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误落月上(上)
月上谷还是胜过了重火宫。上官透刚一下来,仲涛便开始跟他勾肩搭背地恭喜,裘红袖也是喜出望外地说一品透不赖嘛。唯有雪芝,看都不看他一眼,直接跑向穆远。上官透欲言又止,只有默默跟过去。
穆远受伤不轻。平时他受了伤,能忍的,他一定会忍住不去碰伤口。这一回,他一直靠在房檐下,捂着腹部,面色苍白。护法们扶着他离开,雪芝跟在后面一直喊穆远哥。隔了很久,穆远才慢慢回头,看了一眼雪芝,低声道:“少宫主……对不起。”
这是穆远人生中第一次战败,挫败的不光是自己的骄傲,还连带了重火宫。前几个时辰,雪芝还在想离开重火宫真好,但这一刻,她比任何时候都希望能留下来。她在人群后大声道:“穆远哥!不要担心,我们还有时间!混月剑掉下去,还有爹爹的莲神九式!下一回扳回来便可以……”
但是,后面有人悄声道:“可怜的小丫头,莲神九式去年比武刚一结束便落榜了都不知道。”
这句话却被重雪芝听见。她立马回头:“胡说八道!”
那人不愿惹祸上身,匆匆跑了。雪芝却失了心般冲到武笈榜旁,发现第一名赫然写着:峨嵋派《涅磐功》。因为武笈概念过广,不论正邪均可上榜,众说纷纭,所以这个榜的结果不光是由大会决定,更多会考虑民众意见。即便重莲只在十五岁参加过兵器谱,并以《莲神九式》压倒获胜,一改兵器谱历史,之后再没参加,也无人敢挑战。直到重莲去世后三年,华山掌门丰城才前来挑战,打破这个僵局。重莲已死,《莲神九式》后继无人,自然无人响应。因此,各大门派为了争夺榜首,这几年都在明争暗斗,相当激烈。兵器谱大会规定,连续五年挑战没有回应,自动下榜。丰城在近三年前挑战莲神九式,即便没有回应,榜首也应该再过两年才能换下去。可是,雪芝一行行看下来,到第二名,武当派《龙华拳》,第三名少林寺《十八手罗汉神打》,第四名,第五名,第六名,第七名……一字字认真地读了,甚至到第十二名,重火宫《赤炎神功》,第十九名重火宫《天启神龙爪》,到第一百名后的不知名小门派和三流武笈,都始终没有找到“莲神九式”四个字。
重雪芝并不在意这兵器谱,也不在意较量的结果。只是,在重九枝谱写莲翼后,重莲是唯一一个练成《莲神九式》的人。她只是无法忍受,自己一生中最崇拜的人,武林中州该被人们世代歌颂的神话,才去世不到七年,便这样开始被人遗忘,被不明不白地从历史上抹去。
曾经不止一次听人偷偷议论过,没有重莲的重火宫,什么都不是。
如今,她亲眼目睹重火宫的没落,却无能为力。
雪芝扑过去,把黄榜撕得粉碎,跪在地上,泪水夺眶而出。只是,所有人都在观看少林和峨眉的对决,无人留心这个小小的角落。过了许久,白绒靴停在她面前。她无力气抬头,只面无表情地看着前方。那人在她面前跪下来,停了停,才扶着她的肩,低声道:“芝儿,对不起,方才是我太冲动……”
“你不要再装模作样!”雪芝躲开他,摇晃着站起来,“你打败了穆远,赢了重火宫,心里得意得很吧!若不是我爹爹不在了,重火宫也不会任人宰割!”
“我没有这么想。”上官透连忙上前一步,“你要相信我,我没有这么想!”
“口口声声说是我大哥,到关键时刻,什么真面目都露出来了!”
“我向你发誓,以后任何比武,只要你不允许,我都不会参加。”
“说了有什么用?穆远哥都被你伤成了那样!”愤怒完全淹没了雪芝的理智,“自从那次那件恶心的事发生过后,你便变得越来越令人讨厌!到现在,我连看都不想看到你!”
上官透瞠目看着她,根本无法对她说出的话作出反应。霎时冷风拂叶,看到他连藏都藏不住的悲伤神情后,雪芝后悔了,她试图开口道歉,往前走一步:“我……”却看见他的头垂下来,剩下的话被突然压下的双唇堵住。
雪芝猛地推开他,满眼的不可置信,她原本便没站稳,这下更是险些摔倒,踉跄着后退两步。上官透却将她推到身后的告示石墙上,侧低下头疯狂地吻她,吸吮她的唇,撬开后深入交缠。雪芝脑中一阵嗡鸣,呜呜□□两声,挣扎着想要退开,却被他搂腰压住,完全不得动弹,只得在他胸前使劲捶了几下。上官透这才像被泼了冷水般,渐渐松开她。雪芝从他怀中脱离,毫不留情地给了他一个耳光,掉头便走。
上官透白皙的脸上很快浮起红印。但他甚至没有碰脸颊,只靠在墙上发呆。擂台上激烈的比武,擂台下惊天的呼声,都完全入不了他的耳。他捂着自己的脑袋,痛苦地闭上眼睛。
他到底在做什么……
他虽情史混乱,却不曾逼迫非礼过女子,也素来瞧不起这样的人。但是,他都对芝儿做些了什么……
雪芝跑到少林大门外面,抱腿蹲在地上,缩成一团,浑身发抖。就算反应再迟钝,她也知道上官透做的事是什么意思。这样对她,那对那些他一视同仁的女人有何区别?
雪芝原本就很难过,这会儿更加委屈。
也是从这一刻起,上官透铲掉林轩凤,荣升雪芝最讨厌人排行榜第二名,位居林奉紫之下。
之后几日,雪芝都一直住在山下的客栈。上官透知道她的踪迹,却不敢再靠近。随后,兵器谱大会最后一日到来。
由于武笈比武上不能用武器,所以,擅长指法拳法的少林峨眉一直颇有优势。擂台上,武当和峨眉刚斗出个结果,释炎宣布峨眉获胜的消息,一个火红的身影便跳上了擂台。
雪芝两手空空,站在擂台另一边,朝着慈忍师太用力一抱拳:“重火宫重雪芝,请师太赐教。”
在场的人都诧异地看着她,包括上官透等人。慈忍师太道:“重施主已被重火宫逐出门派,并无参赛资格。”
“那么,师太拿出我为重火宫逐出硬证无虚胁,我立刻下擂台。”
慈忍师太往四处看看,无人出来说话。重火宫的人前一日战后便离开了少林寺。雪芝便是挑了这个时候来此挑战。慈忍师太道:“既然如此,请。”
这时,上官透往前走了一步,想上去把雪芝绑走。裘红袖却拦住他:“既然妹子要上去打,肯定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你要是去阻止她,说不定她会讨厌你哦。”上官透站定不动。
上擂台的人可以使用任何招式,包括配有兵器的,不过必须赤手空拳,最后使用次数最多的招式为上榜招式。雪芝一出手便施展《赤炎神功》,慈忍师太以《涅磐功》回应。二人都是习惯使用同一招式的老顽固,硬碰硬的结果,绝对是功力强的人获胜。才出手不到十招,雪芝便明显落了下风,被逼得连连后退,左躲右闪。
仲涛无奈道:“慈忍师太是上一次替峨眉拿下第一称号的人,妹子怎可能打得过她?”
慈忍师太攻其无备,出其不意,冰雹般铺天盖地,砸向雪芝。雪芝接招接得吃力,无论力道、修炼、还是轻功,都输了对方不止一点,更不要提还击。不过多时,她的肩部被慈忍师太一掌击中,整个人重重后滑数步,但忍住没有叫出声。慈忍师太想速战速决,雪芝还没站稳,她便步步紧逼,又一拳上去。雪芝不幸地又没躲过,连跌几步,几乎掉下擂台。眼见慈忍师太准备致命一击,雪芝忽然一口咬住她的胳膊。只听见慈忍师太惨叫一声,雪芝连续攻击她的小腹。
上官透紧张道:“芝儿,好样的。”
可惜好景不长,这两下虽疼,对慈忍师太这等高人而言,不过搔痒。短暂的停顿后,她一个倒踩莲踢中雪芝的小腿。雪芝吃痛跪下去,便爬不起来,只好跪在地上和她交手。接着,手臂、大腿、胸口均被击中,雪芝闷哼数声,最后被重重摔出,头撞上了擂台的柱子。十几米高的擂台上,她半个身子便这么伸出去。底下的人也纷纷抽气。雪芝抓住木柱,勉强站起来。慈忍师太道:“重施主,可以不打了吧?”
雪芝又一次扑过去,撞在她身上。慈忍师太连跌两步,吓得不敢动手。雪芝闭着眼睛,大声道:“你们都是卑鄙小人!我爹爹去世,你们便随便把《莲神九式》的榜位取消,我不服!!我不服!!”
慈忍师太道:“《莲神九式》是天下最灭绝人性的邪功,当年各大门派都因顾忌重莲的实力,唯恐他祸害天下,勉为其难,将之列入兵器谱,实际上不论对重莲,还是对这本秘籍,武林都是口服心不服。望重施主冷静下来,好生想想。”
“你胡说!我爹爹何时祸害天下?!”雪芝又一口咬住她的手臂,死也不放。
慈忍师太在她前身后背拳打脚踢,她原本受了伤,再也承受不了这样的攻击,鲜血从牙缝中流出,也不知道是她的,还是敌人的。最后她终于坚持不住,被重重击倒在擂台上。良久,她都不曾站起。慈忍师太擦拭手臂上的血,冷冷道:“重雪芝已经丧心病狂,这比武不能继续下去。”
释炎正准备宣布比武结果,雪芝忽然沙哑着嗓子道:“还……还没结束……”说罢,双手发抖地按住台面,颤颤巍巍站起来,跛脚走了几步,终于忍不住,口吐鲜血。
“芝儿!”上官透在底下急切唤道,“不要打了,下来!!”
雪芝试图挪开按住胸口的手数次,才顺利将之举过头顶,作出备战的姿势。慈忍师太于心不忍,闭着眼,又一拳将她击倒。她紧紧皱眉,咳出一大口血:“雄鹰曾盘踞天下,百鸟朝臣,独立激昂。不料羽翼脱落,草中狸鼠亦为患。你、你们都在胡说……重火宫,是千古名门;重莲,是千秋人物……谁都改变不了,谁都……改变不了……”
这时,上官透足下一点,顺着擂台边缘跃上去,用披风将雪芝裹在里面,转身跳下擂台。雪芝眯着眼,抬头看向抱着自己的人。她看不到他的脸颊,只看得到瘦削的下颚骨。她眼前一片模糊,稍微不留神,便以为是重莲。她双手穿过他的腋下,哆嗦着抱住他的背:“爹爹,芝儿就知道你没事……芝儿好想你……”闭上眼睛,半闭的眼睛有些湿润,眼泪却固执地不肯掉下来。上官透连话都不敢说,只是牢实抱住她,往外走去。
“上官谷主。”释炎在后方唤道,“重施主受伤不轻,这样贸然下山,恐怕会加重伤势。便让她在本寺修养吧。”
上官透点点头,跟一些少林弟子,把她送到客房内。不一会儿,裘红袖和仲涛也跟着进来,说这便去寺中替她抓药,让上官透在旁边守着。待他们出去,上官透把雪芝放平在床上,拨开她额前的刘海,见她灰头土脸的,嘴角边还有未干的血迹,更是说不出的心疼,却不敢碰其余地方。外面的比武还在继续,雪芝已经陷入半昏迷状态,只能依稀听到一些声音,还有浅浅的意识。
半睡半醒中,雪芝觉闻寒露坠,却无力梦中醒。她梦到很多小时候发生的事。那时的她还是重火宫的小公主,两个爹爹都还在,把她宠得无法无天。尽管如此,她还是如此娇气,和现在完全不同。记得爹爹对他说,芝儿,以后无论遇到什么样的事,难过了都可以哭。不过哭过,还是得上路。
二爹爹却总是拍拍她的肩,笑嘻嘻地说,小丫头想这么多做什么,身为我林二爷的闺女,漂亮便可以。
雪芝口齿不清地梦呓。上官透过去,才听清她是要喝水。于是出去给她倒水。但也是这个空隙,有几个人跳进窗口,捂住她的嘴,把她抬了出去。迷迷糊糊中,她听到有人在说话:
“师姐,上官透万一就在附近,我们都会死得很惨啊。”
“这里到水房要好远呢,不用担心,赶快走。”
“……快看,这下面的河看去很深,水也够急,下去了还想活都难,扔吧。”
话音刚落,雪芝的身体便腾空下坠。不过多时,便落入山下的深潭。初春的河水依然凉得刺骨,伤口沾了水,疼得钻心。但她不会游泳,又受了伤,迅速被水冲走,穿过一个水帘,一个山壁,竟别有洞天。在她以为自己就要被呛死之时,却被一股力量拽住领口,猛地一提,拽到了岸边。她躺在地上,用力咳嗽,那人却不知好歹地拍她的脸:“喂,喂,你没事吧?”
她连眼睛都睁不开,虚弱道:“咳咳……我,我在哪里?”
“二谷主二谷主,这里有个女娃落水,身上好多伤伤,您快过来看。”
“咦?是女孩?”说完,有脚步声靠近。
“二谷主,你,你还好吧?”
“我的娘唉,这是我闺女!芝儿,我的心肝儿啊!快快快快快,快……”
雪芝一直昏迷不醒,混混沌沌中,依然梦到儿时的事。她只有六七岁时,只要跟爹爹走在一起,几乎所有人都说他们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然而到现在,雪芝再照镜子,却已记不住爹爹的模样。时间过得太快,隔得太久,她能记住的,只有爹爹站在人群中那股清高之气;想起二爹爹,她心中剩下的就只有悔与恨。悔自己对他不够好,没怎么孝敬过他;恨他抛弃自己,仅仅是因为承受不住爹爹的去世,孤身高蹈天涯。梦中的她只有五六岁,捏着两只肥肥的毛毛虫,偷偷塞入二爹爹的衣服。二爹爹非常没有当爹的气度,把她的脸都捏到变形,还恶狠狠地教训她。她也不敢示弱,大声骂道,凰儿,你怕了吧!
然后,二爹爹把她扔到紫棠山庄,和司徒雪天待在一起,连续好几个月都没有来接她。后来,她一看到二爹爹,眼泪便化作瀑布,汹涌而出。二爹爹还逼她,问她是不是想自己。她一嘴硬说不想,二爹爹又跑了。虽然气愤,但雪芝还是时常想,若二爹爹还在自己身边,那该有多好。
朦朦胧胧中,她慢慢睁开眼。眼前水雾弥漫,筿门外,冷烟水声中,数条小瀑飞泻而下,便是一片苍雪,覆了她的视线。幽静水潭中,飘浮着片片莲叶。只是时节未到,未绽放出花朵,唯有火红鲤鱼在圆形绿叶儿下游走。也是同一时间,她才反应过来,又是梦。这样的梦,也不知做了多少个。雪芝勉强支撑身子坐起来,一个青衣大夫端着碗,跨步入门,略显吃惊:“竟然醒了。年轻人身体果然好。”
雪芝正要问自己身在何处,另一个人也跟着跨入门。这下,连时间都停止了流转。她以为自己看错了:门前站着的男子看上去约莫二十七八,身材偏瘦,一只眼睛戴了眼罩,却遮掩不住俊秀讨喜的形容,眉宇间还透露出十二分的英气。然后,他跨过门槛,朝雪芝走来。雪芝的目光一直顺着他,直到他坐下。他摸摸雪芝的刘海,锁紧眉头:“你这死丫头,怎么受了这么多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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