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回 佳偶竟然成冤偶 多情却似反无情
厉胜男正眼也不瞧他,却对唐晓澜冷冷说道:“唐大掌门,这是你的地头,现在有人搅局,你怎么说?咱们要不要再来比过?”
唐晓澜叹了口气,站起身来,缓缓说道:“厉姑娘,我承认你的武功远胜于我,还比什么?”声音甚是苍凉,在场各路英雄,人人替他难过。
厉胜男忽地仰天大笑,说道:“唐大掌门,你不是输给我,你是输给了我的乔祖师,你知道么?我是三百年前乔北溟的隔世传人!乔祖师呀,我已遵照你的遗言,将张丹枫、霍天都的传人打败,你心愿已还,地下亦当瞑目了!”众人这才知道,厉胜男此战原来是为师门争荣,是为乔北溟一雪三百年前败给张丹枫的耻辱!
金世遗走到了她的跟前,轻声说道:“胜男,你现在亦已心愿得偿,成为你久已渴望的武林第一高手了,你还要什么?我望你得饶人处且饶人吧!”
厉胜男冷笑一声,淡淡说道:“金世遗,我也要问你:你要什么?”
金世遗道:“谷之华并未得罪过你,你何苦将她弄成半死不活?”
厉胜男板起面孔道:“这么说,你是来向我要解药的是不是?”
厉胜男是明知故问,金世遗无可奈何,只好点点头道:“为了这解药,我已经找你两年了。”
厉胜男道:“你要解药么?行呀,有例在先,你与我也比三场就是!”
金世遗愠道:“你这是什么话?你不看在今日的金世遗的面上,也当看在往日的金世遗的面上,你难道自以为武功盖世,便完全不念往日的情份了么?”
金世遗不说还好,这一说更如火上加油,但见厉胜男双眼一翻,眼中真似要喷出火来,她瞪了金世遗一会,却忽地纵然狂笑道:“金世遗呀金世遗,原来你也有求我的一天!你还有脸皮跟我讲往日的情份?哼,哼,好在我今日的武功已远胜于你,要不然,只怕你一上来便要打我骂我,还会低声下气向我哀求么?”
金世遗气得双眼翻白,叫道:“你、你、你、你……”一口气说了几个“你”字,没法说得下去。
厉胜男冷笑说道:“我怎么?你早说过与我恩断义绝,却还要我念什么情份?”其实这“恩断义绝”四字,是厉胜男自己说的,金世遗可从没说过。但是金世遗现在气怒交并,厉胜男一口反咬他,他也没有心情反驳了。
厉胜男又说道:“不错,你提起了往日,那时候你的确对我很好,我也在思念昔日的时光,可惜时光不会倒流,现在的金世遗已经不是过去的金世遗了。”她这几句话用天遁传音之术说给金世遗听,旁人只见她嘴唇闭合,却不知道她说的什么?
金世遗听她说得甚是辛酸,忍不住也觉有些伤感,当下也用天遁传音之术低声道:“过去了的已经过去,算我对不起你,咱们两人走不到一路,这是已成定局的了!但求你赐我解药,我一生一世都会感谢你的恩德!”
厉胜男比了三场之后,本来就已面无血色,这时更是惨白如纸,忽地双眼一睁,狠狠地道:“原来你对这几颗解药,竟是看得如此重要么?”金世遗知道自己说错了话,激起了她的妒意,可是他心里的说话,从来不会向厉胜男隐瞒,而且即算他不说,厉胜男也会知道他心中所想的是什么。
厉胜男这样责问,金世遗只有默然无语。厉胜男咬牙道:“好呀,金世遗,你好!我恨不得杀了你!哼,哼,要是我不念在你往日的情份,刚才那一箭,凭着你的功力,你以为你接得了吗?”金世遗熟悉厉胜男的脾气,知道事有转机,急忙说道:“多谢你手下留情。你若当真这样恨我,我取了解药之后,任凭你将我如何处置,要了我的性命,我也情愿。”
厉胜男冷笑道:“说来说去,万语千言,总是不离解药。嘿,嘿,也难怪你这样着急。我这五毒散的毒性日益加深,现在她还只是半死不活,再过一些时日,剧毒侵入她的脏腑骨髓,你就是把所有的天山雪莲都摘了给她,也无济于事。你这位如花似玉的美人儿,终须全身溃烂而亡!嘿,嘿,我为何要取你的性命?让你瞧着她那样死去,不更好么?”
金世遗知道她是在宣泄她自己心中的怨气,但听她说得这样狠毒,也禁不住肌肤起栗,只怕她积怨难消,当真说到做到。
金世遗惨笑道:“若真是那样,这世界上也不会再有我了。让你一个人痛快去!嗯,胜男,就算我对不起你,那也只是我的事情,你为何要害及无辜?”
厉胜男道:“好呀,你既自知对不起我,就这样空口来向我求取解药么?”
金世遗怔了一怔,不知她是什么意思,厉胜男道:“你认不认错?”金世遗道:“当日我在嵩山上,因为一时暴躁,对你无礼,这件事我向你认错。”心中却在想道:“至于我喜欢谷之华,这是根本谈不上什么错不错的。”
厉胜男面色稍见缓和,“哼”了一声道:“你今天不再倔强了吧?好,你若是有心向我认错,当着天下英雄之面,你自己应该知道该做些什么!”金世遗茫然重复她的话道:“什么?”厉胜男冷笑道:“你这样快就忘记了吗?”
金世遗蓦然想起,那次打了她一记耳光后,她一怒之下,与自己绝交,曾有言道:“终有一天,我要你跪着求我!”想起此话,金世遗登时心头大震,定了眼晴,四目交投,只觉厉胜男的目光冷酷之极,面上木然毫无表情。
金世遗生成傲骨,从来不肯下气求人,当年他有生命之忧尚不肯向唐晓澜求取雪莲,可见一斑。但现在是谷之华有了性命之忧,不由得他不向厉胜男屈服!
旁人见他们两个嘴唇开合,说话无声,神情瞬息百变,一会儿似是在争吵什么,一会儿又似是蜜意轻怜,互诉曲衷。众人看得十分纳罕,都在窃窃私议。冯琳低声对她姐姐说道:“金世遗果然不是个好东西,幸亏沁儿没有嫁他。”江南也在低声对他妻子说道:“瞧这模样,倒像是小两口子拌嘴,唉,我只担心金大侠给这妖女迷了!”
金世遗却在心里想道:“我打了她的耳光,这本来是我的不是,两年来我已一直为此后悔。何况现在是为了之华妹妹?”
就在众人窃窃私议之中,忽听得金世遗大声说道:“杀人不过头点地,好,我现在向你跪下了,求你高抬贵手,赐予解药!”
他是遵照厉胜男的心意,当着天下英雄面前,向厉胜男磕头认错!这几句话并非用“天遁传音”,人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江南大叫一声,掩住了面孔,李沁梅低下了头,不敢观望,心中叹道:“可怜的世遗哥哥!”
在场的各路英雄,都感到气愤难忍,但都是无可奈何!顿时间,人人都似受了催眠,个个低下了头,不忍见金世遗受辱。
金世遗虎目含泪,身躯一矮。双膝弯下,厉胜男不待他跪倒地上,忽地衣袖一卷,登时将金世遗扶了起来,笑道:“你的大礼我心领了,男儿膝下有黄金,我不愿你受天下英雄耻笑。”衣袖一松,金世遗站直了身子,只见厉胜男也正在裣衽向他还了一礼。金世遗顾不得羞惭,忙问道:“现在你可以将解药给我了吧?”
厉胜男冷冷道:“你向我赔了大礼,咱们之间的梁子已解,我不会向你再报当年那一掌之辱。但亦不过仅仅如此而已,却与解药何关?”这几句话淡淡道来,登时把金世遗吓得呆了!
厉胜男“噗嗤”一笑,忽地转过一副口吻,柔声说道:“瞧你急成这个样子!当真是把这几颗解药看得比命根子更重要么?本来我可以给你,只是却有一样为难!”
金世遗怔了一怔,连忙问道:“有何为难之事?”厉胜男道:“你忘了我们厉家的规矩么?”顿了一顿,重新用“天遁传音”之术说道:“当年你与我到了火山岛,我大伯父为什么要杀你,你还记得么?我们厉家决不容许外人得知我家的秘密,更决不容许外人分享我家的东西。为此,他当时几乎就要把你杀了,至于后来何以饶你,这原故你自己应该明白。”
这番话话中有话,金世遗当然明白。要知以厉家和乔家的关系,凡是属于乔北溟的武功典籍,厉家是早已把它当成自己的东西了。那本百毒真经,最初虽是属于七阴教主的,但后来给乔北溟抢去,传之厉家,所以厉家当然更有理由把它当作自己的家传秘典。现在自己虽然是仅仅向她求取解药,但这已涉及了百毒真经的不传之秘,按照厉家的家规,就不能拿给外人,除非是他家里的人,亲自拿解药去救。
金世遗做梦也不会想到厉胜男竟会搬出这一条古老的家规。当年厉胜男的伯父不杀他,那是因为厉胜男认他做丈夫,现在厉胜男搬出这条家规,那只能有一个用意——那就是要金世遗认她做妻子,她才肯交出解药!
这刹那间,金世遗呆若木鸡,心中乱成一片!厉胜男双眼朝天,似是自言自语地冷冷说道:“我自小就不信命运,我想要的东西一定要拿到,我想办的事情一定要办到,即算是命中注定,我也一定要尽力挽回!”
在场诸人之中,李沁梅是最关心金世遗的人,她虽然听不见他们的谈话,但是从金世遗的神情中已隐隐感到有些不对,正自忧疑,忽见金世遗离开了厉胜男,竟是缓缓的向自己这方走来。
冯琳吃一惊,冯瑛低声说道:“妹妹,你别担心,他决不会做无礼之事。让他们谈谈,倒可以让沁梅了却一重心事。”
李沁梅眼中满是泪水,又是欢喜,又是有点心伤。金世遗走到她面前,说道:“妹妹,你大喜啊!恕我来得迟了。”李沁梅呆了半晌,说道:“你回来了就很好,你什么话也不用说,我一点也不怪你。”金世遗道:“你今天大喜,我没有什么宝贵的礼物给你。几年来我在海外捡来了一些小玩意儿,聊表心意。”说罢,拿出了一个匣子。
李沁梅打开匣子,里面间成一格一格,分别放有贝壳、羽毛、小石子、种子等等零星玩意。金世遗说道:“这是翡翠鸟的羽毛,可惜不能捉一只给你玩;这是海鸥的翎,比大雪山的鹤翎还美,还有我在蛇岛所拾的贝壳,各种各样的色彩都有;这些小石子是在火山口拾到的,你摸一摸看,是不是觉得好像还有点烫手呢?这些都是海外奇花的种子,我也不知道名字,你试在温泉附近来种,看能不能开花结果?”
李沁梅和金世遗最初相识的时候,还是个淘气的小姑娘,最喜欢新奇别致的小玩意儿,当年他们走过大雪山,李沁梅便常常要金世遗帮她捉鸟儿、摘野花、捡石子。
李沁梅泪盈于睫,心道:“原来他在海外也未曾有一天忘记我!唉,我在他的眼中,一直是他的小妹妹!”李沁梅捧着这个匣子,双手微微颤抖,有几分伤感,但更多的是感激之情。钟展看在眼中,心上的愁云尽去,想道:“我早已看出,他们本来不过是兄妹的情谊。只是沁妹以前年纪大小,是什么样的感情,连她自己也不知道。”
一滴晶莹的泪珠从沁梅的眼角滴下来,半晌说道:“这份贺礼,比什么都宝贵,世遗哥哥,多谢你啦!但愿过不了多少时候,我们也可以喝到你的喜酒!”
金世遗苦笑说道:“你今天便可以喝到我的喜酒!我正是来和你商量——”李沁梅这一惊非同小可,禁不住叫道:“什么?你,你,你——你今天便要请吃喜酒?”顿然间她明白了,金世遗今天要娶的是厉胜男而不是谷之华!
金世遗极力抑制激动的心情,低声说道:“不错,我今天便要请你吃喜酒。只是这事是刚刚决定,我一时准备不来,所以要和你商量,借你的地方,借你的东西,借你的酒菜,给我行婚礼,宴宾客!”
李沁梅呆了一会,道:“这是终身大事,你想清楚了么?”金世遗凄然说道:“想清楚了,你还不知道吗?除了这条路,我已经是没有其它的路好走了!”
李沁梅当然明白,这完全是为了谷之华的缘故。她一百二十个不愿意金世遗与厉胜男结婚,但是,她也像金世遗一样,更不愿眼睁睁地看谷之华死去。
李沁梅眼角噙着泪珠,强笑道:“这么说,世遗哥哥,我也要恭喜你啦。想不到咱们竟在同一日成婚,你举行婚礼所需要的东西样样都是现成的,新房也立刻可以再布置一间,你尽管借用。”
金世遗和李沁梅的谈话,人人都听得清清楚楚,人丛中有人哭出声来,那是江南。邹绛霞附着他的耳朵说道:“人家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你哭什么?”江南抽噎说道:“我只是替谷女侠伤心。”泪珠如雨,一时之间,哪能止得?邹绛霞慌了手脚,急忙将他遮住。厉胜男神色漠然,对这一切恍如不闻不见。
金世遗走到唐晓澜面前,恭恭敬敬施了一礼,说道:“我无父无母,又无亲人长辈,唐大侠,你愿意替我做主婚人么?”
唐晓澜怔了一怔,凝思片刻,说道:“令师在世上的朋友,只怕也只有愚夫妇等有限几人了。我一向把你当作子侄看待,你今日得和天下武功第一的女英雄结婚,我很替你高兴,主婚之事,义不容辞!”
唐晓澜肯替他们主婚,很出一些人意外。他们哪里知道,唐晓澜乃是另有苦心,要知厉胜男现在的武功,已是无人能够制服,他深知金世遗心地善良,但愿厉胜男与他成婚之后,能够改邪归正,免至为害武林。
厉胜男走了过来,裣衽施礼,说道:“多谢唐大掌门不念旧恶,赐惠成全。”跟着又对金世遗道:“你好糊涂,怎么还不邀请宾客?”金世遗就似给她牵着线的傀儡似的,木然毫无表情,转过身来,面对各路英雄,作了一个罗圈揖,道:“今日我与厉姑娘成婚,请各位赏面,喝一杯酒。”说了之后,周围静寂如死,竟是没一个人出声回答。
唐晓澜道:“今日我家是双喜临门,两对新人,一对是我的徒弟和甥女;一对是我的金贤侄和天下武功第一的女英雄。哈,哈,这当真是百世难逢的武林佳话,请各位同至寒舍,贺喜新人。”
众人一来见唐晓澜出面,二来这席喜酒,也是李沁梅和钟展的喜酒,于礼于情,断无来作贺客,却不喝喜酒就走之礼;三来,他们也都怀有好奇之心,虽然个个都憎恨厉胜男,却也想看看这个女魔头的婚礼。
当下各人都跟随唐晓澜。重回礼堂。但气象已是大大不同,在贺钟、李成婚之时,那是喜气盈门,人人笑容满面;现在却是个个没精打采,尤其邙山派的弟子,更是又愤恨,又悲伤。江南走到礼堂的门口,忽地哭道:“她就是杀了我,我也不愿看着她与金大侠拜堂!”邹绛霞吓得面无人色,急急忙忙将他拉下,埋怨道:“你不去就不去,大叫大嚷做什么?”好在厉胜男似乎毫不注意,她与金世遗手牵着手,走进礼堂,未曾回头一望。
礼堂上那对红烛尚未烧残,唐晓澜叫人补插一对红烛,厉胜男的侍女上来说道:“请小姐更衣。”她的新房刚在布置,李沁梅虽然极不愿意,也只得带她到自己的房中去换衣服。
钟展道:“金兄,你可要换过一身新衣服么?”金世遗摇了摇头,低声道:“不用。”
过了一会,只见那几个侍女手持轻纱宫灯,在前引路,厉胜男披着一袭白丝轻罗。长裙曳地,娉娉袅袅,踏着凌波微步,宛如仙女下凡。李沁梅道:“我现在才知道厉姐姐不但武艺高强,一手女红,也是无人能及。你瞧,她自己做的这套衣裙多美!”原来厉胜男早料到有此刻之事,她连结婚的礼服也准备好了。李沁梅表面赞美她的说话,实在是讽刺她的。
金世遗那套衣服,因为曾经在地上打过滚来,沾满了泥土,这对新人,并肩而立,相形之下,实在是滑稽之极,但在场观礼的人,人人都为金世遗难过,哪里还有心情取笑。
李沁梅冷眼旁观,只见厉胜男的神情甚为奇异,面上虽有得色,目光却是一片茫然,竟说不出是欢喜还是悲伤。金世遗的神情更为古怪,却似给人缚上刑场似的,人人都看得出他在极力避开厉胜男的目光。
旁人只知道金世遗心情痛苦。却还不知道他已下了必死之心。原来他已和厉胜男说好,拜堂成婚之后,厉胜男就交给她解药,他马上便要到邙山去救谷之华,待救了谷之华,然后才与厉胜男做夫妻。其实他所要的不过是解药,他准备在救了谷之华之后,便即自尽。他实在是拿性命来哄骗厉胜男的解药的。
在全无喜气的、举坐寡欢的情形下,这个奇怪的婚礼进行了。交拜之时,金世遗不可能避免面对着厉胜男,只见她肌肤如雪,面如白玉,在红烛映照之下,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凄艳”,“美”是“美”极了,却不似新娘子的“美”,美得不是令人心动,而是令人心悸。
大礼告成,喜筵早设,侍女说道:“小姐,你和姑爷进房歇歇,再出来敬酒吧。”金世遗默默地随着她走,却见厉胜男似是把一个纸团交给了她的侍女。
金世遗心道:“不管你耍什么花招,我的主意是打定的了。”厉胜男走进新房,将侍女遣开,虚掩上房门,柔声问道:“世遗,你还在恨我吗?”金世遗不答。厉胜男叹口气道:“不管你怎样恨我,我今天总是做成功了你的妻子,我也就心满意足了。”金世遗冷冷的说道:“不错,你是成功了!如今你总应该拿出解药了吧?”
厉胜男凄然说道:“早知如此,我真后悔从荒岛回来。”金世遗恨恨说道:“你现在不是样样都称心如意了么?”厉胜男道:“不错,但是到头来都是空的。世遗,要是咱们仍在荒岛上朝夕相对,那有多好!”金世遗心里也在暗自叹息道:“谁叫你变成这个样子?往日的情份,已似大江东去,一去不回了。”心里是如此想,但却不得不哄骗她道:“咱们做了夫妻,相对的日子长着呢。你给我解药,让我办了这桩事情,也好早些回来伴你。”
厉胜男又叹口气道:“世遗,你不要骗我了!”眼圈红润,泫然欲滴,金世遗接触到她幽怨的眼光,禁不住心中感到有些歉意,在此之前,他是从来也没有骗过厉胜男的,但此时此际,他却不得不再硬着头皮说道:“我骗你什么?咱们不是已拜堂做了夫妻么?”
厉胜男若有所思,过了一会,方始拿出一方玉匣,说道:“解药在这里面,还有几件东西是给你的。”金世遗无暇问她是什么东西,连忙伸手来接,厉胜男忽道:“世遗,我盼望你能够依我几件事情。”
金世遗大吃一惊,叫道:“怎么,你又变卦了?”只道她又要出些什么难题。厉胜男微笑说道:“不是变卦,你别着慌,你好好听我的说话,不管我说些什么,你都不许打岔。世遗,不管如何,咱们总是有过一场情份,难道你连听我说几句话的耐心也没有了?”
金世遗看她神情非常奇特,心里惊疑不定,摊开手道:“好,说吧!”
厉胜男道:“我知道你欢喜谷姐姐,我也愿意你们两人有个好结果,只望你将来在鸳鸯枕畔,月下花前,能偶然的想我一下,想起曾经有过一个非常爱你的人,那,我就、我就会感激你不尽了!”
金世遗愠道:“到了今日这般田地,你还说这些话干嘛?”厉胜男苦笑道:“你以为我是妒忌她吗?不,我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心里话。好了,你讲好了不打岔的,请听我再说。”
金世遗隐隐觉得她的面色有点不对,惊疑不定之际,只听得她接着说道:“世遗,答应我一件事情,我要你好好保重自己,不论发生什么事情,你都要泰然置之,你答应我吗?”
金世遗心头颤战,暗自想道:“难道她已知道了我有自杀的念头?难道之华中毒已深,无可解救了?”
厉胜男道:“你答应吧,你答应我才放心把解药给你。”金世遗迟疑半晌,道:“好,我答应你。”
厉胜男露出一丝笑意,说道:“世遗,我还盼望你在武学上更下苦功,你将来会成为一位超越前人的武学大师的,我曾经是你的妻子,到你成功之日,不论我在什么地方,我也会同你一样高兴。”
金世遗听她说得非常诚恳,心想:“难道她想把乔北溟的秘笈交给我?”金世遗虽然并不稀罕,却也深深感动,当下说道:“多谢你的好意,多谢你的期望,我尽力去做就是。”话是如此说。其实他还未打消自尽的念头。
厉胜男吁了口气,道:“你是最重信诺的人,你答应了,我就放心了。”金世遗心中抱愧,极力抑制着自己,不让她看出自己是言不由衷。
厉胜男道:“好了,这玉匣你拿去吧。”金世遗接了过来,说道:“你还有什么活要说吗?我要走了!”
厉胜男道:“你过来,让我再看你一眼,啊,让我亲一亲你!”金世遗本来已是憎恨她的了,不知怎的,这时却是心情激动之极,情不自禁的亲了她一下。
这刹那间,厉胜男的眼角眉梢,都充满了笑意,便似一朵盛开的玫瑰,她低声道:“世遗,你其实也是爱我的啊!”突然笑容收敛,盛开的玫瑰倾刻之间便枯萎了!
金世遗惊骇莫名,只觉在他怀抱之中的厉胜男已是渐渐僵冷!
原来厉胜男在和唐晓澜比拼内功之时,用了“天魔解体大法”,全身精血败坏,内伤极重,全仗着她的邪门内功,才勉强支持到此时此刻。现在她心事已了,真气一散,立即便玉殒香消!
金世遗这一惊非同小可,大声叫道:“胜男、胜男!你要什么?你要什么?我都可以答应你!”可怜厉胜男却不会答应他了!
这刹那间,金世遗但觉顶门“轰轰”作响,眼前金花飞舞,似乎自己的灵魂也脱离了躯壳,没有了思想,甚至没有了感觉,哭也哭不出声!
房门忽地打开,厉胜男的那八个侍女涌了进来,为首的失声叫道:“小姐果然死了!”原来厉胜男交给她贴身丫鬟的那个纸团,就是吩咐她们替她料理后事的。她预先和那丫鬟说好,要等待房内有喊声传出,才可以将纸团打开。
金世遗猛地叫道:“胜男,我对不住你!”抱着她的尸身,不由自己的又吻下去,厉胜男的侍女哭叫道:“都是你这厮害了我们的小姐!”登时有几柄长剑指到他的身前。金世遗面对着明晃晃的剑尖,动也不动,他这时眼睛里只有一个厉胜男,对外间的一切,他都没有感觉了。
那丫鬟叫道:“小姐吩咐,不可杀他。”上前夺下了厉胜男的尸身,说道:“小姐说,她的事不用你再管了,她叫你遵守她临终的遗言,你赶快走吧!”
金世遗捶胸哭道:“胜男,你安心去吧,我如今承认你是我的妻子了!你们将她埋葬,墓碑留空,等我来立。”
这时,宾客们也知道发生了变故,人声如沸,纷纷涌来,但见金世遗猛的冲出,排开众人,如飞而去!李沁梅的呼唤也止不住他!
且说谷之华卧病两年,身体日益衰弱,她已知道自己的生命是屈指可数了,她曾经叫过金世遗不必再来看她,但在这病重垂危之际,却禁不住深深的思念他,渴望能和他见上最后一面。
这一日已是天山事变后的第十八天,天山邙山,相隔万里,谷之华当然还未知道消息,她正在等待派去贺喜的人回来,向她报告李沁梅结婚大典的情况。
翼仲牟在病榻旁边和她闲话,翼仲牟知道她的心情,安慰她道:“师妹,你不要心急,路途遥远,白师弟往天山送礼,哪能这样快回来?唐大侠和你的沁梅妹妹都很惦记你,上次还特别托了萧青峰送碧云丹来,大家都盼你早日复原。”谷之华苦笑道:“我只怕等不到白师兄回来啦。”
谷之华除了金世遗之外,最想念的就是李沁梅。但是在她为李沁梅欢喜的时候,却又不禁为自己心伤。李沁梅已经有归宿了,而她自己却在病床上等死,只怕在临死之前,也不能见自己心爱之人一面。
这一日她发了几次高烧,直到傍晚,方始迷迷糊糊的睡去,作了一个恶梦,梦中见金世遗全身缟素,血泪交流;她正要将他拉住,忽然厉胜男在他们当中出现,一剑劈了下来……
谷之华失声叫道:“世遗,世遗!”就在这时,只觉一只温暖的手掌轻轻地抚摸她的头发,一个极为熟悉的声音说道:“之华,之华!不错,是我来了!”
谷之华睁开眼睛,只见金世遗就坐在她的旁边,这刹那间,她几乎以为自己还是置身梦境!
翼仲牟说道:“好了,世遗已经把解药送来了。他在这里等你醒来,也已经等了好半天了。”说罢转过头来对金世遗道:“我要把这好消息告诉一众同门,让他们也都欢喜。”当然,这是翼仲牟有意让他们单独会晤。
谷之华挣扎着用尽全身气力,捏了一捏金世遗的手掌,她感觉到了,感觉到她所接触的是一个真真实实的、有血有肉的人,她低低吁了一口气,放下了心上的石头,轻轻的说道:“啊,这当真是你!咱们并不是在梦里相逢!”
金世遗道:“我答应过你的,我当然要把解药给你送来。之华,你别忙着说话,先吃了这几颗解药吧!”
金世遗将她轻轻扶起,倒了一杯开水,送到她的唇边,谷之华道:“世遗,我真不知道如何感激你才是!”
忽见金世遗脸上掠过一丝苦笑,谷之华心里一颤,陡然间忆起了刚才的梦境,但金世遗已不让她有说话的机会,将解药纳入她的口中,叫她用水送下。
谷之华连吃了三颗解药,瘀血开始化开,肚子咕咕作响,金世遗放她躺下,说道:“你运气吧。我助你将药力散开。”谷之华只好摒除杂念,依言运气,金世遗轻轻给她推拿,谷之华但觉好似有一股暖流,在她体内循环往复,郁闷全消,舒服无比!
过了大约一杯茶的分,谷之华的真气运转,已是透过了十二重关,金世遗停止了推拿,说道:“我这里留下一个药方,你按方吃药,最多十剂,余毒便可拔清,你也可以完全恢复如初了。”
谷之华坐了起来,但觉气爽神清,病容尽去。但是当她接触到金世遗的目光时,喜悦的心情,却忽似被浮云遮掩,金世遗的眼光似是含着深沉的悲痛,又似带着一种无可奈何的绝望神情。
谷之华柔声说道:“世遗,你现在还担心什么?呀,我真想不到还能够见到你!昨天晚上,我还在想道:是生是死,我倒未放在心上,只要能够在临死之前,见你一面,我也就可以无牵无挂的辞别了这个人间了。想不到我不但见到了你,还可以再活下去。世遗,你怎么还不高兴呢?”
金世遗道:“是的,我很高兴。你的灾难消除,我的罪过也可以减轻了。”他嘴里说高兴,眼圈已经红润了。
谷之华怔了一怔,道:“世遗,你还因为我所受的灾难感到抱歉吗?这不是你的罪过,这都是那位,那位厉姑娘,厉姑娘……”
金世遗不待她说出“罪过”二字,便即抢着说道:“不,之华,你不知道——”谷之华道:“不知道什么?”金世遗道:“她的过错,就是我的过错!你不要再怪她了,她所犯的罪,都应该由我承担!”
金世遗说得如此认真,如此哀痛,谷之华登时感到一般寒意透上心头,她呆了半晌,忽地颤声问道:“世遗,你的解药是怎样得来的?是她甘心情愿交给你的么?”
金世遗点了点头道:“是的。”谷之华道:“哦,那么,现在她呢?”金世遗道:“她吗?她、她、她、她已经死了!”
一滴晶莹的泪珠从金世遗的眼角流下来,这刹那间,谷之华什么都明白了,她虽然不知道厉胜男是如何死的,但她已知道了金世遗对厉胜男实在是有着一份真情!
金世遗低声说道:“之华,我一直很敬爱你,以后也永不会变。可是我已经答应了一个人,不是当面答应她,而是在她死后,心里头答应她了,我这一生,除了她之外,是再也不能有第二个人了!之华,之华!你,你、你、你可能谅解我这份心情?”
金世遗含着眼泪,断断续续他说道:“我是在她临死之前,和她举行了婚礼的。那时,我,我并不知道她将死,只是想骗取她的解药。唉——虽然并非我亲手杀她,她总是因我而死!在我和她行婚礼的时候,我也没有叫她一声妻子,但在她死后,我要承认她是我的妻子了。”
谷之华身躯微微颤战,但她却忍住了眼泪,柔声道:“大丈夫当重言诺,你既然和她定了名份,又在心里头答应了她,那自是该当把她当作妻子看待。世遗,我感激你来看我,也感激厉姑娘终于肯把解药给我,世遗,我永远都会把你当作最好的朋友,你不必为我担忧,我受得下的!”
金世遗道:“之华,你比我坚强得多,要不是你这么说,我却几乎受不了。啊,之华,我永远永远都会敬爱你!”他紧紧地握了她的手一下,眼泪滴在她的手背上,随即便出了房门。
直到金世遗去远了,谷之华方始哭得出来!不错,她是比金世遗坚强,但是她的伤心,只怕更在金世遗之上!
一个月后,在一座新坟的旁边,有一个少年把一块墓碑安上去。这少年便是金世遗,他为这座新坟立下了一块“爱妻厉胜男之墓”的石碑。
坟墓里的厉胜男曾经是他怜悯过、恨过而又爱过的人。在她生前,他并不知道自己爱的是她,在她死后方始发觉了。他现在才知道,他以前一直以为自己爱的是谷之华,其实那是理智多于情感,那是因为他知道谷之华会是个“好妻子”。但是他对厉胜男的感情却是不知不觉中发生的,也可说是厉胜男那种不顾一切的强烈感情将他拉过去的。
他立了墓碑,又在一方玉匣里取出了两卷书,在她墓前焚化,低声道:“胜男,这是你的东西,你收回去吧。”武林中人梦寐以求的乔北溟的武功秘笈,就这样烧掉了。金世遗不是不稀罕它,但一来他不忍睹物思人,二来他不愿留下这种邪派秘籍贻祸人间,他已经通晓了秘笈的上乘心法,他要循着正派武功的途径,融合秘笈心法,另创一门光明正大的武功。
他烧了秘笈,独立墓前,宛如一尊石像,阳光把他的影子拉得长长的。他呆呆地望着自己的影子,那影子忽然变了厉胜男的影子,他是生生死死也摆不开这个影子了。正是: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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