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世遗的功力在他们二人之下,按理说纵然是用了全力,也无法分开他们,好在金世遗极为聪明,他用的是武功秘笈中巧妙的卸力功夫,把双方的力道部卸去了三成,本来仍然不能分开,但恰在这时,火药爆炸,这爆炸之力,任何武林高手都不能与之相抗,只见三条人影,倏地分开,唐晓澜给抛出了十丈之外,孟神通功力稍逊,向后跌进火堆,金世遗早有准备,凌空跳起,脚踝被烧焦了一片,伤得最轻。

幸亏金世遗弄湿了上层的火药,又有一个湿淋淋的司空化躺在上面,虽然仍弄成爆炸,威力已然比原来的预计差得太远,但这仅及原来预计的百分之一的威力,已是大得惊人,方圆数十丈内的石块都给抛了起来,而且火药继续燃烧,闷雷般的爆炸声不绝于耳,火光迅速蔓延开去,不消片刻,整个山谷都被包在融融的烈焰之中。至于那倒霉的司空化,则早已被炸得尸骨无存。

这次真是险到了极点,若非金世遗卸去了唐、孟二人的三成力道,他们双掌胶着,谁也不能撒手,被那猛然的一震抛将起来,火药爆炸的震力加上对方的掌力,势必同归于尽!又倘若火药未曾弄湿,则更是不堪设想,他们纵有天大的神通,恐怕也要步随司空化的后尘,被炸得粉身碎骨了!

这时,山上山下,都乱成了一片。在千嶂坪观战的人,纷纷向高处夺路逃生,在山坡上的人,则纷纷向寇方皋那班人所盘据的山头攻去。

金世遗好在曾在水潭中浸湿了身子,首先从火光之中冲出。唐晓澜脱下长袍,使出绝顶内功,将长袍舞得呼呼风响,赛如一面盾牌,将两边的火头拔开,但待他冲出了火场,那件长袍亦已烧成了灰烬!冯瑛与痛禅上人连忙过来接应,给他服下了少林寺秘制的能解火毒的百花玉露丸。

火光中但听得孟神通一声怒吼,凶神恶煞般地冲出来,他发出第九重修罗阴煞功掌力,一股阴寒之气护着心头,火毒难侵,胜于服百十颗百花玉露丸,硬从浓烟烈焰之中冲出,与唐晓澜差不多同一时候。孟神通所受的内伤比唐晓澜重得多,但因他有修罗阴煞功护体,从火场冲出,表面看来,却不似唐晓澜的狼狈。

他与唐晓澜同时逃出,但却不同方向。痛禅上人大吃一惊,生怕他趁此混乱时机,胡杀一通,唐晓澜瞧了一瞧孟神通奔逃的方向,说道:“他已被我震伤了三阳经脉,那边有金光大师和青城派的辛掌门,纵然他敢胡来,也绝不能讨了好去。”

猛听得孟神通一声喝道:“寇方皋你这小子好狠,居然想把我老孟一齐烧死!我活了六十多年,今天还是第一次受人暗算,哼,哼,我若是不把你这小子杀掉,岂不教天下英雄耻笑!”但见他这几句话说完,身形已在数十丈的峭壁之上,他是选择了最险峻的捷径,向寇方皋那班人所盘据的山头扑去!

唐晓澜叹道:“这大魔头也真是骄傲得紧,不肯吃半点亏,他伤得不轻。再这么动了怒气,即算他现在即刻闭关疗伤,也至多只能再活半年了,他居然还要去和人动手!”

这时,唐经天等人也差不多攻到了那个山头,好几个大内高手已给他的天山神芒射伤,阵脚大乱。寇方皋本来就要撤退,猛见孟神通冲来,而且声言要取他性命,更是吓得魂魄不全,哪还敢多留半刻。

孟神通从峭壁直上,先到山头,手起掌落,打翻几个御林军统领,那班人发一声喊,四散奔逃,唐经天觑准了寇方皋,一枝天山神芒射去,寇方皋早已和衣滚下山坡,神芒射到,却恰到好碰上了孟神通,孟神通冷笑道:“你射伤我的徒弟,好,我也叫你吃我一箭!”双指一弹,那枝天山神芒竟然掉转方向向唐经天射来,冯琳在他身边,连忙将他推开,“嚓”的一声,神芒从他们中间射过,孟神通哈哈大笑,径追寇方皋去了!

山坳里忽然跳出两个人,怒声喝道:“孟老贼,你还想逃命么?”一个是丐帮的帮主翼仲牟,一个是青城派的代掌门辛隐农。

这两人和孟神通都有深仇大恨,翼仲牟恨他杀死了师兄——前任丐帮帮主周骥(孟神通即是因这宗血案,而成为邙山派与丐帮的公敌的);辛隐农恨他打伤了本派的掌门师兄韩隐樵,至今尚未复原。翼、辛二人明知不是孟神通的对手,也要和他拼命,他们但求能绊得孟神通片刻,山上高手如云,只要几位武学大师一赶到,便可以将孟神通擒获。

翼仲牟的伏魔杖法刚猛非常,辛隐农更是海内有数的剑术名家,若在平时,孟神通还未曾将他们放在眼内,如今身受内伤,却不由得心中一凛。

说时迟,那时快,辛隐农的青钢剑扬空一闪,已然朝着孟神通的胸口刺来,孟神通一个盘龙绕步,避开剑锋,双指疾弹,一缕寒风,径射辛隐农的双目,辛隐农剑招如电,倏地一矮身子,截腰斩肋,但听得“唰”的一声,辛隐农左手的脉门已给孟神通弹中,痛彻心肺,但孟神通的小腹也中了他的一剑,血流如注!就在这同一时刻,翼仲牟的铁杖也以泰山压顶之势,猛砸下来,孟神通大吼一声,反手一掌,发出了第九重的修罗阴煞功掌力,翼仲牟的铁拐杖脱手飞出,这一招是伏魔仗法中的最后一招杀手,名为“潜龙飞天”,那是准备与强敌同归于尽的。

这一杖正中孟神通背脊,饶是孟神通已差不多练成了金刚不坏的护体神功,也禁不住双睛发黑,“哇”的一声,一口鲜血喷了出来。这时翼仲牟已给他的掌力震倒地上。孟神通大怒。立即回身掌劈。就在此时,痛禅上人已经赶到,一扬手将一百零八颗念珠一齐发出,孟神通大叫一声,向后一跃,倒翻了一个筋斗,落下山腰,那一百零八颗念珠触及他的身体,全部给他震成粉碎,但其中有七颗打中他的大穴,也令他伤上加伤,真气几乎不能凝聚!

痛禅上人念了一声“阿弥陀佛”,将翼仲牟扶起来,好在翼仲牟练过“少阳玄功”,受了孟神通这一掌尚不至于毙命,但也像患了疟疾一般,抖个不停。辛隐农未练过少阳玄功,被掌风波及,伤得比翼仲牟还重,幸他功力深湛,虽然伤得较重,亦尚无大碍。

翼仲牟道:“孟老贼似是受了内伤,修罗阴煞功的威力已是远不如前,老禅师为何不趁此机会将他除了?”

痛禅上人低眉合什,念了一声“阿弥陀佛”,缓缓道:“孟神通罪恶满盈,死期将至,居士的仇亦已无须自报了。”要知孟神通伤了三阳经脉,本来就至多不过能活半年,如今经过了这场恶斗,受了翼仲牟一杖,又中了痛禅的七颗念珠,那是决不能再活十天了。痛禅上人是个以慈悲为怀的有道高僧,本来不欲乘人之危,如今为了救翼、辛二人的性命,迫得施展佛门的“定珠降魔”的无上神功,加促了孟神通的死期,虽然问心无愧,却也有些不忍。

寇方皋趁此时机,急急忙忙如丧家之犬,一口气逃出十多里路,方自松一口气,猛听得耳边厢有极为尖利的声音喝道:“好小子,你逃到天边也逃不脱我的掌心!”寇方皋这一惊非同小可,这声音明明是孟神通的声音,但却不见他的影子。

寇方皋被孟神通以“天遁传音”之术,扰乱心神,心慌意乱,虽然使尽了气力逃跑,两条腿却竟似不听使唤,不消多久,便给孟神通追到跟前。

寇方皋叫道:“大敌当前,孟先生何必同室操戈?”孟神通骂道:“放屁,刚才又不见你说这样的话!你连老夫也要害死,还想我饶恕你吗?”

寇方皋见孟神通执意不饶,横了心肠,便不再哀求,反而冷笑道:“孟先生,你只知责人,不知责己,不错,我是想令你与唐晓澜同归于尽,但到底未曾杀了你呀!你说我暗中害你,请问你这一生所害的人还算少吗?我姓寇的也不过是学你姓孟的榜样罢了!”

孟神通怔了一怔,急切间竟是无言以对。寇方皋伺机又逃,孟神通忽地大喝道:“宁我负人,毋人负我,好呀,我姓孟的做了一世恶事,今天杀了你,也算是做了一件好事!”话声来了,修罗阴煞功已使出来!

寇方皋拼了全力接他一掌,但觉血气翻涌,全身寒战,但他并未即时倒下,连自己也觉得有点意外。

寇方皋身为大内总管,武功造诣确是不凡,踉踉跄跄地接连退出了六七步,消解了身上所受的劲力,定了定神,心中忽然燃起了一线希望,望着孟神通哈哈大笑道:“孟先生,原来你也受了重伤,你杀了我,你也不能活命,何苦来呢?我这里有大内灵丹,不如咱们讲和吧!”

孟神通何尝不知道自己死期将至,不但如此,而且他还知道所受的伤任何灵丹也不能救活的,这一点寇方皋却不知道。

孟神通淡淡说道:“多谢你的好心,但你可知道我现在正想些什么?”寇方皋瞧他神色不对,怔了一怔。孟神通冷笑道:“我横行一世,只有人家吃我的哑亏,今日我意想不到几乎丧在你的手上,当真是阴沟里翻船。哼,哼,我若不在临死前杀了你,教我怎能瞑目?”

寇方皋颤声说道:“孟先生,你、你不听良言,连自己的性命也不要了么?”孟神通笑道:“不错,我正是要你这位总管大人给我垫底!”笑声未了,寒飙陡起,左掌发出刚猛无匹的金刚掌力,右掌发出第九重的修罗阴煞功!

这双掌齐发的至阴至阳、刚柔并重的奇功,乃是孟神通毕生功力之所聚,寇方皋如何抵挡得了,但听得一声裂人心肺的惨叫,寇方皋似一团烂泥般的瘫在地上,血肉模糊,显见不能活了。

孟神通仰天大笑,忽觉真气涣散,腹痛如绞,就在此时,突然有个声音在他耳边说道:“孟老贼,现在轮到我和你算帐了!四十三条命债,二十余年的血海深仇,这笔帐该如何算法?你自己说吧!”声音充满怨毒,饶他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听了这个讨命的怨毒之声,也自不禁心头颤栗,说这话的不是别人,正是厉胜男。

孟神通回过头来,说道:“厉姑娘,你苦心孤诣,蓄意报仇,老夫好生佩服!我杀了你的一家,只有一条性命抵偿,你要拿就拿去吧!”忽地身形一晃,自行迎上前去!

厉胜男早有准备,把手中所持的喷筒对准孟神通一按,一团烟雾,疾喷出来,孟神通大叫一声,跃起三丈来高,说时迟那时快,厉胜男又飞出一条五色斑斓的彩带,缠他的双足。

孟神通头下脚上,倒冲下来,执着彩带一撕,哪料这条带上满插毒针,登时在孟神通的掌心上刺穿了无数小孔,彩带本身,又是十几种毒蛇皮所制成的,在毒蛇液中浸过,毒性可以见血封喉。孟神通有如受伤的野兽一般,狂嗥怒吼,全身三十六道大穴,尽都麻痒非常!

原来厉胜男从西门牧野那儿,取回了《百毒真经》之后,已配制了《真经》中两种最厉害的毒药,一样是喷筒所喷发的“五毒散”,另一样就是这样“蛇牙索”,这两件秘密武器使将出来,即使孟神通未曾受伤,也自难当,何况他现在真气涣散,事先又未曾留意防备?

孟神通双眼圆睁,叫道:“好呀,你这小妞儿的报仇手段,比老夫还狠!”猛地嚼碎舌头,一口鲜血喷了出去!

随着这口鲜血喷出,孟神通突然一声大喝,在烟雾之中冲出,倏地向厉胜男扑去,人还未到,掌力已似排山倒海般的压下来!

这是最厉害的一种邪派功夫,名为“天魔解体大法”一用此法,本身亦必随之死亡,但却可以将全身精力凝聚起来,作临死前的一击,威力可以平增三倍以上,孟神通与唐晓澜比拼内功的时候,就曾经想过在到最后关头的时候,要用此法与唐晓澜同归于尽的。

厉胜男大吃一惊,急忙拔出裁云宝剑,说时迟,那时快,孟神通已扑了到来,而厉胜男的宝剑亦已然刺出。

就在这电光火石的刹那之间,厉胜男正自给孟神通的掌力压得透不过气来,忽觉身子一轻,给人拖着,转眼间已离开了孟神通十余丈远。

厉胜男站稳脚步,睁大眼睛时,只见孟神通已倒在血泊之中,胸口插着那柄裁云宝剑,剑柄兀自颤动不休!

孟神通在血泊之中挣扎,忽地坐了起来,拔出宝剑,一声狞笑,叫道:“这条性命偿还给你,但却不能由你动手!”宝剑一横,一颗头颅登时飞了出去!

厉胜男自有知觉以来,即无日不以复仇为念,但如今看了这般景象,也自不由得目瞪口呆,为之心悸!

金世遗走了出来,摇了摇头,叹口气道:“多行不义必自毙,这句话真是一点不错。胜男你今日报了大仇,我还望你以孟神通为戒,不可再蹈他的覆辙。”

救厉胜男脱险的正是金世遗,也幸而孟神通经过连番恶战,伤上加伤,虽用天魔解体大法,功力平增三倍以上,也只不过比未受伤之前略高少许,所以金世遗才能禁受得起。倘若他少受一点伤的话,只怕金、厉二人都要毙在他的掌下了。

厉胜男呆了半晌,方始定下心神,冷冷道:“金世遗,你不到少林寺看你的谷姐姐去,来这里作什么?”

金世遗未来得及说话,厉胜男已离开了他,只见她把孟神通的首级拾起,放入革囊中,然后一步一步的向孟神通的尸首走去。

厉胜男所用的毒药猛烈无比,不过一炷香的时刻,尸首已经化成一滩浓血,只剩下毛发和一堆白骨和少许零星物件。饶是金世遗胆大包天,看了也不禁毛骨悚然。

厉胜男心里其实也有点害怕,但她却硬起头皮,取回宝剑,拨开骨头,细心检视孟神通的遗物。

金世遗道:“不必找了,在我这儿!”厉胜男愕然回顾,沉声问道:“你说什么!”

金世遗取出孟神通留给他的女儿谷之华,再由谷之华送给他的那半部武功秘笈,说道:“你不是要找寻这本书么?”

厉胜男怔了一怔,问道:“你怎样得来的?”金世遗道:“你不用管。这本书应该归你所有,你拿回去便是。”厉胜男道:“你怎么不要?”金世遗淡淡说道:“我本来无意要乔北溟的任何东西,以前因为我对你有所允诺,要助你报仇,故此才学了那上半部武功秘笈,现在你的大仇已报,我的心事亦了,我还要它作什么?”

金世遗所得的那上半部武功秘笈早已交给了厉胜男,现在又将孟神通所得这下半部也交给她,从今之后,就只有厉胜男一人可以学全乔北溟的绝世武功了,可是她听出了金世遗的话中有话,心中的恐惧远远超过了得书的喜悦,禁不住心头一震,颤声问道:“你、你,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金世遗缓缓说道:“我答应你的事情,都已做了,从今之后,咱们可以各走各的路了!你要是愿意的话,咱们还可以兄妹相称,你要是不愿意的话,那也就算了!”

厉胜男面色大变,厉声叫道:“好,好!你走吧!总有一天,我要你跑回来,跪在我的面前,向我哀求!”

金世遗这一番话虽然说得极为平静,但心中却是痛苦万分,这一番话是他经过了无数个不眠之夜,数十百次思量,才下了决心要向厉胜男说的,现在终于是说出来了!但想不到经过深思熟虑,说出来之后,仍然是感到这么痛苦!

他不敢再看厉胜男的面色,他不敢再听厉胜男的声音,怕的是自己支持不住,决心又会动摇,他抛下了那半部武功秘笈,转身便走,再也不敢回头!

天空中突然响起了霹雳,雷鸣电闪,大雨倾盆,金世遗给大雨一冲,稍稍清醒,心中想道:“这场雨正下得正合时,他们不必费气力去救火了。这个时候,他们也该回转少林寺了吧?”“每一个人都有他要去的地方,我呢,我现在应该去哪里呀?”

在闪电的亮光中,远远望见少林寺最高的建筑物——金刚塔,原来不知不觉间他已走近了少林寺了。金世遗猛然省起,他原来是要到少林寺去看谷之华的!

他向前走了几步,忽地又向后倒退几步,心底下自己对自己说道:“不可,不可!沁梅今天没有在千嶂坪,一定是在寺中陪伴之华,这个时候,我还不宜于见她!”

金世遗回头走了几步,再想道:“我决心和胜男决裂,为的什么?不是要使之华明白我的心迹么?她现在一定难过得很,可以安慰她的,只有我一个,我却为何要畏首畏尾,不敢早去看她?”想到此处,又回过头来,向少林寺行去,但只不过行了几步,却又想道:“她正陪着重病垂危的曹锦儿,那曹锦儿恨我彻骨,我这一去,她见了我必定生气,说不定就此呜呼哀哉,岂不令之华更为难过?而且少林寺人多嘴杂,也不是谈心之所。罢、罢、罢,我还是再忍一些时候,待她经过了这场风波,创伤稍愈之后,再去看她!”

雨下得越发大了,金世遗心中也似有漫天风雨,乱成一片。本来他所想的也很有理由,但在他心底深处,这时不去少林寺似乎还另有一个原因,那是他连想也不敢想的。连他自己也不明白,在和厉胜男决绝之后,不敢即刻去见谷之华,这究竟是为了谷之华呢?还是为了厉胜男?或者只是由于自己心底隐隐感到的惶恐心情?

金世遗终于还是向少林寺相反的方向走了,他在漫天风雨中孑然独行,但感一片茫然,自从他和厉胜男相识以来,他便一直为了不能摆脱她而烦恼,如今是摆脱了,他似乎感到了一阵轻松,但随即又似乎感到另一样深沉的烦恼。好像一个人突然不见了自己的影子,禁不住惘然如有所失。

忽地有一条黑影从他旁边数丈处掠过,风雨中天色阴暗,那条黑影又快得异乎寻常,若非金世遗自幼练过梅花针的功夫,目力特佳,几乎就要给他毫无声息地溜过。

金世遗吃了一惊,猛然醒觉,喝道:“姬晓风,是你!”姬晓风不得不停下步来,回头说道:“金大侠,是你!上次多蒙释放,姬某这厢有礼了!”金世遗道:“你鬼鬼祟祟的干什么?”姬晓风道:“我找师父,我知道你们都恨他,可是他到底是我师父,他受了伤,我不能不找他。”金世遗道:“想不到孟神通竟有你这个忠心徒弟,他也应该瞑目了。”姬晓风惊道:“你说什么?”金世遗道:“你不必再找了,你师父已经死了!他一生不知杀了多少人,如今被仇家所杀,这正是天道好还,报应不爽,你也不必为他哀痛了。你赶快走吧,少林寺的人就要回来了,我可以放过你,他们未必肯放过你!”说到这里,果然已听到远处有纷乱的脚步声。

姬晓风急忙溜走,金世遗不愿与冯琳这些人碰头,遥望少林寺叹了口气,心道:“待之华回转邙山,我再去见她吧。”加快脚步,也冒着暴风雨走了。

谷之华在病榻旁边,陪伴着曹锦儿,心情本已阴沉,更兼风雨如晦,更增伤感,曹锦儿似是回光返照,忽地挣扎着坐了起来,靠着床壁,问道:“有消息么?”谷之华说道:“没有。”曹锦儿叹口气道:“我只怕等不到好消息来啦,不过,这次有唐大侠主持,我是放心得很。我不放心的只是你……”

谷之华吃了一惊,问道:“师姐不放心什么?”曹锦儿气吁吁咳了两声,沉声道:“之华,我要你答应两件事,否则我死难瞑目。”谷之华道:“请掌门师姐吩咐。”曹锦儿握着她的手道:“第一件,你一定要接任掌门,本派能否中兴,全仗望你了!”谷之华道:“这个,这——”曹锦儿双眼一翻:“你,你,你真要教我失望么?”谷之华道:“这个,我,我尽力而为,受命便是。”曹锦儿方始露出一丝笑意,说道:“好,这才是我的好师妹。”谷之华扶着她喝了一口参汤,她喘了一会,又说道:“第二件,这、这,我或者是要强你所难了,你、你、愿不愿意答应在你,但,我、我却是不得不说!”谷之华道:“师姐但请吩咐,不管什么为难之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曹锦儿道:“本派是六个正大门派之一,你既答应接任掌门,我望你重视这邙山派的掌门人身份,不要再与那魔头来往!”曹锦儿挣扎着一口气说了出来,睁大了眼睛看她,咳个不停。

谷之华一听,当然知道她所指的魔头乃是金世遗,不禁又羞又恼,横起心肠说道:“师姐放心,我这一生决不嫁人!”话是说了,泪却倒流,心中如割!

曹锦儿咳了几声,含笑说道:“这,我就放心了,不过不嫁人嘛,这也不必……”正要再说下去,忽听得风雨之中,似有喧闹之声。曹锦儿惊道:“出了什么事情?难道,难道是孟、孟神通杀进来了?不、不会有这样的事吧?你、你叫沁梅去问问看。”曹锦儿虽说是信赖唐晓澜,但今日之战,关系太大,她又病在垂危,一有风吹草动,便禁不住疑鬼疑神。

谷之华尚未走出房门,只听得白英杰已在高叫“师姐”,匆匆忙忙地撞进门来!

曹锦儿忙问道:“英杰,甚么事情?”白英杰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曹师姐,大喜大喜!”曹锦儿道:“喜从何来?”白英杰道:“那孟、孟神通已是不能活命了,咱们的翼师兄亲自打了他一铁拐!”曹锦儿呆了一呆,道:“此话可真?”白英杰道:“千真万确,千嶂坪已经有人报信来了,唐大侠他们随后就到!”这白英杰乃是留守少林寺的邙山派弟子之一,他从监寺那儿听到了这个消息,赶忙来报,一时来不及讲述详情,便把翼仲牟打了孟神通一拐之事提出来先说,听起来,却似是孟神通给翼仲牟打死了。

这么一说,曹锦儿反而不敢相信,睁大了眼睛,喃喃自语道:“真的?真的?”话犹未了,只见冯琳也已匆匆跑来,一进门便哈哈笑道:“曹大姐,贵派的大仇已报,那、那孟神通是再也不能活命的了!”原来冯琳惦念女儿,所以一见大局已定,便先跑了回来,她碍着谷之华的面子,也像白英杰一样,出口之时,将“孟老贼”三字改成了孟神通。

谷之华这时心如浪涌,她父亲作恶多端,死于非命,早已在她意料之中,但如今亲耳听到了这个消息,仍是禁不住心头震动。

曹锦儿道:“那老魔头死在谁人手上?”冯琳道:“他被晓澜震伤了三阳经脉,其后又给翼帮主打了一拐,再给痛禅上人打了他一串念珠,现在虽然尚未毙命,但决不能再活十天了。晓澜和痛禅上人都是这样说的,所以才让他逃去。”曹锦儿道:“为什么让他逃去?”冯琳道:“痛禅上人说,念在他也是一位武学大师,反正不能活了,就让他自行毙命吧。”冯琳他们都还未曾知道,孟神通已给厉胜男杀死,连尸首也已化成血水了。

曹锦儿道:“那么,这老魔头死定了?”冯琳道:“死定了!”曹锦儿双眼一翻,突然哈哈大笑,冯琳听得笑声有异,吃了一惊,忙道:“曹大姐,你怎么啦?”笑声突然中断,冯琳上前一摸,已是气息毫无,曹锦儿竟是笑死了!

谷之华号陶大哭,冯琳道:“你师姐死得欢欢喜喜,人谁无死,难得她死得如此快乐,你还哭什么?”谷之华半是哭她师姐,半是为她自己的身世而流泪,冯琳越劝,她哭得越是伤心。

没多久,唐晓澜、翼仲牟、痛掸上人等人都已回来。听得曹锦儿的死讯,都挤进房来吊唁。

痛禅上人、唐晓澜夫妇,和几位与邙山派交谊甚厚的掌门人,依礼节瞻仰了曹锦儿的遗容之后,房中留下谷之华和邙山派的几位女弟子,给曹锦儿装殓,李沁梅虽然不是邙山派的人,但她见谷之华哀痛异常,也留在房中陪她。

各派首脑人物更换了衣裳,到结缘精舍与痛禅上人叙话。这时,少林寺派出去搜查的弟子,发现了寇方皋的尸首,回来报信,众人听了,都是喜上加喜。虽然死了个曹锦儿,但武林的大害已除,御林军统领和大内总管又相继毙命,各正派中人,都可以放下心头大石了。

可是少林寺几位护寺禅师,却都是眉心深锁,非但看不出半丝高兴的样子,却反而面有愧色。冯琳心中一动,问道:“适才我在途中,见一个人在风雨中疾奔,模样似是姬晓风,可是这厮乘虚偷入了少林寺么?”

监寺本空上人道:“正是。贫僧疏于防守,已给他在藏经楼偷去了三卷经书,正要向方丈师兄告罪。”痛禅上人道:“是哪三卷经书?”本空上人道:“是三卷关于内功心法的。一是练气的太虚真经,一是练神的太玄真经。”少林最重要的武功秘笈是易筋、洗髓二经,但是这三卷内功心法也是很重要的内家典籍,众人听了都大惊失色。

本空上人又道:“那姬晓风就是和今早到本寺瞻仰的那两个西域僧人来的,那两个僧人已给达摩院长老擒获,请问师兄如何处罚?”痛禅上人道:“念在同是佛门弟子,且又曾是本寺客人,放了他们吧。孟神通已死,姬晓风难成气候,你替我挑选十六名得力弟子,分向八方缉拿便是。只是经此一役,以后更要多加小心。”各派掌门人见少林寺发生此事,过意不去,也都许下允诺,协助少林寺留意姬晓风的踪迹。

原来那两个西域僧人,早已有到少林寺盗书之意,乘着千嶂坪大混乱,痛禅上人未曾回寺之际,说动了姬晓风帮他们盗书。姬晓风正要找寻师父,心想师父或者也可能趁此时机,往少林寺闹事,便答应了他们,顺道到少林寺一探消息。姬晓风是做惯了贼的,每到一处,必定要顺手拿些东西,所以他虽然本意不想盗书,结果也把少林寺的三卷内家典籍偷去了。也幸亏有那场暴风雨;要不然他纵有绝顶轻功,只怕也不能在达摩院的长老眼底下溜走。这正是应了那两句俗话:“有意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了。

议过了姬晓风这件事情,翼仲牟说道:“这次全仗唐大侠和各位拔刀相助,歼了武林公敌,敝派亦得以报了大仇。敝派的掌门曹师姐虽然不幸逝世,死也可以瞑目了。曹师姐在生之时,已指定了吕师叔的弟子谷之华作为邙山派的继任掌门人,待安葬了曹师姐之后,敝派当再择定吉日良时,举行典礼,现在先行禀告,到时还望各位长辈光临。”

依照武林的传统规矩,继任的掌门人要为前任掌门服孝三月,孝服满后,方始可以正式接位,到时要举行继位大典,邀请各派观礼。

各派首脑人物听了这个消息,都深庆邙山派继位有人。尤其是唐晓澜和冯瑛更为欢喜,唐晓澜掀须笑道:“当年我们和吕四娘入宫刺杀雍正,往事如在眼前,如今又看到她的弟子接任掌门了,日子真是过得快啊!我们也都老了!”想起当年和吕四娘的交情,想起少年时候的英雄事迹,不禁又是欢喜,又是黯然。

时间还有三月,各派首脑人物见少林寺已平静无事,便自行散去,约定了到时再往邙山道贺。只有天山派因为路途遥远,唐晓澜便留下了儿子和媳妇,作为天山派的使者,届时前往邙山观礼。

李沁梅本来也想请母亲和她留下来,可是冯琳却不肯答应,冯琳籍口天山派每三年要较考武功一次,今年正是考较之年,要女儿回山加紧练剑。冯琳笑道:“天下无不散之聚会,你和你的谷姐姐已聚了多时,终须一别,不如留些未了的情意,以后再来吧。何况你这三年来,久疏练习,连你钟师兄的剑术也已超过你了,你不怕将来给他欺负吗?”李沁梅羞得满面通红,道:“妈,你好不正经,又来取笑女儿了。”冯琳道:“妈可不是说笑的,纵然钟展忠厚老实,不会欺负你,但你也该为妈争一口气,武功上总得要强过他呀!”这些年来,钟展对李沁梅百依百顺,尤其是这次共同患难之后,两人的感情日益增进,李沁梅也已暗中愿意许身他了。所以听了母亲的话,只觉害羞,却并不生气了。她是个好胜的人,给母亲一激,想想也有道理,而且钟展也希望她一道回山,李沁梅拗他们不过,只好允从。却不知母亲是怕她知道金世遗还在世上的消息,所以才要催她回山的。

过了几天,邙山派的弟子运曹锦儿的灵枢回邙山安葬,唐晓澜等人回转天山,李沁梅只得和谷之华告别,临别依依,自是不须细说。

临行分手,李沁梅忽地低声说道:“谷姐姐,你还记得那位厉姑娘么?”谷之华怔了一怔,道:“你说的是厉胜男么?”李沁梅道:“不错。这位厉姑娘呀,实是教人难以猜测,有个时候,她好像对我很好,但有一次却又骗我。我瞧她对你也似乎不怀好意,我知道她以前是跟金世遗出海去了的,她要是重现江湖,你可要当心一些。”李沁梅尚未知道,谷之华早已见过厉胜男。谷之华给她挑起旧事,又是一阵伤心,强行忍着,说道:“谢谢你,我会当心的。不过,依我想来,那位厉姑娘大约也不会再找我了。”因为在她想来,她已经拒绝了金世遗,厉胜男当可以称心如意的和金世遗结合了。

李沁梅有点奇怪,问道:“为什么你会这样想?”谷之华不愿向她透露金世遗尚在人间的消息,支吾道:“不为什么,我和她已无纠葛,她还来找我做什么?”谷之华这么一说,李沁梅想到了另一方面,心道:“不错,厉胜男和孟神通有仇,以前她恨谷姐姐,大约是因为谷姐姐乃是孟神通女儿的缘故,如今孟神通已死,想来她不会再找谷姐姐的麻烦了。”她怕再提此事,会令谷之华难堪,便改转话题说道:“谷姐姐,恭喜你就要接任掌门,可惜我不能前来观礼了。有件小小的礼物给你,聊表寸心,望你晒纳。”说罢拿出一个匣子,又再说道:“这里面是一朵天山雪莲,你留下以备不时之需吧。”谷之华见她情意殷殷,只好受了,当下两人洒泪而别。

谷之华回山守孝,精神渐渐恢复正常,要知以前常觉愧对同门,乃是为了父亲的原故,如今她父亲已死,虽然一时难免深受刺激,但事情经已过去,有如阴霾散尽,现出晴空,她反而因此下了决心,要重振本门声威,好为父亲赎罪。另一方面,她亦已矢志终身不嫁,爱情上的伤痕虽然仍在,却不似以前的混乱了。翼仲牟等一众同门见她一天好过一天,渐渐振作起来,也都暗暗欢喜,深庆掌门得人,邙山派已有了中兴之象。

转眼过了三月,翼仲牟择了八月十五这个中秋佳节,作为新掌门正式就任的好日子,事先遍发请帖,各派掌门,有的亲来,不能亲来的,也派了专人前来道贺。

这一日邙山上喜气洋洋,新掌门的接任大典按时举行,昭告了上三代的掌门祖师之后,典礼完成,刚好是中午时分。随即便是接受各派观礼使者的道贺。

正在贺声盈耳之中,担任知客的邙山派大弟子林笙忽地进来报道:“外面有个黑衣女子要来进见掌门,是否接见,请掌门赐示。”谷之华道:“是哪一派的朋友,你可曾问明了来历?”林笙道:“她说与掌门乃是旧日知交,掌门见了,自然知道。”

谷之华心头一动,说道:“好吧,你请她进来。”她已经知道来者何人,但今日是她举行接任大典的日子,于理于情,不能拒绝贺客,即算明知她意欲前来闹事,亦不可示弱。

片刻之后,林笙带了一个女子进来,谷之华一看,果然是厉胜男。

邙山派中翼仲牟、路英豪、白英杰等人都是见过厉胜男的,他们只知厉胜男与孟神通有仇,虽然觉她来得突兀,却也并不加意提防。

贺客中的唐经天夫妇可不禁暗暗吃惊,心中恼怒。但因今天他们也是贺客的身份,虽然面对仇人,也只好暗中戒备,隐忍不发。

谷之华道:“厉姐姐,今日什么风把你吹来的?恕我有失远迎了。”厉胜男笑道:“今日谷姐姐你荣任掌门,江湖上哪个不知?哪个不晓?我是特来叨扰你一杯喜酒的。”谷之华见她颜色和悦,言笑自如,心想:“此间高手如云,即便她诡计多端,也未必闹得出什么事来。”当下便和她客套几句道:“小妹何德何能,有劳姐姐莲驾,这厢还礼了,请上座。”

厉胜男不坐到宾客席上去,却向她走近两步,缓缓说道:“今日我一来是向姐姐道贺,二来嘛,也备办了一件贵重的礼物,给姐姐锦上添花!”

从来没有客人自夸自己的礼物贵重的,因此,厉胜男此言一出,邙山派的弟子和一众宾客都是大大惊奇。谷之华怔了一怔,道:“姐姐莲驾亲来,我已是感激不尽。何必还携来贵重的礼物?心领了吧!”厉胜男笑道:“不必客气,别的礼物你可以不收,这件礼物,你却是非收不可的!”正是:

口中如蜜腹藏剑,诡计阴谋害掌门。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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