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云知意尴尬时,雍侯世子总算到了。

这老人家华服加身,环佩为饰,美髯遮面,却怎么也掩不住骨子里那份生无可恋,看谁都是满眼萧索无趣。

懒懒打赏了预审考的前三名后,他的目光不经意瞟到云知意,原本略显浑浊的目光稍稍清明了些。

州丞田岭察言观色,立刻笑着凑近他:“这便是鸿胪典客云端大人家的那位孙女,云知意。小时是养在京中的,或许世子早年间也曾见过?可需唤到近前叙叙话?”

“别!我算是怕了她。”雍侯世子敬谢不敏地摆摆手,又变回先前那副生无可恋的模样,懒洋洋示意开宴。

酒过三巡后,他仿佛想到什么,忽地来了精神,对左右两旁的州牧盛敬侑与州丞田岭说了些什么。

二人频频点头附和,最后更是拊掌笑了起来,齐声道:“甚好甚好!”

于是唤了小吏来做吩咐。

之后便有小吏抬了空桌案摆在主座旁侧空地,又摆好笔墨纸砚,雍侯世子亲自走过去,执笔蘸墨不知在写些什么。

众人放杯停箸,齐齐看向主座,鸦雀无声。

有小吏朗声清脆道:“世子有言:光只枯坐吃喝难免无趣,既都是读书人,不如拿点风雅本事出来助兴场面。”

其实就是找名目玩乐兼灌酒。

雍侯世子。州牧盛敬侑与州丞田岭轮流走到那桌案前,当场写下好些“题目”,裁成小纸条叠成签状。

田岭道:“待会儿会按座次挨个让大家抽取,按要求作答即可。”

撷风园临湖靠山,仿中原滢江南岸的园林造景,占地广阔,分为前后两园。

今日送秋宴其实有两部分,内园是部分州府官员及学子,外园则不拘身份,多是学子带来的家人、朋友,也有门路通达的无关百姓。

这撷风园是原州的官属产业,平素由差役把守,通常只供州牧、州丞两府在重大典仪或盛会时使用,寻常百姓并不能随时入内。

今日外园那头也有吃喝玩乐,只是需要自行付钱,众人却不觉得吃亏,权当庙会玩,倒也是热闹的。

待田岭说完后,盛敬侑笑着扬声补充道:“若答得让世子不满意,便需罚酒五盏;若满意,世子会以当事学子的名义,对今日在外园游乐的百姓散赏钱一斛。诸位都是明年或将入仕的栋梁,今日可算是你们初次为邺城百姓谋福祉,万望竭尽所能啊!”

盛敬侑这话说得极聪明。

学子们到底年少,大多数心中都有几分清高。若叫他们为了一斛铜角的赏钱参与这样奇怪的玩乐,他们多半只会敷衍着来。

眼下既说明这赏钱是为外园那些游人挣的,还莫名其妙拔高到“为邺城百姓谋福祉”的地步,无论学子们心中怎么想,都得积极踊跃、拼尽全力,以示责无旁贷。

“这主意谁出的?”云知意奇怪地看向霍奉卿。

霍奉卿是真无辜:“我哪儿知道?看起来是世子临时起意。”

云知意想了想,笑了:“也是。这么天马行空的主意,除了这位世子,旁人也很难这么不着调。看来盛敬侑倒是很会顺着杆子往上爬。”

*****

既是按座次,第一个抽签的当然是榜首陈琇。

她的运气实在不算好,抽到的题目是——

“弹琴唱小调?!”

这老不正经的题目,一听就知是雍侯世子的手笔。

陈琇寒门出身,平常哪会接触弹琴这种于学业无甚助益的奢侈技能?而且,在这样的场合唱调,实在有些为难人。

云知意咬牙,忿忿低语:“他以为今日这是在逛戏园看耍把戏?好端端的干嘛让人当众唱小调?读书人不要面子吗?!”

再是侯府世子,也没有在这种相对正式的场合里拿一班学子胡乱取乐的道理啊!

气愤之下,云知意就想站起来伸张正义,霍奉卿却眼疾手快,一把将她的手按在席上。

“读书人要面子没错,可世子也要的。你去当众顶撞他,不合适。”

“他事情做得不对,我便是顶撞又怎么了?!看他敢……”话说一半,云知意后知后觉地收了声。

她上辈子吃的很多亏就来源于此,很多事都要去争个是非对错。

诚然,今日就算她当众顶撞,雍侯世子也不敢当真对她如何,但她得罪了自家叔叔的朋友不说,还会给在座官员留下“桀骜狂妄”的深刻印象。

总之对她没有半点好处。

许是见她踌躇,霍奉卿强调似地对她摇了摇头:“在座都是明年要考官的人。”

今日在这里发生的所有事,都可以看做另一种试炼。

此刻有无数双眼睛在暗暗审视着每个学子,陈琇会做何应对,她的同窗们又如何反应,都会成为他们各自被人评估的依据之一。

想明白这层后,云知意悻悻抿唇,重新坐好,这才察觉异样:“你手还不拿开?!”

霍奉卿面上一红,倏地收回手去。

经过短暂的犹豫后,陈琇选择了罚酒。但她不胜酒力,连喝两盏脸色就已经不大好了。

幸亏她身旁的顾子璇素来仗义,主动替她将剩下的三盏也揽过去饮尽,这才将场面了结。

跟着便是顾子璇抽签。她抽中的题目是“划酒拳”,看起来也是雍侯世子的手笔。

这老人家活到六十岁,大半岁月不是在游山玩水就是在吃喝玩乐,划酒拳这种事,顾子璇哪是他的对手?

没几个回合就败下阵来,蔫头耷脑又连喝五盏。

她毕竟是将门之女,酒量并不差,之所以灰头土脸,只要是输了游戏之处。

外地学子们对邺城庠学包揽甲等榜前九位的事本就有些酸,眼见榜首榜眼接连受挫,多少有几分幸灾乐祸。有的人甚至摩拳擦掌起来,就等着轮到自己来大展风头。

而邺城庠学的学子们则将拔得头筹的希望寄托在霍奉卿身上,但也不乏暗暗等着看他落败笑话的。

虽众人心思各异,但目标人物是同一个,所有人便屏息凝神望着霍奉卿。

云知意也有些忐忑,吃不准雍侯世子到底在这些签里写了多少不着调的要求。

她不自知地捏紧了拳头,心中祈祷霍奉卿不要抽中过于离谱的签。他那么骄傲一个人,若被当众戏耍,心里不落下阴影才怪了!

霍奉卿倒是没事人一般,长指随意轻拈,就抽出个叫人哭笑不得的题:告诉我一个你的秘密。

这要求,说离谱也离谱,但好像也没太大恶意。总之就是莫名其妙,绝对又是雍侯世子的手笔。

雍侯世子挪步过来,云知意自要站起来以示尊重。

哪知他却猛地倒退半步,吹胡子瞪眼道:“云家小姑娘,你的手可别乱动啊!”

这天外飞来的一笔让满场人都竖起了耳朵,伸长了脖子。

云知意没好气地低声道:“我扯您胡子的事,那是十七年前我的抓周宴上,需要记这么久吗?”

这老人家记吃记打还记仇。

据说当年在云府参加云知意的“百日抓周宴”时,被还是小婴儿的云知意揪过一次胡子,便毕生不忘。云知意在京中那些年,雍侯世子每次到云府,看着她就绕路走。

没想到如今还记着,真是……闲的。

“当然需要!小心驶得万年船。”世子理直气壮地捋着宝贝胡子,满脸写着“我不想理你”。

他没再看云知意,微醺半眯的双眼瞟向霍奉卿抽到的题目。

“哟,这个好。年轻人,可别想糊弄我,得是真的秘密哦!但你只需悄悄告诉我,放心,绝不外传。”

霍奉卿以余光觑了觑身旁的云知意,稍作沉吟后,对雍侯世子道:“不如我写给世子看?您看过之后当众烧掉即可。”

雍侯世子一听来了兴致,对霍奉卿招招手:“来来来,我看着你写。”

于是一老一少便去往主座旁的桌案前。

*****

既雍侯世子说了会保守秘密,桌案旁伺候笔墨的小吏自需退远,盛敬侑与田岭也识趣地站在学子席这边,桌案前就只剩雍侯世子与霍奉卿二人。

霍奉卿提笔蘸墨时,老脸泛着淡淡醉意绯色的雍侯世子捋须,轻声道:“你选的路,没个三年五载恐难成事,胜负几率勉强算是对半开,不是那么好走的。”

霍奉卿微微一僵,回眸看向他。

“田氏在原州经营数百年,民望根基之深之稳,使得京中都投鼠忌器。此次若败,闹不好你就身与名俱灭,没有人会救你;若成,那你便名动天下。真敢?”雍侯世子以捋须的动作遮掩着口形,笑呵呵轻道。

霍奉卿恍然大悟,平静以对:“敢。不过霍某年少浅薄,为官不求名动天下,只求扶摇青云。”

雍侯世子颔首,接着又嫌弃地摇摇头:“什么都别问我。陛下只让我帮忙看看盛敬侑选的人是否真可寄望,我就是看准人后帮着带个话而已,什么都不知。”

“并没有什么要问。”霍奉卿转头,认真看着桌上铺开的白纸。

看来,老爷子这段时日在邺城看似没谱,却是火眼金睛、洞若观火。

“真就只为个‘扶摇青云’?哪怕千夫所指?哪怕火中取栗?哪怕蚍蜉撼树?”雍侯世子有些好奇了,“怪了,年轻学子不都傲骨铮铮,极重名声的么?你看上去还像是格外清高的那种啊。”

霍奉卿没有应声,闭目思索片刻后,落笔写下了自己的答案。

莫劝少年惜羽翼,月在中天气自清。

饮水知冷暖,行路识崎岖。

采撷山岚佩襟前,披荆斩棘入泥泞。

青梅在云上,我需纵云梯。

任风不解,由星不明,我有云知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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