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天子这样当众拒绝,无论放哪朝哪代,都算空前绝后了吧!

暖阁里一瞬寂静,案上的莲花更漏都似错了一声。

不知谁先禁不住,低低笑了声,一下传染开。一时间,满座皆是垂着脑袋,拿绣帕掩嘴偷乐的人,憋得太狠,肩膀都耸抖起来。虽都敛着声,气氛却比方才欢愉不少,像在过年。

姜凝脸上像开了染坊,什么颜色都有。

单论自己回的那番话,可谓天/衣无缝,拿去给人当范本都绰绰有余,她甚至已经准备起身去抚琴,腰都直起大半,谁承想竟成了这样?

在家被众星捧月般地捧了这么多年,从来只有她让别人下不来台的份,还没人这般折辱过她。偏生这人的身份摆在那儿,她还不能反驳。

有人出声打圆场,绡纱团扇虚虚掩着含笑的檀口,状似无意地说:“陛下念旧,这音律上的喜好啊,跟当年一比,真是半点没差。”

哪壶不开提哪壶!

当年?都哪年的事了?她好不容易忘了,这会子又叫勾起来,屈辱感更上一层楼,姜凝更加直不起身,十指“咯咯”扣着砖缝,恨不能当场挖个坑把自己埋了。

周围嘴角机锋打得越发热闹,姜央却是呆呆的,手里捏着杯盏,忘了喝,更忘了放下。

是自己听错了,还是他口误?明明进门前还对她爱答不理,怎的这会子又突然帮她了?

到底什么意思嘛……

她狐疑地往上瞧。

恰此时,外间彤云消散些,原本一小片金芒逐渐扩大,镀满整个窗子。

卫烬就坐在光下,垂着眼,抿着唇,深邃的五官叫光影切割得半明半昧,睫影深浓,喜怒难辨,像一尊玉雕,精致,但也没有感情。刚刚那句维护,仿佛就只是大家一个共同的错觉。

窗口一只鸽子飞过,“咕”的一声拖出去好远。他这才有了反应,随鸽子飞起的轨迹抬起眼。

阳光正面迎上,他下意识抬手去挡。三两点明光从指缝漏下,凝在他唇角。那里有个涡,载着他的笑,浅浅弯起的弧度仍留有年少时的疏朗和不羁。

姜央莫名有些晕眩。

蜜金色阳光流淌过每一个人,像琥珀缓缓将暖阁包裹。

时间冻住了,声音也冻住了,只剩他们俩,和奔跑在彼此鬓间的风。

薄薄的酒盏在他如玉的指间摇转,也不知是第几杯了,面前的菜倒是一样没动。

空腹饮酒不好,都说过多少回了,怎么就是不听?

姜央攒眉叹了声,声音很轻很轻,落在偌大的暖阁,惊不起半片尘埃。

身边无人觉察,隔着数丈远,卫烬却听到了,眼梢泠泠划过来,仿佛刀尖挑开缱绻春光。

姜央心尖一蹦,慌忙转开眼,低头抿了口杯沿,假装看窗外的梅花,却忘记杯里装的是酒!

这一口下去,直接辣皱两弯柳叶眉。人捂着嘴呛咳,泪珠缀在睫尖欲坠不坠,阳光一照,杏眼微红,长睫湿漉漉地忽闪,活脱一只惊惶的白兔。

上头飘来两声笑。

姜央没听见,但她知道他一定在笑,谁让他是卫烬!

惯爱看她笑话……

坏透了!

目光还停在她脸侧,一瞬不瞬,住下来一样,渐渐带起点兴味,仿佛圆润指尖擦着肌肤轻轻撩过,激起一片战栗。

热气从心头蒸腾到了脸,姜央由不得低下头,攥紧杯盏,指尖抠着上头的梅花浮纹,明知抠不下来,还要跟它较劲。

宫里待久了,再柔软的心也磨成了铁,这种无措感,倒真是久违了,像是金戈铁马时忽然吹起一阵洞箫,令人旷然也迷茫。

姜央不知该如何是好,方才被姜凝那样争对,她都没这般慌神。

雪后的薄阳圈在身上,竟比盛夏还要炽热,周围的空气都烧着了,她置身其中,呼吸都没了章法,所有景致都在感官中淡化,只剩他的目光,和眼前这朵红得快滴血的梅花。心跳在腔子里造反,拘不住了,她忙咬住唇,不叫它蹦出来。

强迫自己长大,强迫了太久,她都忘了,自己其实也有孩子气的时候。

会赌气,也会发火,会无理取闹。

他想看热闹,她偏不叫他如愿,梗起脖子,板起脸,若无其事地提筷吃自己的席,视他为空气。

眉心微微攒着,轻愁却没了。两颊鼓鼓胀胀,也不知是气的还是吃的。

卫烬轻嗤。

不想让他看,他便不看了,不屑地收回视线,假装一切都只是个梦。

梦醒之后,梦中如何,皆与他无关。

杯里还剩半盏残酒,他仰头就灌。

举杯的一瞬,脑海里忽地闪过那张皱眉叹息的娇颜,眼波在阳光底下悠悠回荡,挠在他心尖。

触感轻细绵软,琢磨不透,如同刚刚吹过她发梢的风,依稀还浮着梅花般细洁的芬芳。

那香气不是梅花的,他知道,却不知自己为何知道。

杯沿都已贴上唇瓣,醴酒在沿口摇摇欲坠,就这么硬生生停住了。

百年佳酿的醇香,光闻味儿就足以叫人唇齿生津。他喉结艰涩地滚动,到底是咬了牙,放下酒盏,不甘不愿地拿银筷夹了个豆腐皮包子塞进嘴里。

太皇太后在边上瞧了个完全,最是不苟言笑的人,这回也真笑出了声。

这臭小子!

同样是空腹饮酒之事,自己刚刚都提醒他多少回了?听不见就是听不见。人家才瞪了他一眼,他就立马降了。

叫人说他什么好?

太皇太后轻嗤,心底翻起个大大的白眼。

这场梅花宴,本就不是她的意思。

今早她刚睁开眼,就听宫人在帐外通传,说这小子天还没亮就过来请安,已经在雪地里站了快半个时辰,连早朝都叫免了。

这小子一向稳妥,突然这么着急忙慌地找过来,定是前朝出了什么要紧的大事,她忙把人请进来。人家反倒跟她绕起弯,把长乐宫的吃喝拉撒都询问了个遍,问到她快发火,才支支吾吾提了嘴铜雀台。

只说不希望让太后的人霸占了去,却是半个字也不提铜雀台里的人,真是……

此地无银三百两!

倘若里头住的不是那丫头,他至于这般兴师动众?只怕连多余的眼神都懒得分去一个!

没准臭脾气上来,索性让人把屋都给拆了,谁也甭想住!

明明自己一道圣旨就能解决的事,偏要七拐八弯地跑长乐宫来劳烦她。

为了能光明正大地见一个人,硬是把全帝京的闺秀都给请了过来。

好不容易把人骗来了,又装作漠不关心,到底想怎样?

太皇太后揉着眉心,无计奈何,想起两个月前这孩子刚回来那会儿,眼底那抹笑又不禁泛起些许涩。

从前多么闹腾的一个人啊,怒马鲜衣,飞扬恣肆。身上那股冲劲,连她这把老骨头都情不自禁深受感染。才三年,就叫搓磨得没了模样,穿一身孝也掩不住通身戾气,跪在自己父皇尸首面前,也没半点应有的哀伤。

她是太皇太后,是先帝的嫡母,他的皇祖母,亲眼见证这场血洗,原是该厉声痛斥的。可面对他,她到底忍不下这心。

若说苦,这三年,当真没人比他更苦了。

还记得他刚被押去西苑那会儿,自己还去看望过。

都被贬为庶人,众叛亲离了,他还嬉皮笑脸地跟她贫,一点不把幽禁当回事。问他原故,他倒是一扬眉眼,自信满满,“她不是还在等我吗?有她在,我便没输。”

那时她还欣慰来着,谁知后来竟……

就在今早,他寻自己帮忙的时候,她还问过他:“恨吗?”

他说:“恨。”

回得斩钉截铁,没有丝毫犹豫。

也是,能不恨吗?

他把那丫头当作黑夜里唯一的灯,可她却在他最需要的时候,狠心地熄灭了。

只是既然这么恨,又为何还是她?

不待自己开口问,他就望着窗外的红梅,先答:“孙儿恨自己无能,当初没能护好她。”

却是没有埋怨那丫头半句。

当时阳光正盛,她瞧不清他脸上的神情,只是那望着梅花、冰冷中微微动容的眼神,却是深深篆在了她心头。

窗前一盏白玉香炉快燃尽了,宫人碎着莲花步过去续上。

一枝红梅敧伸到窗边,从雕花的镂空里探进来。细细的轻烟向上升腾,遇着花枝,便一圈圈荡起涟漪。

太皇太后支头瞧着,菩提在指尖一颗一颗盘拨,半晌终于释然地笑了。手腕一翻,她把菩提收回袖中,不疾不徐道:“既然姜二姑娘已经起了头,没得就这么草草收场的。”

“囡囡,你琴技一向不错,哀家也有些时日没听你抚琴了。不若就趁这机会,给大家奏上一曲,就弹那首《梅花三弄》。这曲子应景,也最适合你,如何?”

囡囡,是太皇太后私底下对姜央的爱称。

底下静默了一瞬,立时炸开锅,虽都没言声,可穿梭往来的眼神都饱含深意。

太皇太后何许人也?

宫里第一讲规矩、重礼数。年轻时就以治军严苛出名,如今避居长乐宫,也从未懈怠。似这般当着大伙儿的面,公然与谁表示亲近,几十年来还是头一遭!

同是姜家的孙辈,一个只随大流唤姜二姑娘,另一个却是亲昵地喊“囡囡”。

还有那句“最适合你”,原本不说也不耽误前话的意思,可说了,那就有得聊了。

《梅花三弄》乃是赞颂梅花凌寒独自开的高洁,说这曲子最适合姜央,可不就是暗暗把人家夸了一通?

至于谁不适合……

大家不约而同把视线搬到夹道当中、脸都要黑成锅底的姜凝,心中感慨万千:

果然姜还是老的辣,这么平平无奇的一句话,把自己的立场摆清楚了不说,还把人损了个无地自容,就差把“你不配”三字直接贴人脑门上了!

所谓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适才姜凝之举已然招惹众怒,眼下既有机会打她的脸,且还能讨太皇太后欢心,大家何乐而不为?

况且论琴技,姜凝是师承琴圣之徒不假,可姜央却是货真价实、琴圣的关门弟子。按辈分,姜凝还得尊称人家一声“师叔”呢!

遥想当年一曲仙音,叫多少人魂牵梦萦,还引得黄莺出谷,绕梁长鸣,欲与她一争高下。

横竖都要听曲儿,为何不听个更好的?

很快便有人附和:“久闻姜大姑娘琴技超绝,今日能沾太皇太后的光听一回,当是三生有幸。”

“都是自家姐妹,想来姜二姑娘也不会有异议。”

……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气氛越发松快。更有甚者,还当着姜凝的面,优雅地抚起了掌。

姜凝脖子都气粗一圈。

当初背信弃义的明明是姜央,怎的现在一个两个都向着她说话,连太皇太后都这样。被围着戳脊梁骨的反倒成了自己,凭什么?

她是求而不得,那厢姜央得了,还如坠梦中,惊得不轻。

说句难听的,她今天就是覥着脸上门找靠山的。希望有多渺茫,她心里有数。原本都已经做好被一顿奚落、轰出门去的准备,熟料现在竟然……

大约是这段时间失去了太多,以至于幸福突然降临,姜央都不敢相信,忐忑地望向上首。裙绦在手里攥了又攥,叫冷汗泅湿一片。

太皇太后似看穿她的想法,倒是半点不介意她的怀疑,还莞尔朝她点了下头。笑容沉在早春微醺的光景里,似镀上一圈回忆的金边,虚虚实实,给人一种恍若隔世之感。

姜央不知该怎么形容现在的心情,就像拨云见日,一道光径直照进她心坎里,不自觉间,眼眶已泛起潮热。

原以为这辈子,自己注定要孤军奋战到底。

可最艰难的那三年,云岫没走,陪她守着空荡荡的铜雀台,熬过一个又一个胆战心惊的夜,无怨无悔;性命攸关之际,太皇太后来了,不计较她之前的背叛,还帮她出头。

她不是铜墙铁壁,一路走来,也会有支撑不住的时候,也曾借酒浇愁,埋怨老天爷,为何对别人那么心慈手软,却独独亏待她。

可命运抛给她一个接一个磨难,最后到底是给她留了一片小小的暖。

至少这一刻,她是真的已经释怀不少。

落在身上的阳光,也终于有了真实的温度。

她起身正打算谢恩,太皇太后又转向身侧,“陛下意下如何?”

姜央呼吸一滞,才刚落定的心,又“咚咚”撞跳开,比刚才还剧烈,直奔嗓子眼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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