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宫之乱虽是凶险, 可平定之后,一切也都尘埃落定。

太后伙同姬予斐一道犯上作乱,姬心素又涉嫌往帝王酒水里投不轨之物, 姬家此番罪孽深重,辩无可辨, 不仅家产全部抄没充公,爵位也遭褫夺, 三族之内皆入天牢等待秋决。

原以为这层淤泥打扫干净后, 这事应当就该了结。谁曾想抄家之时, 锦衣卫又在姬府的密室中,发现了三年前巫蛊案的重要罪证!

一石激起千层浪,太皇太后代先帝下懿旨, 要三司会审,重理此案,不仅一举洗刷了卫烬身上背负了三年的冤屈, 还还了当初含冤惨死的数万百姓一个公道。姬家罪孽则更深一层, 一应涉案之人皆斩首示众, 九族之内流放至百越烟瘴之地, 无诏令相传不得擅离。

圣旨还未传入宫中, 太后就已自刎于慈宁宫。尸首由草席子一裹,便丢去了乱葬岗,沦为野狗果腹之物。

升平跟着受牵连, 失了长公主之位不说,还被押入慎刑司,终身不得而出。

内侍冲进毓德宫拿人的时候,还是子夜时分,她在床榻上睡得正香。养尊处优了十多年的公主, 就这么衣衫凌乱地被拖拽下床。任凭她喊破嗓门,也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被捆了双手双脚,一根抬杠从手足间穿过,如猪狗般被抬了出去。

皇城里是一派风雨飘摇,行宫则仍是一片春意盎然。

册封皇后的诏书已正式下发,钦天监核算命格,草拟了几个吉日。卫烬考虑了大婚的筹备,将日子定在初秋,红枫满城之际,由礼部和钦天监携手一块筹备。

姜央彻底闲了下来。

封后的旨意已经传遍帝京,若是平时,这会子早有人挤破头,变着方儿地登门道喜。奈何行宫远在京郊,这路远山峻的,旁人纵使真有这个心思,也没这个精力。

心中大石已落,又没有闲杂人等打搅,姜央难得脱了拘束的常态,每日不是和云岫戴着帷帽去后山采摘果子,就是到山林间观赏景致。日常吃的东西,也从市场采买的,换成了现摘的果蔬。兴之所至,便去山下泡汤泉,水面漂一个木制托盘,放上井水湃过果子和蜜酒,日子好不惬意。

时日转眼进入五月,立夏。

一候蝼蝈鸣,二候蚯蚓出,三候王瓜生。一年中风景最是热闹的时候,曲杨满岸,榴花照眼,翠绿里夹着几簇嫣红,瞧着就满心欢喜。可连城却要回去了。

南缙与北颐的通商之事也基本敲定,早在四月末,南缙使团就已经带着消息先一步踏上归途,为通商之事做最后的准备。连城独自留下处理余事,如今也已全部了结。

卫烬和姜央商量着,想给他办一场践行酒,风风光光地送他离开。

连城却拒绝了,谁也没知会,谁也没打搅,就这么独自驾马上了官道,同他来时一样。若不是卫烬反应快,命人套了马车在长亭外及时追上去,只怕他人都要到通州。

“你这般不告而别,可委实不像话。你在南缙要怎么胡作非为,我管不着,可到了我北颐,就该按我们北颐的规矩办事。”卫烬跳下马车,转身扶姜央下来。

连城坐在马上,听得这一声声“我”,颇为惊讶地挑了下眉。

说“朕”,是表示国君和别国太子之别;自称“我”,则仅是朋友关系。

低头一笑,连城也不拿他当外人,翻转手腕,甩了甩马鞭,散漫地回敬他:“这时候追上来,就不怕我反悔,领兵把人给你劫走了?”

卫烬只道:“放心吧,你劫不走的。”

连城不屑地:“嘁。”

清晨的京郊长亭,日头还没升起,天还是一片模糊的蓝,东方微微显出一线白芒,将混沌的天地划分开。连城只手撑着马鞍翻身下来,素白的单衣随风吹鼓、飘扬,像是在昏暗中泼出的一砚白墨,潇洒也恣意。微微一笑,天地间仿佛都有了光。

此一去代表了什么,两人心里都清楚,日后怕是再没机会见面了。

卫烬难得没故意跟他抬杠,看着远方逐渐被染红的地平线,道:“七星海棠只生长在南缙,卫煊手里却有,回去后记得先打扫一下屋子。当然啦,你要是不想打扫,留到日后,我亲自过去扫也成。”

这话提醒到这份上,大家心里都有了掂量。

太子这身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自是尊贵无比,可也不是那么好当的。他们虽不知那给卫煊行方便的人是谁,也不知他的真实目的,但多少也能猜出来,那人定是冲着连城去的。倘若这回他们没能顺利揪出卫煊,只怕下一个遭七星海棠迫害的,就是连城!

连城也不是傻子,早在秋月白中/毒之后,他就已经飞鸽传书回去,让自己手底下的人暗中调查。

“皇帝陛下日理万机,我这点小事就不打搅您了,免得折损了您仅剩的一点精气神儿,夭寿。”连城毫不客气地回怼,学着他的口径,说道,“当然啦,您要是实在撑不住,也别勉强。都留给我,无论是江山还是美人,我都能帮你打理妥当。”

仅剩一点精气神儿的皇帝陛下:“……”

姜央在旁边,捧着袖子无奈失笑。

这两个人啊,总是这样,明明已经视对方为知己,偏生嘴巴一个比一个毒,临到这时候,都不肯给对方留个好印象。

男人之间的告别,就这么结束了。

大约也是料着今日一别,以后就再也没机会见面,卫烬这次充分显示了帝王的大气和风度,拍了拍姜央的肩,踅身主动绕去马车另一边,把时间留给姜央和连城。

算起来,这还是两人相识到现在,第二次独处。

而所谓的第一回,还是之前小姑娘和卫烬吵架,一气之下随他去了别院,他半夜过来给她送鸡蛋羹那次。短暂得,都能算作一次独处。

有缘无份,果然是早就已经注定了的。

连城轻笑,笑纹略带几分涩然。

姜央低头盯着自己绣鞋上的南珠,也不知该怎么开这口。

若说亏欠,她和卫烬之间相互亏欠了三年,可来日方才,他们有的是时间弥补这三年的遗憾。可连城呢?自己亏欠他的,又哪里比欠卫烬的少?

可惜,她命中注定是还不清了……

“是不是又在自责,觉得自己对不起我?”沉默中,连城忽然开口。

姜央一愣,惊讶地抬头,“你怎么知道?”

连城只是笑笑,没有回答,垂眼的模样被曦光映染,还带着一种少年人的青涩和纯粹,“阿宝,我们之间,不用那些说那些虚的。我喜欢你,是你的福利,不该成为你的负担。你有难处,我便来帮你,你开心,我也高兴,仅此而已。更何况……”

他轻笑,乌沉的眸子迎着冉冉升起的朝阳,涌起温暖而骄傲的光,“阿宝,你知道吗?那日在行宫,姬心素问你为何没有上当,你说‘连城不会做这事的’,说得一点犹豫也没有。于我而言,能得你如此信任,此生足矣。”

姜央仰头瞧他,抿着嘴,心中泛起一种难言之感,“可我还是负了你……”

“无妨。”连城爽朗道,见她眉眼还未舒展,心里微微抽疼,便笑道,“你若真觉得过意不去,不如就把那日你在别院许我的一个心愿还我?”

“什么心愿?”姜央诧异问。

连城一笑,双手撑着膝盖半蹲下来,同她视线齐平,耷拉着眼皮,半认真半打趣地问:“若有来世,能不能让我先遇见你?”

他一瞬不瞬地望着她,声音压得有些低,也不知是因为距离太近,还是晨雾太过浓重,姜央隐约从那双明亮的眼睛里,瞧出了几分落寞。

她张了张嘴,不知该如何回答。

连城却是一瞬收拾好表情,漫不经心地揉揉她脑袋,又恢复成原先吊儿郎当的模样,“开玩笑的。”

起身时,他顺手从她发上拔了一根玉簪,攥在手里晃了晃,“呐,我送你一条鱼,你送我一根发簪,咱们俩扯平了,谁也不欠谁的。”

说罢便翻身上马,也不等她点头,便催马向前。

日头已完全从云层中挣扎出来,霞光弥漫满天,大地皆被罩上一片赤烈的红。雾气轻灵,天空在朝阳的映染下,一半红得似火,一半蓝得像冰。

而那少年一人一骑,白衣白马,向着太阳升起的地方远去,身上也有了光,同他本人一样,炽烈而明亮。

他手里还紧紧攥着她的发簪,高举过头顶,冲她摇了摇,却是一次也没回头。

作者有话要说:  

私以为,这是连城最好的结局了。

依旧是感谢仙女们的营养液吖(*^3^)

elaina 10瓶;氧气 5瓶;-香草星冰乐 2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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