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透坐在地上,大树被抽了根基般,轰然坍塌。血腥味弥漫在空中。从初入江湖到现在,雪芝见过不少残酷血腥的场面,但没有哪一次,在热血流淌在自己身上时,她会像这次一般感到刻骨的疼痛。是一如被斩了食指的疼痛。她抱着上官显,一路往外奔跑。孩子早已不再哭泣。两只紧紧握住的,馒头一般的小拳头,也松松地垂落在空中,瘫软地摇晃着。

月白风清的夏夜,晚风微凉。天星河在寂寞的月下泛着粼粼波光,木船辐辏,随波荡漾。雪芝抱着上官显小小的身体,用力砸殷赐的门。没过多久,殷赐便打开门,略显吃惊地看着雪芝:“雪宫主,你这是……”

“行川仙人,我,我儿子,他被人打中一掌,伤得很重……求求你,一定要治好他!”

“虽然我很想治,”殷赐眯着眼,看了看雪芝怀中的上官显,“但我也说过,不治死人。”

一夜之间,好像什么都变了。

雪芝二十年人生中,从未有哪一夜,像今宵这般绝望。她抱着显儿的尸体,坐在岁星岛的河岸边,想起了很多事。在适儿和显儿尚未出生时,她和上官透整天为了自己坚持的名字争吵。孩子们出世后,他们又为了谁聪明谁笨争吵。显儿是一个刚出生不多时便会叫爹娘和哥哥的聪明孩子。虽然她嘴上总说适儿好,但她知道,长大以后,显儿一定会很有出息。她每天都在幻想着他们一岁的样子,两岁的样子,三岁的样子,读书习武的样子,成人的样子,娶亲的样子,长成男子汉的样子……看着他们天真而又纯净的大眼睛,不厌其烦地做着相同的梦,她觉得自己是世上最幸福的人。而他们,是上苍给她最美好的恩赐。而那双大而明亮的双眼,此时紧闭着,再也睁不开。

这时,淡黄色的烛光照亮了地面。

熟悉的脚步声渐渐靠近。上官透提着纸灯笼,在雪芝旁边蹲下,伸手,轻抚显儿茸茸的头发。灯笼光芒微弱,照映在河面,莹黄的波光一起一伏,俩人的呼吸一起一伏。上官透的声音压得很低:“芝儿,显儿的事,以后再说。现在要紧的是救适儿。”

雪芝没有回话。晚风扬起她两鬓的碎发,轻飘的衣角。上官透道:“这一回释炎叫我去,必定是要取我性命。我就算去送死,也未必能救回适儿。”

雪芝没有听到般,只是有节奏地拍着显儿的背。她淡黄色的衣服,早已被鲜血染红,融为一体。

“所以,我们不能莽撞行事。明天我们都起早一些,去搬救兵。午时三刻,我们在光明藏河上游集合,然后我一个人去河心亭。若发生什么情况,你便带着人冲上去,知道么。”

雪芝依然拍着显儿的背。

释炎来之前,上官透对她说的话,她记得。他还会关心适儿么?她嘴角轻轻扬起,笑得很是嘲讽和尴尬。此时此刻,她再也不愿意想任何事情。她不曾回头看过上官透。风声也将他声音中的异样盖住。晚风微动,夏草似青袍。她看不到,他雪白的衣襟早已被泪水浸湿。

“芝儿。”他在岸边的沙地上小心翼翼地了一行字,再轻轻用手擦去。然后他道:“我走了。”

将灯笼往前拢了拢,起身悠尔而去。脚步声渐渐消失,雪芝面颊贴着显儿的额头,热泪大颗大颗落在他的脸上。天星河清澈深邃,是一首低沉的挽歌,写满云山树影,春秋枯荣。夏风清凉柔软,是一场惆怅的梦境,带走了雨露,带走了薄沙,还有他写下的,她永远也看不到的“愿妻莫相忘”。

次日天方亮,少林寺方丈室中,释炎脱下夜行衣,换上袈裟。柳画捂着适儿的嘴,想方设法让他安静。这时,一个男子的声音从窗外传入:“事情办得怎样?”

“孩子已经到手。”

“怎么只有一个?”

“另外一个杀了。”

“什么!”那万年不变的声音终于有了一丝起伏,“你杀了另一个孩子?”

这还是释炎头一次听出他的情绪,不由担忧道:“老衲怕上官透想什么法子来对付我们,还是先给他们一个下马威……”可话未说完,人被一掌击到墙上,震碎墙面。紧接着,一道黑影闪电般窜过,眨眼的刹那,释炎已被桌子击中胸口,陶瓷壶、木鱼、念珠等事物砸在他脑袋上。那些飞落的硬物溅了他满头血,不曾停止,直至柳画抱着孩子挡在他面前,急道:“公子息怒,现在可万万杀不得他!”

那身影停下来,四下静谧,只剩□□竹林清响。良久,窗外都没了声音。释炎捂着头上的伤口,上气不接下气道:“公子?”

“娘,”柳画一屁股坐在罗茵上,皱眉道,“我一直觉得……公子有些护着重雪芝,但按理说,不应该啊……”

释炎忍痛站起身,来回踱步数次,又一次换上夜行衣:“罢了,还是先去河心亭等着。”

雪芝一宿未眠。也是同一时间,她跑遍了整个月上谷,发现上官透连自己门派的人都没通知,只好将前一夜发生的事大致交代一下。林宇凰还在熟睡,她不忍告知父亲这一消息,便带着一部分弟子,匆匆赶向灵剑山庄。林轩凤听说经过,百般诧异道:“释炎大师杀了你的孩子?!怎么可能,真……真是令人无法相信啊,雪芝,你确定其中没有误会?”

“林叔叔,我怎可能拿孩子的性命开玩笑?”雪芝丧子之痛未散,满眼悲怒,“释炎练了莲神九式。”

他们已无时间,再等他们作出决定。仅存余晷,只够叫上林轩凤而已。林轩凤相信雪芝,却又觉得释炎修炼《莲神九式》太过荒谬,便带上弟子和雪芝一起往重火宫赶去。

与此同时,光明藏河上游,河心亭中,释炎背对着上官透,轻笑道:“上官公子可真早。没想过来得越早,死得越快么。”

露寒风狂,震梧叶芭蕉,亦吹得上官透满袍风片水丝。他面有疲色,但站得笔直,气势毫不输人:“在下会不会死,还说不准。”

“哦?在这般境况?”释炎慢慢转过身。

他怀中抱着上官适。上官透愣了愣,忽然笑出声来。释炎道:“你笑什么?”

“释炎大师枉为武林至尊,对付小小的上官透,竟要用孩子作要挟。”

释炎哑然片刻,忽然把孩子扔出来。上官透连忙跃起,接住上官适。释炎笑道:“给你,只是因为老衲知道你逃不掉。武林至尊这种头衔,老衲可是再不稀罕。”

“你若不稀罕,又为何做尽恶事?”

“这也算恶事么?上官公子果真年少单纯,把世界想得太美。你可知道,老衲是如何走到这一步的?”见上官透沉默不语,他又笑道,“老衲出身微寒,曾入赘到亡妻家中。亡妻对我百依百顺,她那武林世家头儿的爹,却很是瞧不起老衲,数度在众人面前殴打老衲,根本不把老衲当人看。老衲卧薪尝胆多年,离间各大门派,挑起斗争,才终是杀了她全家,让对方灭门。你说,这事究竟算是谁的错?”

上官透想起一段武林中的血腥往事,愕然道:“莫非,你是当时灭了达磨教的……”

“正是老衲。你想问为何现在无人得知,对么。要知道,少林寺可是中州最大的避难所啊。只是,出家当和尚着实无趣,老衲那蠢蠢欲动的野心,哪怕是在庙宇佛堂中,也难以磨灭。于是,老衲杀了方丈,和所有同门劲敌,到底是当上了方丈。上官公子,切莫如此看老衲。后来老衲得到了一切,方丈之位,天下第一,备受武林人士敬仰,反而真觉得一切皆是空。直到修炼了《莲神九式》,才终于得知,做什么英雄好汉,都不如当一位母亲,来得有趣……”

看见释炎脸上又露出小女儿情态,上官透一脸嫌恶:“住嘴,真是恶心。”

“你可千万别觉得恶心,上官公子。你这般出尘如仙,若愿答应老衲一件事,老衲便可饶你不死……”

上官透觉得更加反胃,将适儿放在岸边大石后,抽出寒魄杖,作出备战的动作:“什么要求我都不会答应你。你可杀了我的儿子,动手罢。”

“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释炎挥舞着手中的大刀,“上官公子,来会会我这莲神九式下的燃木刀法。”

火焰刀者,非金非铁,无形无相,纯以体内真气感应天地间三阴之真气,依五行生克之法而摄炼(1)。同上官透雪芝成亲那一日的夏轻眉一样,释炎舞的是燃木刀,出招却完全不似燃木刀,少林纯正的阳气被他邪气的招式扭曲得不成形。只是,与夏轻眉不同的是,释炎的内力一点也不紊乱,相反,强得让人不容忽视。上官透接招接得很吃力,几乎没有还手的余地,寒魄杖已被乱刀斫出无数个缺口。最终,释炎一个快刀令他措手不及,又被一掌击倒在地。释炎闪到上官透面前,拳头砸中他的腰部,一打便是连续几十拳。上官透面色惨白,释炎的动作又快到让他眼花,最后,他接住了释炎的攻击。释炎从背后抱住上官透的腰,将他扛起来,用力一扔,人被摔在身后。上官透捂着后颈,表情痛苦之极。释炎又一次将他拎起来,高高举在空中:“如此英英玉立的公子,死了真的可惜啊。”

话音刚落,便将他扔出去,在上官透落地之前,纵身一跃,一刀划在上官透胸口。鲜血满溅金井楼台。

雪芝一剑划开面前挡路的藤条。她走得很快,若不加快脚劲,同行的人根本追不上。其实她的身子尚未调理好,跑这么快,必然有弊无利。只是其余人知道显儿的事后,都不敢多话。林轩凤道:“雪芝,我已经派人通知峨眉派、武当派还有华山派,他们应该晚一些便能到。待会儿和上官公子会面,你要提醒他,若和释炎对上,定得拖延时间。”

雪芝却渐渐感到不安。她觉得,可能……她不会在上官透所说的地方遇到他。她急得满头大汗,一脚踹开路边的木块:“朱砂,你说的这条路,真的是捷径么?为何我完全找不到方向?”

此刻,光明藏河的河心亭中,上官透连滚带爬翻进亭中央,踢腿踹飞了椅子,以此攻击释炎。释炎同样伸腿一踢,将把椅子从亭栏踢飞出去。他向前一跃,搬起桌子,砸在上官透的腰上,上官透与桌子一同被踹出凉亭。释炎的额头和胸口流了很多血。他按住伤口,咳了两声:“没料到你居然能伤了老衲。看样子,得拿出看家本领。”

他压了马步,双掌合十,运气,再一用力,连黑衣里的锦缎也都跟着碎裂,露出没长胡子的怪异的脸,还有流着血、结实却与那张脸全然不配的上半身。上官透捂着胸口,努力止血。那一刀并未伤及要害,但按常理说,他已不能再战。这时,释炎的刀法突然变得秀气起来。刀身在空中划过,断断续续,变幻出绚丽刀影。上官透从未见过这样诡秘华美的刀法,还有翥凤翔鸾的曼妙身影。虽说如此,配合着释炎怪异的外观,又显得极度恶心。只是,还未看清释炎的步法,上官透的手臂、大腿、小腹已经连中三刀。刀口很细,鲜血却汹涌而出。

上官透勉强撑着后退两步,不愿倒下。释炎拽着他的后颈,把他的头直接往岸边的岩石上砸。惊涛拍岸,浪花方才冲湿岩石,又一波涌上,将他的鲜血混入河中。眼前万物已在旋转,上官透头晕眼花,看不清任何东西。他只知道,释炎提起他的双臂,往反方向一扳,骨头碎了。最后,释炎挥动大刀,又一次舞起凌乱的刀法。他只见鲜血从头上流下,模糊了他的视线。这一回朝他袭来的,是几百条刀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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