幕布拉开了。果然像佐久间君说的那样,舞台后面搭着五层髙高的架子,上面摆满了花和植物的盆景。架子放在舞台左右两边,中间位置被留了出来,从那里,能看见后面挂着的蓝色布帘。表演者们抱着乐器,掀开中间的布帘走出来后,就从放着盆景的架子中间留出的通道,走到舞台中间。

舞台上布置得就像是盆景的展示会。摆满盆景的架子前,放置着电吉他演奏用的扩音器,和架子鼓等音响设备。舞台左边的架子上,挂着一块三角形的木板,上面写着“一切靠自己的学生音乐会”几个大字,旁边还悬挂着许多白色和粉红色的纸花。处处体现出高中生们独特而朴素的风格,我认为,他们做得还真不错。

第一组演员掀开蓝色布帘,来到舞台中间,这是由两名女生和一名男生,组成的乡村音乐演唱组合。男生担任吉他手,三个人围在麦克风前面。男生先把对着吉他的麦克风,调到合适的高度,然后就开始伴奏,但是前奏弹完,该女生们唱的时候,她们由于过度紧张,而没有开口,没办法,只好再从头开始来一遍。

我一看大家上台,都和我一样紧张,倒觉得放松了不少。就算这个小厅面积不大,可也是一场真正的音乐会,对这些学生来说,以前也没有什么机会,能在这种正式场合演唱。

说实话,演奏者们到底实力如何,我是听不出来的,也许我还沉浸在刚才手忙脚乱地发表开幕致辞的气氛中,没有一首歌,听起来有熟悉的感觉,也不知道他们唱得到底是好是坏。只不过,在遇上有的乐队声音太小,听不出在唱什么歌词,或者在明显不该停顿的地方,停下来之类失误的时候,我适当降低点儿分数,就这么凑合着给他们打着分。

这些高中生们在评委席上,安装的装置很有创意,一支乐队表演完之后,作为主持人的佐久间,就会通知一声:“下面请各位评委打分!”这时,评委坐席旁边的白色灯泡,就同时亮了起来,各位评委举在手里的分数牌,全场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这些乐队毕竟还是业余的,表演中,经常会出现歌唱不下去、伴奏跟不上,或者中断了以后,从头再来等现象,但我也觉得,其中有些还是很有水平的,尤其是美国人学校的摇滚吉他手,他们表演得最好。首先,他们的英语发音非常好听,这倒是理所当然的,唱词连我也能听得很清楚。日本学生中演唱民谣的乐队比较多,也没有打击乐做伴奏,光是表情拘谨地把歌唱完。相反,外国学生们的摇滚乐中,加入了架子鼓等乐器后,音量就显得特别大,加上演唱风格自然而投入,因此,我给他们打的分,总是比较髙一些。

日本高中生的乐手们,虽然表现得不够专业,但是留给人的印象,却十分可爱。其中大部分乐队,都是清一色由女孩子组成的,这些乐队中一般只配有一两把普通吉他,采取合唱方式,演唱一些民谣风格的歌曲,歌词也都比较简单。

然而,其中也有几组,完全由女生组成的摇滚乐队。尤其有一支乐队,留给人的印象特别深刻,吉他手是位来自美国人学校的学生,打扮得花哨而怪异,一开口就把我吸引住了。我觉得她们看上去,完全像支专业的乐队,简直不相信她们只是普通的高中生。于是,我给这支乐队打了个满分——十分。她们不但表演水平出众,而且,几名女孩子都长得相貌特别漂亮。

我一边认真履行着评委的职责,一边也偶尔会向右边看上几眼。我发现这些坐在轮椅上的评委们,不时开怀大笑,有时还用手跟着打节拍,看得都很高兴。但是,我们觉得水平很髙的、美囯的摇滾乐队,他们自己给的分数却不高,反而给日本女学生组成的合唱乐队打出高分。

过了一个多小时,演出进人了中场休息时间。佐久间君宣布休息后,台上的幕布放下了。我大大松了口气,把身子靠在椅背上,正想闭上眼睛养养神,却听见后面有人小声在叫我。我吃了一惊,马上站起身,看到有几个坐着轮椅的人,向我围了过来,其中一位帮助推轮椅的日本女性,正在叫我。

“哦,什么事?”我答应道,原来不是那位女性,而是轮椅上的白人青年,想要跟我说话,他口齿不大利索,发音很模糊,但还是拼命用英语,不停地说着什么。

“他的话,您可能听不大清楚吧?”推车的那位女性志愿者对我说。实际上,即使那位白人青年的发音很清楚,我也听不懂他说的是什么。

“他是在问:今天晚上,御手洗洁先生一定不能来了吧?”

听到他这么问,我又开始感到压力很大。而且,这时许多坐着轮椅的人,都围了上来,我一看,那二十位左右、坐轮椅的人,差不多全都密密麻麻地围在我身边,连旁边的通道,也被堵得严严实实,甚至影响了通行。听得出来,虽然他们当中,许多人无法自由表达,但是想问的问题,全是一样的——他们都在关心御手洗洁到底能不能来。

我实在无法回答他们的问题,也找不出合适的理由,为自己解释。

“各位,实在对不起大家,我已经想尽一切办法,想说服御手洗洁先生前来,但是,因为今天,有个朋友,从美国来找他,这件事是早就预订好的。如果是昨天或者明天,也许都没问题,但偏偏今天,他无论如何脱不开身。我争取了好几次,还是不行,虽然知道大家都十分期盼,但都怪我这个人能力不够,所以,还请大家多多原谅。”

我低头向他们鞠了一躬。有这么多年轻人想见到御手洗洁,这实在出乎我的意料。志愿者们把我的解释,翻译给他们听,他们听后,都轻轻点了点头穌理解。看见他们的样子,我心里十分感动。

又有一位坐轮椅的人,想对我说些什么,他的话一样,听起来含含糊糊。站在他身后的年轻女子,把他说的话翻译给了我。

“我问你:前年的秋天,你们是不是去过一趟柏林?”

“是啊,我们去过。”被问到这个问题,让我顿时吃了一惊。我下意识地回答着,同时心里也在想着,他是怎么知道的呢?

这时,另一个人又问了句什么,志愿者同样翻译给我听:“日本也有我们这样,因为服错药而致残的人吗?”

“也有啊,虽然人数不多,但是肯定有。”

他听了我的回答后,接着又说了些什么。

“他说,他很早就对这个问题十分关心,美国有不少这类案例,但听说日本也有,他十分惊讶。”

我点了点头。正因为他们不得不在轮椅上生活,所以,对服药引起的副作用,以及相关的治疗问题,比一般人更加关心。但是更让我吃惊的是,连我们的行踪,他们都知道得十分清楚,幕间休息,完全成为他们向我提问题的时间。

“石冈先生!……”有人用日语,在身后大声对我喊道,“我是横滨新闻报的记者。请问今晚,御手洗洁先生能来吗?”

一听又是这个问题,我只能暗暗叫苦。看来连报纸,也关心起御手洗洁的动向来了。

“哦,他说,只有今天晚上他来不了,有位从遥远的美国来的朋友来找他……”我只能又解释了一次。这里几乎成了我为解释这个问题,而召开的新闻发布会。

“他说的这位朋友,到底是谁,能告诉我们吗?”

“这个人是谁,我还真不知道。”

“那你见过他的这位朋友吗?”

“我吗?……我倒是见过一面。”

“是个什么样的人?是位名人吗?”

“人长得很瘦,是位黑人老头,但看来不像是什么名人吧。”

“要是我们身边,发生了什么奇怪的事情,可以找御手洗洁先生帮助解决吗?”一位推着轮椅的女人问我。

“那当然,只要是御手洗洁感兴趣的事件,我想他都会很髙兴帮助解决的。”

“御手洗洁先生最近又侦办过什么有趣的最新事件吗?”另一位志愿者模样的人,在一边插嘴问道。

“当然有了。”我答道,“但还不到能够发表的时候。”

“我们什么时候,能有机会见到御手洗洁先生吗?”另一位女性问道,不知道是坐轮椅的那个人感兴趣,还是她自己想问的,我告诉她:当然有可能了。

“如果大家真希望能见见他,作为今晚缺席的补救办法,他说过明天或者后天,可以来这里一趟。”

“那太好了,是真的吗?”她髙兴地嚎叫起来。

其他女性的脸上,也顿时泛起了笑容。其中一位说道:“这些人全都希望能见见御手洗洁先生。”

听她这么一说,轮椅上的人,不约而同地都轻轻点了点头。

“我们当然也一样,想和大家见面。”

我正想再说些什么的时候,演出开始的铃声响了。他们这才停止了询问,对我默默行了个礼,从位置远些的人开始,慢慢地回到各自的位子上去了。离我最近的那位志愿者,也转过身去,站在一旁。

幕布重新拉开了。担任主持人的佐久间先生,再次站在舞台上,介绍了下一个演出的乐队,表演又继续下去,这又是个民谣风格的乐队。看来今天演唱民歌歌曲的特别多,也许是音量较小,平时便于练习的原因吧。

当了近两小时的评委,这会儿我可以说得心应手了。紧张感已经消失,总算恢复了平常的状态。放下心来以后,我不由得想起了中场休息时的那些事情。

这么重要的时刻,御手洗洁竞然不出席,确实让人觉得无法原谅。之前我还没有这么真切地感受过,但见到大家盼望的样子后,我更深刻地体会到了这种心情,甚至为此感觉十分自责和不安,大家那么希望,能在这儿见到他,但这家伙,竞然不由分说地拒绝了。

我怀疑:他是否知道有这样一批人。想起来,我原先对此也同样缺乏认识。那家伙这么不近人情,可是,大家明明知道会这样,还是排着队想见他。对于这些热心的追捧他的人们,他怎么能如此不看在眼里呢?如果换成我是御手洗洁的话,我一定会努力创造条件,满足他们的愿望,付出多大的牺牲和损失,都不能推托。

不管人的名气有多大,那都是短时期的事,根本没办法永远保持。在大家认为你有名的时候,更应该放下架子,让人感觉到你的诚意,不然,很快会被大家抛弃的。那家伙为什么连这个浅显的道理都不明白?

另外,佐久间先生在电话里,对我说得很对,演出的乐队,都以唱敢为主。虽然在两段歌曲之间,也能听到吉他的独奏,而且,有几个美国组合中的吉他手,还弹得相当好,但是,这些无伴唱演奏的时间非常短,也见不到有什么特别髙超的技巧,演唱民谣的乐队,大多没有什么独奏,乐器的构成也十分单调,仅仅配有一两把吉他。摇滚乐队也都仅配备吉他、贝斯和鼓,键盘乐器基本都见不到,演奏本身缺乏变化。这种场合,尤其需要御手洗洁来表演几首纯粹的吉他曲,让大家听听。

但是,不管我心里怎么想,音乐会仍然按照程序,一步步地进行着。最后一组摇滚乐队的表演也结束了,我又为他们打了个满分。由于这次采取的是评整数分,后面不再设小数点,所以我担心,会出现几支乐队并列第一或第二的问题。但由于评委人数比较多,合计总分后,再计算的分值,都相差很大,所以,同分的现象并没有出现,决出第一、二、三名也很顺利。

会场上没有准备什么盛大的吹奏乐来谢幕,只是由佐久间先生,读了读获奖的乐队名单,以及获奖成员的姓名,得第一名的,是日本女学生组成的民谣风格二人组合,第二名是美国人学校的一组摇滚乐队,第三名也是一组美国学生。遗憾的是,我十分看好的那支化妆很独特的乐队,没有进入前三名,作为评委之一,我感觉很难接受。我想她们如果能灌唱片出来卖,我也会买来经常听。

获得前三名的乐队,依次走到舞台上,从佐久间先生手里接过奖状,和用彩带包裹着的奖品,他们领完奖,都向台下深深鞠躬,佐久间先生让他们说几句获奖感言时,得第一的女孩只说了一句:“谢谢!”第二、第三名获奖者,说的都是英语,我当然还是听不懂。

音乐会顺利地结束了,坐后排的几个急性子,已经站起身来,准备离场,会场也开始变得嘈杂,但我总觉得有点儿不满足。虽说早就知道,参演的都是些业余高中生乐手,水平不如专业队,但总是感觉,比预期中缺了一些什么。

舞台上佐久间君正在发表闭幕演说:

“谢谢大家出席今晚的音乐会!谢谢各位家长和兄弟姐妹的光临。我们的参赛选手,水平有限,准备得也不够周到,但是我们大家都很努力,不觉得有任何遗憾。美中不足的只有一件事,本来我不准备在这里说,但是不说出来,又觉得憋得难受,那就是不能在这里,听到御手洗洁先生,为大家弹几首吉他曲。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不过,我们还年轻,以后的路还很长,我想我们总

有一天,能够亲耳听到他的精彩演奏。”

正说到这里时,舞台背后突然传来一阵吉他声。这是分解和声后的琶音和弦技法,音量非常大,有些原先站起来,准备退场的人,又停住脚步,回头看着舞台。

从舞台后那块蓝布后头,继续传来响亮的电吉他声,我似乎看到了那把熟悉的Gibson-335的琴头。定睛一看,从掀开的蓝布帘后面出来的,竟是御手洗洁那飒爽的英姿。随着几节华丽的独奏,他从盆景中间的通道,慢慢走到了舞台中央,而今天早晨见过的那位黑人老头,也跟在他的身后出现了,手里拿着一把红色小号。

御手洗洁走到麦克风前,扬起搭在琴弦上的右手,用英语向大家大声喊了句:“你们好,我的朋友们!……”

当时我还不知道,会场里有人专门负责录音,所以把这一切都完整地录了下来。后来,也正因为得到了一盘复制的录音,才能把当时的情景,描写得这样准确。御手洗洁那天的讲话,完全是用英语,我现在能把这些记下来,全靠反复播放录音,并一点点翻译和修正。

“我来晚了吧?能赶上和大家见面,真是太好了。”

暴雨般的热烈掌声,瞬间回荡在整个会场上,我也和大家一样,忘乎所以地使劲鼓掌,感觉到一股热流涌上了心头。御手洗洁一边笑着,一边伸出右手,握住了佐久间的手,我知道,此刻他的心里,也一定和我们一样激动。

“今天的音乐会,开得很成功,没能赶来听一听,实在遗供,但是我的朋友,一定已经替我好好欣赏过了。明天就是圣诞节前的平安夜,无论多么吝啬的人,也会在这一天,给所爱的人送上礼物,今天晚上大家都是幸福的!下面,我的一位老朋友,要为大家表演一首曲子,这位朋友非常了不起,他是世界顶级的小号大师。不过,他今天只能为大家演奏一支曲子,因为他实在太忙了,吹完这支曲子,马上就要动身回美国去。但是我想,有这支曲子也足够了。今天晚上经历过的这一刻,一定会长久地留在我们的因忆里。他的名字就是——希瓦德·萨利姆!……他是为了出席这场音乐会,专程从美国赶来的!……”

御手洗用左手指着那位老人。老人举了举手里的红色小号,轻轻向大家摆了摆手,瞬间,观众席上又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从御手洗洁的吉他里,流出了优美的和弦声,那声音从容不迫,一个个音符像时钟一样,准确地流淌出来,观众们突然安静了下来。黑人稍稍向前俯了俯身,把嘴对住了小号的号嘴,前端向地面慢慢地垂下,小号里传出的先是低沉的呜咽声,就像一只温柔的手,轻轻地抚慰着我倍感疲惫的心房。

突然,他的头高髙地昂了起来,号管笔直地指向上方,一连串欢快激越的旋律过后,号管又转向了前方的观众。强有力的高音,从小号中连绵飞出,仿佛在鼓舞着我们奋力向前。

其间,御手洗洁一直以急速的琶音,与号声相互呼应,高低有致,堪称珠联璧合。悠扬的乐声,显得那么抑扬顿挫,给人一种不可思议的享受。纵使没有键盘音乐的配合,仅仅一支小号和一把吉他,奏出的声音,竟然如此浑厚而层次丰满,仿佛有一个乐队在幕后伴奏一样——这么美妙的音乐,我还从来没有听过。

与此同时,音乐中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唤醒了我心灵深处的怀旧情绪。虽然这首曲子我从未听过,但音符组成的如诉的旋律,却让我感到那么亲切和熟悉。这究竞是什么曲子?

“啊!……”我不禁轻轻叫出了声。在老人俯身面朝地面,吹奏出一连串激越的音符时,我猛然想起来,这不正是那首披头士乐队演唱的《永远的草莓地》吗?我很熟悉这首歌啊!……

接着,老人的小号声,又低沉了下去,音色那么优美,婉转悠扬的旋律,仿佛直接冲击着人的心灵。乐曲声中,我仿佛看到了土地和原野,一片花草和绿荫,在面前徐徐展开,令人如痴如醉。我感到浑身的疲惫和创伤、优郁和委屈,一瞬间,都融化在温柔的乐曲中,全身充满了振奋和勇气。

老人的演奏,越发地挥洒自如,仿佛进入了无人之地,天地间只剩下他自己。他时而转过身去,低声演奏,时而俯身扭动着腰肢,也许是长时间的站立,已经使他劳累了,时时变换着姿势。

和早晨见到他时一样,他上身穿着一件深棕色的皮夹克,下身穿一条黑白相间的阔腿格子裤,显得十分时尚。在直立和俯身时,那黑白两色的图案,产生了炫目的效果。

这时我才明白,这位老人,一定是位优秀的小号手。虽然我对他们二人的交往,到现在都还一无所知,但御手洗洁一直惦记着这场音乐会,因为这位老人也是一位音乐家,所以,就干脆拉他一起来出席。

老人立起身来,嘴唇离开了吹奏口。他已经一口气吹了好久,看来打算歇口气了。我和大家不约而同地鼓起了掌,热烈的掌声一浪高过一浪。老人的手中,挥动着那支红色小号,频频地对御手洗洁点头致意。仅仅从老人的谢幕动作中,也能感觉到,他的艺术造诣,决不是业余音乐人三年五载能练出来的。

接着,御手洗洁的独奏开始了,他刚才还只是轻声为老人伴奏着,但这时的吉他声,却大得出奇,连地板都仿佛在震动着。一扇沉重的门,在他的琴声中缓缓打开,一阵阵旋律,向我们迎面扑来,我的心被这股旋律,强烈地撼动着,似乎自己胸膛中,也有一扇门,被乐声推开了。我的心里有如重重波涛翻滚,顿时变得不再像原来的自己。真不可思议,我的心灵,已经在琴声中得到了升华。

这时,御手洗洁的吉他声,如同开了闸的洪水般涌来,汹涌的气势,就像一片雪崩把我埋没。我简直不敢相信,那排山倒海般的声符,竟然只出自一把吉他。这种令人窒息的享受,是我从来不曾领略过的,而御手洗洁竟然能弹出这么动人心魄的独奏,实在出乎我的意料。虽然我没少听过他的琴声,但如此让人神往,这还是第一回。御手洗洁的吉他声中,似乎有一种巨大的能量,凶猛地向观众扑来,大家的身子,都紧紧地靠在椅背上,被他的琴声所压倒,动弹不得。

这种震撼和感动,用我手中的这枝笔,不足以表达其万一,从低音到高音,他心中的音符,随心所欲地从他的吉他中奔腾而出,仿佛在自由的天空行走般,挥洒自如。听众似乎都屏住了呼吸,身体一动也不动,只有眼睛紧跟着他舞台上的脚步。

老人手中举着小号,似乎也愣住了。我想,他也一定没有想到,吉他在御手洗洁手中,竞能运用得如此出神入化,让他也听得如痴如醉。

暴风雨般的独奏停住了。御手洗洁只留下一小节《永远的草萄地》没有弹,四周一片宁静,老人正露出满口白牙,对他笑着,但看上去却更像是苦笑,并竖起了大拇指,对御手洗洁比画着。明明看见御手洗洁的手没有动,可是我仿佛觉得,乐曲还在我的脑际回荡,也许这就是所谓的余音绕梁。

然后,老人又举起了小号,《永远的草莓地》的主旋律,再次在大厅中漾起。他缓缓地吹着,如同宝石绽放出光华。

这真是个千金难买的瞒间,观众们屏住了呼吸,唯恐自己影响到那美妙的声音,这一刻,我仿佛感觉到灵魂在天堂自由地飞翔,渐渐地融入了那无垠的宇宙中。我甚至无法理解,世上竞会有如此曼妙的音乐,他和我们同样生活在世间,为什么独有他,能够拥有如此惊人的魅力和技巧?

但是这种想法绝非嫉妒,也并非产生了自卑情绪,而仅仅是出自音乐的角度。因为我此刻才知道,音乐中,竞然蕴藏着如此巨大的魅力……太了不起了,太棒了!……今天我能坐在这里,能亲耳聆听他们的演奏,又是多么幸运!……我从心里感谢上苍,还有什么能比活在这个世界上更好呢?

当我回过神来,音乐已经停止了。我们只是一动不动地呆坐着,竟然忘了鼓掌。台上的两人互致着微笑,御手洗洁的左手,轻轻按在琴弦上,当我们终于相信,演奏已经结束时,才一起使劲鼓起掌来。

刚开始的时候,掌声还很稀疏,声音也不大,但是越来越多的人,立即汇入了鼓掌的大军,掌声也越来越热烈,渐渐变成了震耳欲聋的声音,就这么一直响下去。我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停下来。

老人缓缓走近了麦克风,观众们这才渐渐停止了鼓掌,会场上重新又静了下来。老人把红色的小号搂在胸前,把嘴凑近了话筒,用他沙哑的嗓音说着英语。

“昨天晚上我做了个梦,在梦中,我变成了一只小鸟,我在马利普海岸的波涛间飞翔。我闻见了海浪的气息,各种水果的芳香,令人陶醉。那时的我,是多么幸福啊!……我能像鸟似的自由翱翔,虽然只是那么短暂的瞬间,也令我终生难忘,再没有什么可后悔的了……我的朋友们!在这个充满不公和歧视的世界上,我们才更需要努力,去实现最好的自己,我会在上帝的乐园里等候大家!……”

说完,他转身离去了,很快消失在蓝色的布帘后面。

御手洗洁紧接着,走近了麦克风,用日语说道:“今晚的音乐会,终于要落幕了,如果能让各位感到高兴的话,将是我最大的荣幸。石冈兄弟,我们快点儿一起回家,喝一杯热乎乎的红茶怎么样?”

这个夜晚的经历,是给我的最好的圣诞礼物。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御手洗洁刻意安排的,但这真是我最希望得到的。我钟爱的披头士乐队的传世之作,竞被他演绎得如此完美,并把这份礼物,以这种出人意料的方式送给了我,以致在其后的一段时间里,我深深陶醉于音乐的余韵中,不能自拔。这一首《永远的草莓地》在我心目中,也成了世上最优美的音乐,我的最爱。之所以我现在总喜欢用“无与伦比”来形容它,是因为我后来,真正理解了这支曲子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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