——不,她的可能性也很大一一为什么不接着开枪呢?……这样总能惊动谁,把警察叫来吧。”

“你是说不停地开上一百枪,两百枪吗?”

“我就是这么一个意思。”

“我可不这么看。开枪的人要是有这种条件,那还不如自己打电话报警呢。”

听见御手洗洁这么说,比利的眼珠都瞪大了。

“你在说什么啊,御手洗?……我的天,你究竞是怎么想的?”

“我是说,这件事,表面看起来像个游戏,正因为如此,我后面的话,才更重要。听我说,比利,开枪杀人是件最不费力的事了,你同意吗?”

“这倒是的。确实有人这么认为。”

“只要坐在沙发上,一扣扳机就完事大吉。子弹呼啸着飞过去,对方马上就会倒下了。开枪杀人,本身就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

“你以为开的那些枪,是要杀掉谁吗?……”比利惊道,“可它们只不过是瞄着对面二层的墙打的,并没有想把谁杀了啊。”

“我说开枪这个行为很简单,是指通常情况下,开枪把子弹打完,要比从手枪上取下弹夹,把十二颗子弹,一颗一颗地装好,再把弹夹插进手枪里射击,要简单得多了。”

“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想说的是,开枪这活儿,连身体极端虚弱的人也能做到。就算是这种人,只要还有一口气,就能把弹夹里装着的子弹,全部打完。打完了之后,就再也没有力气装子弹了,所以,他没法再打第十三枪。”

比利听了又笑了:“御手洗,我们生活中遇到的,不会尽是埃德加·爱伦·坡小说中的情节吧。我们见得最多的,只是平凡而又普通的事情啊。”

“这我知道,比利,我知道得很清楚。正因为这样,遇见这件事情,我才会感到这么兴奋。我希望你能把我说服,也希望事情就像你说的那样,只不过是一桩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事情。要是你能证明,这件事不值得我们关注,那就太好了,”

“我已经说了,这不过是桩恶作剧!”比利再次争辩道。

御手洗洁把背靠在椅子上:“要是恶作剧的话,只要不是在治安特别差的地方,我看犯人顶多开个两、三枪。”

“从道理上说,也许是这样,但是,并非所有的事情,都按照道理来办。实际上,美国有很多人,脑子都不正常,比如说那些沉溺于毒品的瘾君子们,因为吸食海洛因,而弄坏了脑子。”

“那些人没有条件,住在这种高级公寓里。即使住在里面,也很快会被邻居们发现,那么,他们马上就会有麻烦了。”

“OK!……的确,就算不是瘾君子,也会有人喜欢在屋子里玩枪支。最典型的,莫过于那位大名鼎鼎的福尔摩斯先生了。他不是喜欢在屋里开枪玩儿,还在壁炉上方的墙壁上,用子弹打出一个‘VR’来吗?”

“福尔摩斯也是一名瘾君子。而且,他开枪打着玩儿是在夜里,瞄准的是自己家的壁炉。但是,这次枪击案,则是发生在大白天,时间是下午三、四点钟,枪手瞄准的,则是人来人往的大街对面,足足隔着有三十码远的砖墙。真正是在光天化日之下呢。那个时间段里搞恶作剧,起码会在枪筒上,安一个消音器吧。”

“你怎么能知道,那位无聊的枪手,就没有安装消音器?”

“丹特不是说过吗?他说,听起来就像附近有人放鞭炮似的,”

“你是在诡辩,御手洗先生!……你所说的情况,只是各种可能里的一种,虽然很有意思,但是没有什么事实能证明。你只不过把这些有限的情况,加以利用和组合,说到底,也是在模仿埃德加·爱伦·坡那样写小说吧。”

“比利,我所掌握的情况,远远不止这些,还有不少的情况,我还没有告诉过你。比如,这就是一个新情况,请你朝这边看。”

御手洗洁伸出了右手食指,慢慢地朝一个方向指去。那里,是紧挨着刚才去过的那栋高级公寓的一座楼。比利也顺着方向看过去。

“那上面有一行有趣的文字。”

那栋建筑的墙边上,挂着一块长方形的牌子,上面写着几行字,像是租住在楼里办公的公司名字。从这个位置看过去,上面的字,可以看得十分清楚。

“你读读看,从上面数起,占了第三行和第四行两行位置的,那家公司名称。”

上面写着“ACKERMANBULIETOFARTSCHOOL”,即“阿卡曼子弹美术学校”。

“请你再看看这儿……”

御手洗洁掏出自己的小本子,放在书桌上,翻到了其中的一页,上面记着刚才从公寓楼底层的邮箱上,抄下来的四家住户姓名。他指着其中的一个,上面写着:弗雷德·阿卡曼,他正是三层的住户之一。

“他是谁?……”比利问道。

“弗雷德·阿卡曼。就是这所阿卡曼子弹美术学校的校长,或者是出资人吧……我想,他就住在旁边这座高级公寓里。”

比利听到后又笑了:“我看,这又是你凭空想象出来的吧?”

“我相信我的猜测,极有可能是正确的。不是吗?……这个人,我多少知道一些,《波士顿时报》的社会评论栏里,多次刊登过他的漫画。你大概也知道这个人吧?”

“哦……就是那位阿卡曼吗?原来是他!……你认识他吗?”比利惊叫道。

“我还从来没有和他见过面。我所知道的有关他的消息,也就是这么多了,但我认为:这所美术学校的老板,一定就是他。是另一位同名同姓的人的可能性,几乎太小了。这一点,比利,你同意吗?”

“就算是这样子吧。”

“那好。那你认为,他为什么要把学校取名为‘子弹’呢?”

比利实在回答不上来。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难道这个名宇里,有什么特殊的含义?……御手洗,你是怎么想的?”

“我的想法可决不是胡乱猜测,这所学校之所以要取名为‘子弹’,它的含义,是用子弹般的速度,向美国的美术界,输送大批有实力的人才,或者说输送大批拥有子弹一样,前进速度的人才。阿卡曼先生本人,一直以发表尖刻、大胆的时事评论,而备受社会关注,所以,这个名字的后面,还潜藏着

他本人的一个愿望,那就是把自己特立独行、而毫不妥协的创作态度,和发表的作品,作为向那些所谓政治家们,射去的一发发子弹。”

“这些背景,大家都知道。御手洗,还有什么?”

“假如这位阿卡曼先生,实际上又对射击感兴趣的话,你想又会怎么样?……他的枪,恰好打得相当准,那么,他在给自己的学校取名的时候,自然而然地就会想到,用‘子弹’两个字作为校名。况且,要是他本人已经树敌过多,那么,取这个名字,无异于宣传自己精于射击,对敌人也能起到一定的威慑作用。”

“哦,我看,这些又是你擅长的想象的产物了,从道理上说,不太可能吧。”

“但事实上,子弹不正是从对面的三楼,打进来的吗?这总不能否认吧,而且,三楼的住户只有两家,这种可能性,起码也占百分之五十……对吧?”

“是倒是这样,可是,你怎么能判定,阿卡曼先生的枪术不错呢?”

“从对面三十码距离开枪,弹着点居然如此集中,这就能说明,他打枪相当准吧?”

“就算你说得有道理,可是开枪的人,并不完全肯定,就是阿卡曼先生吧?……就算如你所说的,开枪的位置是对面的三楼,不也还有另一家住户吗?”

“可是你别忘了,这位先生,把自己即将开张的学校,取名‘子弹’这件事啊。枪是他开的,这种可能性更大,这符合常理吧?”

听到这儿,比利不由得小声问道:“这么说,他的那所学校,至今还没有开张?……你是怎么知道的?”

“现在学校正在举办开学前的公开参观活动,正式开学,是在九月三十号,那上面都写得明明白白的。今天是几号?……哦,是九月十九号,这么说,离正式开学,还有十一天。招牌上的字,被枪打掉是在五天以前,也就是九月十四号。请你记住这几个日子,我想,以后这将对我们非常重要。”

“你居然能想得出这件事,我真服了你了。你是说:那位有身份的弗雷德·阿卡曼先生,会在大白天,用自己的手枪,向马路对面大楼招牌上的字母,开枪射击吗?”

比利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很伤脑筋似的。

“不错。我是说,两个星期以后,即将就任美术学校校长的这位著名人物,十四号下午三点半至四点之间,在位于波士顿繁华市中心的大楼里,用手枪连开了十二枪。这根本不可能是在搞恶作剧!……难道你不这么认为吗,比利?”御手洗洁平静地说道。

比利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过了一会儿才开口:“那好,就算你说得都对,那么,你认为现在阿卡曼先生怎么样了?”

“枪击事件已经过了五天,可是报纸上,却一点也没有提到过。”

“这我知道。如果阿卡曼先生,这样的名人死了的话,一定会成为大新闻,并且引起人们的关注。而目前为止,有关他的报道,却完全没有见到,我也没听说他发生过任何事情。”

“你说得对。如果没有发现尸体,是不会有人把它当做杀人案件对待的。”

“嗯,是这样,这么说你认为……”

御手洗洁毫不犹豫地回答:“我想,阿卡曼先生,极有可能已经失踪多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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