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从莺莺小卖部出发,经过理发店、澡堂、小白楼,再左拐,河沿石板路走一段,电影院旁边就是罗老师租的房子。当初罗老师抵达小镇,学校安排她住教工宿舍。此人比较时髦,说要建造自己的乌托邦。没过几天,选中原先油漆店的铺子,搞咖啡厅失败,搞酒吧失败。

她锲而不舍,导致赔个精光,房子租约没到期,索性住在那儿,把吧台当成床头柜。罗老师痛定思痛,回到常规思路,最后搞个补习班,总算苟活了一门副业。

无论罗老师如何看待他,童年的刘十三还是想亲近她的。

CD机,名牌运动鞋,让罗老师与众不同。刘十三为了提前适应城市气息,也参加了这厮的补习班。

暑假第一天下午,补习的孩子们按时报到,可惜老师不见了。

教室里电风扇开着,吱吱嘎嘎,随随便便吹动热风,孩子的皮肤在初夏气息中沁出薄汗。刘十三和牛大田面面相觑,一个无法学习,一个无法玩耍,百无聊赖。

“罗老师失踪了?”

“我们要不要报告王莺莺?”

“报告我外婆干什么?人失踪了就要报警。”

“报警没有找你外婆快,镇上不管出啥事,第一个来的总是你外婆。”

“我外婆的责任心太重了,大家怎么不选她做镇长,做镇长能挣好多钱。”

两人交头接耳,不时偷看窗外,怕万一罗素娟突然出现。罗素娟的教学水平不好评价,体罚水平应该能拿金牌的。

两人偷看到不知道第几次,偷看到牛大田都睡着了,罗老师总算经过了窗前。

刘十三心道,回来就回来,为何走得如此荡漾。前天从莺莺小卖部拿了百雀羚,替她带到学校,她还没结账,这次下课一定不能忘记,好让她感受迟到的残酷。

罗老师恬不知耻,进门就给自己鼓掌:“同学们,让我们热烈欢迎新同学的到来!”

刘十三循声望去,门口的阳光被柳条切碎,金线勾出小女孩的身影。罗老师的掌声并不停歇:“我外甥女,重点小学三好学生,吓死你们。”

小女孩走近,笑吟吟望着一群土鳖同学。

她的笑很清爽,声音也好听:“大家好,我叫程霜。”像冰过的西瓜咔嚓碎了,脆凉脆凉,自大家耳边淌过。

刘十三稚嫩的心揪了揪,人生第一次感到慌张,赶紧踢踢牛大田。小胖子擦擦口水醒来,模模糊糊看到台上女生,腾地起立:“赵……赵雅芝!”

他越来越激动,不停推搡刘十三:“你快看,她像不像赵雅芝!像不像程淮秀!”

刘十三赶紧小声劝慰:“像的像的,你不要激动……你怎么哭了?”

牛大田泪花四溅:“你说我还念什么书!娶了她我就是乾隆!”

程霜笑嘻嘻地说:“谢谢同学们的热情,我来自上海,是罗老师的外甥女,很高兴和大家一起度过这个暑假。”

全场只有牛大田站着,他莫名其妙开始自我介绍:“我……我叫牛大田……耕田的牛,耕田的田……”说着说着哭到撕心裂肺,“我也不想名字这么傻……还不是我爹没文化……”

刘十三束手无策,牛大田情绪的复杂已经超出他的见识。

罗老师踢开小胖子,说:“程霜你就坐那儿吧。”

刘十三就这样,看着小女孩像梦境一般,马尾辫,眉清目秀,向他走过来。

毫无疑问,刘十三认为,这场面会铭记一生。

二〇〇三年的夏天,他们都是四年级。童年就像童话,这是他们在童话里第一次相遇。

窗外蝉儿鸣叫,屋内扇叶转动,课文朗读声随风去向山林。

从莺莺小卖部出发,经过理发店、澡堂、小白楼,再左拐,河沿石板路走一段,电影院旁边就是罗老师租的房子。当初罗老师抵达小镇,学校安排她住教工宿舍。此人比较时髦,说要建造自己的乌托邦。没过几天,选中原先油漆店的铺子,搞咖啡厅失败,搞酒吧失败。

她锲而不舍,导致赔个精光,房子租约没到期,索性住在那儿,把吧台当成床头柜。罗老师痛定思痛,回到常规思路,最后搞个补习班,总算苟活了一门副业。

无论罗老师如何看待他,童年的刘十三还是想亲近她的。

CD机,名牌运动鞋,让罗老师与众不同。刘十三为了提前适应城市气息,也参加了这厮的补习班。

暑假第一天下午,补习的孩子们按时报到,可惜老师不见了。

教室里电风扇开着,吱吱嘎嘎,随随便便吹动热风,孩子的皮肤在初夏气息中沁出薄汗。刘十三和牛大田面面相觑,一个无法学习,一个无法玩耍,百无聊赖。

“罗老师失踪了?”

“我们要不要报告王莺莺?”

“报告我外婆干什么?人失踪了就要报警。”

“报警没有找你外婆快,镇上不管出啥事,第一个来的总是你外婆。”

“我外婆的责任心太重了,大家怎么不选她做镇长,做镇长能挣好多钱。”

两人交头接耳,不时偷看窗外,怕万一罗素娟突然出现。罗素娟的教学水平不好评价,体罚水平应该能拿金牌的。

两人偷看到不知道第几次,偷看到牛大田都睡着了,罗老师总算经过了窗前。

刘十三心道,回来就回来,为何走得如此荡漾。前天从莺莺小卖部拿了百雀羚,替她带到学校,她还没结账,这次下课一定不能忘记,好让她感受迟到的残酷。

罗老师恬不知耻,进门就给自己鼓掌:“同学们,让我们热烈欢迎新同学的到来!”

刘十三循声望去,门口的阳光被柳条切碎,金线勾出小女孩的身影。罗老师的掌声并不停歇:“我外甥女,重点小学三好学生,吓死你们。”

小女孩走近,笑吟吟望着一群土鳖同学。

她的笑很清爽,声音也好听:“大家好,我叫程霜。”像冰过的西瓜咔嚓碎了,脆凉脆凉,自大家耳边淌过。

刘十三稚嫩的心揪了揪,人生第一次感到慌张,赶紧踢踢牛大田。小胖子擦擦口水醒来,模模糊糊看到台上女生,腾地起立:“赵……赵雅芝!”

他越来越激动,不停推搡刘十三:“你快看,她像不像赵雅芝!像不像程淮秀!”

刘十三赶紧小声劝慰:“像的像的,你不要激动……你怎么哭了?”

牛大田泪花四溅:“你说我还念什么书!娶了她我就是乾隆!”

程霜笑嘻嘻地说:“谢谢同学们的热情,我来自上海,是罗老师的外甥女,很高兴和大家一起度过这个暑假。”

全场只有牛大田站着,他莫名其妙开始自我介绍:“我……我叫牛大田……耕田的牛,耕田的田……”说着说着哭到撕心裂肺,“我也不想名字这么傻……还不是我爹没文化……”

刘十三束手无策,牛大田情绪的复杂已经超出他的见识。

罗老师踢开小胖子,说:“程霜你就坐那儿吧。”

刘十三就这样,看着小女孩像梦境一般,马尾辫,眉清目秀,向他走过来。

毫无疑问,刘十三认为,这场面会铭记一生。

二〇〇三年的夏天,他们都是四年级。童年就像童话,这是他们在童话里第一次相遇。

窗外蝉儿鸣叫,屋内扇叶转动,课文朗读声随风去向山林。

2

程霜爱吃啥,家里几口人,看什么动画片,玩不玩塑料小兵,这些刘十三和牛大田都想知道。他们以为自己是野比康夫,而程霜是上天派来的温柔静香。

没想到程霜的角色,原来是胖虎。

“打劫!”

程霜站在石桥上,桥下流水淙淙,小女孩扛着一根扫把,再次重申:“喂,打劫!”

石桥基本是大家必经之路,补习的同学们被一网打尽。胆小的蹲着抱头,牛大田环顾一圈,鼓起勇气指着小女孩说:“你不能这样,你这样是错误的!”

小女孩用扫帚戳他的胸口:“那你想怎么样?”

牛大田被戳得连连后退,奋力组织语言:“你这样犯法,做人需要一定的礼仪,心地善良才会得到我们的尊敬……”

小女孩继续戳他:“我就犯法了,你打算怎么样?”

牛大田张大嘴巴,憋了半天,说:“我打算原谅你。”说完,就抱着头蹲下来,和其他的小伙伴一起屈服了。

刚走到桥上的刘十三来不及逃跑,结结巴巴:“程……程霜,你干什么?”

程霜拿扫帚画个半圆:“你看不出来吗!我在打劫!”

刘十三更结巴了:“为……为……为什么?”

为什么一个外地人在山里这么嚣张?为什么本镇小孩都这么配合?刘十三悲愤地俯视桥面,铺满水枪、弹珠、《水浒传》卡片,全是程霜缴获的战利品。

刘十三再看程霜,已经没有半分美貌,满脸写着侵略者三个字。

程霜说:“你也别难过,我比你更不好受。小姨拿走了我所有零花钱,我只好犯罪了。”

刘十三含着眼泪:“你们城里人都这样吗?”

程霜叹口气:“也不全是,我比较厉害一点。你的问题我回答了,给钱。”

刘十三抽抽搭搭掏书包:“多少?”

程霜:“五块。”

刘十三数了数,掏出五块红薯干,小心地放在程霜手掌上。

刘十三:“你慢点吃,我外婆做的,可好吃了。”

程霜怒不可遏,往嘴里塞了一块红薯干,发现咬不动,不死心,攥着拳头用力嚼,马尾辫跟着晃,说话含混不清:“我要的是钱!不是红薯干!可恶!完全嚼不动!”

程霜勃然大怒,同学们瑟瑟发抖,刘十三赶紧劝慰:“要不你先放他们走,我明天给你弄点钱。”

程霜说:“真的吗?”

刘十三想了想,拿出小本子,端端正正写下一行字:明天给程shuang钱。

刘十三说:“这个本子上记下来的事情,我都会做到。”

程霜狐疑地翻看,边看边啧啧有声。刘十三闭紧双眼,感觉程霜在肆虐他内心的花园。

最后程霜还是信了,眉开眼笑说:“那我明天还在这里等你。”

刘十三还小,他不知道反派的信任多么难得,第二天下课,他果断辜负了程霜。

程霜观察他捧着的东西,迟疑地问:“这是什么?”

刘十三介绍:“这是我外婆煮荞麦糊的铁锅,少说也有五斤重,是值钱的好东西。”

程霜举不起铁锅,只好梆梆敲着:“你不是在本子上写了要给我钱吗?难道那不是个神圣的本子吗?”

刘十三严肃地说:“当然神圣了,所以那条承诺没有划掉。我认真搞钱了,王莺莺不给,弄来这口锅我已经尽力。如果你不满意,我再想办法。”

3

全镇称得上美的女性,对刘十三来说,原本有两个。

首先罗老师,五官不算标致,幸亏气质优秀,大学生底子在那儿,比起村姑依然强一点。罗老师就像镇上唯一的蛋糕房,洋土结合,已经开创出独特风格。

其次毛婷婷,公认全镇第一美人。她的故事人们私下聊过许多,父亲搞运输,卡车夜间开山路,翻下去没救活。母亲哭了半年,上吊了。她只好辍学,用祖屋开了间理发店,拉扯亲弟弟长大。刘十三迎来这个暑假,她已经三十岁,衣装整洁,眉宇干净,顺滑的头发挂到肩膀,一丝不乱。

至于程霜,大城市来的同龄女孩,差点扰乱刘十三整个美学系统。她喜欢笑,小鼻子一皱一皱,见过的人都想和她一起笑。但她又凶又不讲道理,牛大田迅速放弃和她结婚的念头,准备同她结拜兄弟,一块儿欺负全校同学。

刘十三被欺负得最惨,却想保护凶巴巴的程霜。每当她笑的时候,就让他想起夏天灌木丛里的萤火虫,忽明忽暗,飞不远,也飞不久,日出前会变成一颗颗露珠,死在人们不会注视的叶子上。

因为有一天,他终于知道,程霜和萤火虫一样,现在是亮的,但说不定下一秒,就是暗的。

4

这个暑假,小小少年每天都回家想办法。王莺莺看着他满屋转悠,不停叹气,顿时展开了联想。

某天晚饭后,王莺莺下定决心,说:“十三,成长发育是男孩子都要经历的事情,这里有五块钱,你去镇上碟店租一盘《青春的岔路口》。”

刘十三犹豫:“是武打片吗?”

快六十的王莺莺用围裙擦擦手,惴惴不安地说:“算是的。”

一晚上刘十三攥着票子辗转反侧,剧烈挣扎。外婆说的武打片听起来颇为神秘,但好不容易搞到钱,花掉又如何面对程霜。

天亮醒来,他恍惚地往学校去,经过小吃摊时心不在焉,买下萝卜饼辣糊汤小馄饨若干。

摊主说:“五块钱。”

刘十三浑身一个激灵,暗道果然天意,将五块钱吃下肚,再也不用两边为难。

宽慰的心情持续到下课,逐渐陷入糟糕。他面临的境遇十分不堪:王莺莺知道他没租碟,程霜知道他没带钱。

磨磨蹭蹭走到石桥,发现程霜蹲坐河边。

刘十三喊:“别打人,我进贡!”

程霜翻翻刘十三的书包,掏出来炒蚕豆和一瓶汽水。她打开汽水就喝,听到刘十三邀功:“我偷了外婆的酒,灌了满满一瓶!”程霜一震,汽水又辣又苦,喝下去整条肠道熊熊燃烧。她干呕半天,不信邪。如果酒真的难喝,那为什么大人们边喝边笑,摔到桌子底下还在笑?她决定继续尝试,刘十三既怕她猝死,又怕她喝光,叫嚷:“快给我喝一口,外婆说,喝了酒不感冒。”

程霜问:“难道你经常喝?”

刘十三得意:“那当然,你看你,喝一口脸就红了,我喝了两口,白得跟死人一样。”

程霜眼珠子一转,说:“我要向你外婆举报,居然给我喝酒。”

刘十三说:“我才不怕她。”

“那我报警,喊警察叔叔枪毙你。”

“枪毙了我,没人给你带东西吃。”

“对哦,你天天换着花样给我带东西,是不是喜欢我!”

刘十三哆嗦起来,没想到程霜年纪轻轻,居然说出“喜欢”这么不要脸的词,断然骂她:“神经病才喜欢你!”

程霜喝了酒,小脸红扑扑,眼中倒映山岚:“刘十三,打劫不靠谱,再这样下去我们都快产生友谊了。”

刘十三皱眉:“那怎么办?”

程霜说:“我帮你把数学题做了吧。”

刘十三说:“不好,我将来还要用自己的实力考大学。”

程霜说:“说得也是,我们不能产生买卖关系。”

思索了一会儿,她翻出刘十三的本子,歪歪扭扭写字。刘十三紧张:“你要干什么,别乱写,这本子有法律效力的。”

等程霜写好,刘十三拿回来一看,发现多了一条:“送程霜回家。”

程霜握着他的手,说:“给你一个机会。”

两只小手暖烘烘,刘十三眼泪都快掉下来了。都说女孩早熟,果然是真的,程霜喝了酒,熟得确实比他快。

一滴水落在手背,刘十三一颤,看到程霜挂着口水,醉成痴呆。

暮风掠过麦浪,远方山巅盖住落日,田边小道听得见蛙鸣。喝醉的小女孩分量不轻,刘十三用力蹬车,骑成了骆驼祥子。

程霜大舌头地问:“你为什么骑女式自行车?”

刘十三咬牙:“我妈留给我的。”

程霜又问:“那你爸妈呢?”

刘十三咬牙:“离婚了。”

程霜拍掌大笑:“原来你是孤儿!”

刘十三猛拧车把:“我不是孤儿!我爸妈活得好好的!”

程霜叹息:“太可怜了,等你长大了,去上海找我,有问题,我罩你。”

刘十三悲愤道:“我说了我不是孤儿!你再胡说八道,我就要打你了!”

程霜把脸贴在他背上:“你不舍得打我,你喜欢我。不过你再喜欢也没有用的,因为我要死了。”

所有植物的枝叶,在风中唰唰地响,它们春生秋死,永不停歇。

程霜接着说:“我生了很重的病,会死的那种。我偷偷溜过来找小姨的,小姨说这里空气好。”

程霜还说:“我可能明天就死了,我妈哭着说的,我爸抱着她。我躲在门口偷听,自己也哭了。”

程霜声音很低很低地说:“所以你不要喜欢我,因为我死了你就会变成寡妇,被人家骂。”

刘十三没有回应,因为背上一阵湿答答。那么热的夏天,少年的后背被女孩的悲伤烫出一个洞,一直贯穿到心脏,无数个季节的风穿越这条通道,有一只萤火虫在风里飞舞,忽明忽暗。

刘十三停车,号啕不止。

程霜也哭着说:“你为什么要哭?”

刘十三说:“我很怕死!”

程霜哭着说:“我也很怕!”

刘十三抽抽搭搭:“我一定请你吃顿特别好的!”

程霜擦擦眼泪:“你人不错,如果我能活下来,就做你女朋友。”

5

罗老师把厚厚一摞作业本摔在讲台上,说:“同学们,昨天作业是写我的梦想,大家的梦想都很离谱,尤其牛大田。

牛大田!你自己读一下!”

小胖子捡起被罗老师扔在地上的作业本,正气凛然,朗声读:“我的梦想是开一家棋牌室,天天都赢罗素娟的钱。”

牛大田刚读完一句,就被粉笔擦击中。

罗老师说:“你还真敢念,老师的名字你能乱喊吗?回去重写,最后一次机会,写不好喊家长。”

望着抓耳挠腮的牛大田,刘十三说:“我帮你写。”

牛大田大喜:“真的?”

刘十三说:“你也帮我一个忙。”

午后艳阳照进小卖部,院门半开。小卖部设在侧房,和院墙连成一片。货物拥挤,但摆放整齐,从门口的簸箕蚊香蒲扇,到柜台上的泡泡糖话梅瓜子,各种颜色的香膏洗发水,通通镀上一层金芒。

最引人注目的,是墙上挂着的腊肠腊肉,下方一根大羊腿熠熠生辉。

王莺莺操持羊肉是一绝。取山羊后腿肉,切块,冲洗干净,下锅和水煮开捞出,一边用冷水冲,一边用棒子敲打五分钟。王莺莺敲羊肉的棒子用了很多年,纹理已经光滑,浮着油脂的光,摸着却又完全是木头的夯实,仿佛肉汁渗透了整根棒子。

锅中放油,葱白、姜片、蒜头煸香,冲洗完的羊肉同时也被敲松,加辣椒爆炒。小火,加黄酒生抽老抽。换大火,加水刚刚没过,煮开后才放盐和红糖。再小火焖盖半小时,萝卜切块同煮十五分钟,捞出不用。洋葱切块同煮十五分钟,捞出不用。收汁。

汁浓肉嫩,一碗喷香,膻气全无,只留鲜糯的羊味,包括刘十三在内,全镇人民毫无抵抗能力。

王莺莺坐在货架边听收音机,越剧缠缠绵绵,老花眼镜搁置在藤椅扶手上,和平常一样睡着了。

刘十三蹑手蹑脚,潜向羊腿,摘下来扛到肩膀,走到门口,对着牛大田说:“靠你了。”

牛大田说:“那作文呢?”

刘十三说:“我帮你写。”

牛大田点点头,三下五除二,脱光衣服,只穿一条内裤,面色坚毅。

刘十三拍拍他,说:“坚持两个钟头。”

白花花的小胖子弯下腰,偷偷走到挂羊腿的地方,抬手拉住铁钩,一脚微微缩起,冲刘十三挥挥手,用口型示意:你去吧。

抱着必死之心的牛大田闭上眼睛,全神贯注模拟羊腿,不再看刘十三。

暑假快结束了,暑假补习也快结束了。

扛着羊腿的刘十三站在石桥上,独自一人,日头逐渐西沉。他慢慢坐低,腿落下桥沿,清澈的河流那么浅,他小小的影子在鹅卵石上浮动。

他早就习惯等待。在这个小镇等什么,他从来不知道,只是没有等到。

今天在等谁,他自己是知道的。那个小女孩,被她打劫了一个暑假,今天没有来。

再习惯等待,等不来依旧难过。那种难过,书上说叫作失望。直到长大后,他才明白,还有更大的难过,叫作绝望。

6

小卖部里的王莺莺醒了,戴上眼镜,看到光溜溜的牛大田。

王莺莺说:“牛大田,你干啥?”

牛大田说:“你认出我来了?我不像条羊腿吗?”

暮色缓缓重了,一辆女式自行车飞驰在田边道路上。刘十三踩得很用力,他要骑得快一点,如果快一点,也许能追上点什么。

7

刘十三双手拖着羊腿,像拎着一把青龙偃月刀,走进一间装修过很多次的屋子,迎面一个吧台。罗老师正在吧台稀里呼噜吃泡面,CD连着电脑音箱,放着凄凉的歌曲。

张柏芝悲泣着唱:

心痛得无法呼吸,

找不到你留下的痕迹。

眼睁睁地看着你,

却无能为力,

任你消失在世界的尽头。

……

罗老师抬头看到刘十三,目光转到那条羊腿,艰难地咽下满口面条,一脸震惊:“去你妈的,谁让你送羊腿的,我怎么可能买得起。”

刘十三不说话。

罗老师看看自己的面,说:“欠你一箱方便面的钱,下个礼拜再结账好不好?”

刘十三不说话。

罗老师把面一推,沮丧地说:“分你两口。”

刘十三说:“程霜呢?”

罗老师说:“她妈今天来,把她接走了。”

刘十三迟疑一下,说:“她生病了吗?”

罗老师望着他,说:“你是不是知道点什么?”

刘十三不说话。

罗老师蹲下来,平视刘十三,握住他的胳膊,轻声说:“昨晚开始发烧,通知了她妈。她只能待两个月,山山水水的空气干净,说不定有帮助。本来就是听天由命的事情,至少这个暑假很开心,对不对?”

刘十三避开她的眼睛,低头,说:“那看样子不会再来了。”

罗老师说:“病好了会来的吧。”

刘十三没有抬头,因为眼泪突然掉下来了,小男孩的伤心一颗颗砸在地上。他没擦眼泪,用力拎起羊腿,靠着吧台放下,又递给罗老师一张字条:“罗老师,您能替我送给她吗?这是红烧羊肉的做法,我采访外婆的,写得很详细。外婆说,羊肉补气。”

说完刘十三转身就走,因为他眼泪一直流。

罗老师喊住他,也递给他一张字条,说:“程霜给你的。”

走出罗老师家,刘十三听到CD机换了首歌。他有部随身听,和一堆零花钱买的卡带,所以他能听出来,这是孙燕姿的声音。

孙燕姿没有哽咽,而且歌词那么简单,然而他很伤心。

我也知道,

天空多美妙,

请你替我瞧一瞧。

天上的风筝哪儿去了,

一眨眼不见了。

……

刘十三打开程霜给他的信纸,几行很短的字。

喂!

我开学了。

要是我能活下去,就做你女朋友。

够义气吧?

8

小镇的低瓦数灯泡黄黄亮起,裁缝店老板娘端出煤球炉,开始摊荷包蛋,能卖一个是一个。澡堂子排着三四人的队,秦嫂抱着水盆咯咯咯笑。刘十三默默路过,没有乡亲觉得他不对,他也没理会谁。

刘十三跨进院子,桃树挂着的灯亮堂堂,树下坐着双手抱臂的王莺莺,旁边牛大田只穿内裤,垂头丧气。

王莺莺说:“站住。”

刘十三拔腿就跑。

王莺莺操起扫帚追赶,高喊:“杀了你个小王八蛋!我羊腿呢!”

牛大田大叫:“我真的不像羊腿吗?”

刘十三窜出院门,连蹦带跳躲避扫帚,逃得飞快,不忘记回头吼:“你打我呀你打我呀!打死算球!”

9

小二楼的阳台铺上凉席,坐着就能让目光越过桃树,望见山脉起伏,弯下去的弧线轻托一轮月亮。夜色浸染一片悠悠山野,那里不仅有森林,溪水,虫子鸣唱,飞鸟休憩,还有全镇人祖祖辈辈的坟头。

王莺莺盘腿点着卷烟,抽一口,她的外孙下巴架在栏杆,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王莺莺年轻的时候,嫁到外地,非常远,据说靠着海。丈夫去世后,她回山里,娘家人留给她这个院子。

她的外孙很小的时候,就学会了藏心事,然后藏着心事,坐在阳台发呆。在他长大前,如果不是课本上的问题,只有王莺莺能回答。

“外婆,我有爸爸吗?”

“外婆,妈妈还会回来吗?”

等他十岁,反而不问了,好像人生已经没有什么问题,他也会接受一切就这样下去。

这个夏天,月光漫过树梢,清洗整栋小楼,一大一小两个背影坐落夜里。

刘十三说:“外婆,你去过外边的,山的那头是什么?”

外婆说:“是海。”

刘十三摇摇头,说:“这个你说过很多次了,我们省哪儿来的海,你骗骗小时候的我还差不多。”

外婆说:“真的是海,走啊走的,就走到海边了。再坐船,能到一个岛上,周围全部都是海。”

刘十三说:“外婆你完全没有文化,将来要是我考不上大学,就回来帮你看店。”

外婆掸掸落在碎花衬衣上的烟灰,眯着眼说:“说不定我活不到那时候。”

刘十三说:“我一定能考上,到时候带你出去看看。”

外婆说:“我年轻的时候早就晃过了,年纪大了,还是留在老家吧。”

刘十三说:“老家就这么好?”

外婆说:“祖祖辈辈葬在这里,才叫故乡。”

刘十三听不懂,也不再问问题,过了很久扭头,看到外婆已经叼着熄灭的烟头,靠着墙壁睡着。王莺莺脸上皱纹深深的,墙壁一片片苍老的斑驳,映着晃动的树影,像一张陈旧的胶片。

刘十三拿出随身听,里面录了几句话。而这几句话,刘十三誊抄在东信电子厂内部稿纸拼起来的本子上,写在他一切计划的扉页,字字工整,笔画清晰,比座右铭还要刻骨铭心。

他点了播放键,早就遥远的声音响起来,只有录下来的这几句,对他来说那么熟悉。

十三,妈妈走了。

你要听外婆的话,别贪玩,努力学习,考清华考北大。

妈妈希望你啊,去大城市工作,找一个爱你的女孩子结婚,能够幸福地生活下去。

越幸福越好。

十三,妈妈对不起你。

梦里小镇落雨,开花,起风,挂霜,

甚至扬起烤红薯的香气,

每个墙角都能听见人们的说笑声。

牡丹仰起脸,雪落在她干净的面颊,

她说:“我们分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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