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医嘱
一室清浅天光潋滟, 炭炉发出毕毕剥剥的燃烧声。
苏丹古还没醒。
床榻旁搁着他平日戴的夜叉面具。
瑶英轻轻翻开被褥, 跪坐在苏丹古面前,凑近了看他的脸。
伤疤交错纵横,像是火烧出来的痕迹。
瑶英紧张地屏住呼吸,身子往前探。
只要她一抬手,就能摸到苏丹古脸上的伤疤, 确定这张狰狞恐怖的脸到底是不是真的。
她小心翼翼地伸出手。
却不是去摸苏丹古的脸,而是拿起了床脚一张胡乱堆叠的波斯薄毯。
昨晚她一直在闹腾, 散药的时候不停踢开被褥, 苏丹古一次次把这张薄毯压在她腿上,既不会太重压得她不舒服, 又能防止她着凉。
瑶英笑了笑, 抖开薄毯盖在苏丹古身上,动作轻柔, 生怕吵醒了他。
这一路他几乎日夜警戒, 也不知道他每天能睡几个时辰。
瑶英盯着苏丹古看了一会儿, 收回视线, 悄悄下了床。
他的脸到底是真是假, 她不在意。
屋中瑶英换下的衣物已经收拾走了,长案上两碗冷掉的素汤饼, 汤汁凝结, 碎汤饼泡了一整夜,胀得雪白。
瑶英抱着自己的鞋袜,赤足踩在地毯上, 蹑手蹑脚走到外间,拢起长发,穿袜穿鞋,系上革带,从前她娇生惯养,光是专为她梳头发的侍女就有三四个人,现在她已经能自己熟练地盘发髻,妇人发式和男子发式都会。
屋外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响,有人叩了叩房门。
瑶英拉开门。
亲兵站在门外,神态恭敬,目光落在门槛前,看到一双明显不像男子靴鞋的精巧鹿皮靴,呆了一呆,抬起头。
瑶英俏生生地立在门前,束发于顶,身着他昨晚找来的联珠纹半袖翻领锦袍,腰间束带,别了一柄匕首,丰肌如雪,眉眼端丽,朝他一笑,面容苍白。
亲兵回过神,小声道:“公主好些了?”
瑶英点头,道:“苏将军还没醒,可是有要事向他禀报?若不是紧要事,再等小半个时辰。”
亲兵挠了挠头皮,说:“也不是什么要紧事,昨晚摄政王吩咐,让阿兰若去抓药,城中戒严,他不能出门,今早他拿着药方出去,还是被巡城卫士赶了回来,城里还在戒严。”
瑶英心中一动,跨出门槛,合上门,让亲兵把药方拿给她看看。
亲兵取来药方,她接过细看,药方写了两份,一份是胡语,一份是梵语,她能看懂一些胡语,上面所写的药材正是舒缓药性需要的药物。
这份药方是为她写的。
瑶英出了一会神,低头再看药方。
苏丹古的字迹峻整严饬,笔锋刚劲,力透纸背,像他的人,气势磅礴刚猛。
她在佛寺里看过昙摩罗伽的笔迹,清朗峻秀,雍容空灵,翩若惊鸿,婉若游龙,无论梵语、胡语还是汉字,都很优美,一如其人,似欲乘风归去的谪仙。
瑶英摇头失笑,把昨晚迷迷糊糊间一闪而过的怀疑赶出脑海。
她心里有很多猜测,其中就属这个最异想天开。
“这药方是给我开的。”瑶英把药方还给亲兵,道,“现在我们不知道王宫到底出了什么事,别让阿兰若出去冒险,我已经好多了,不用吃药。”
亲兵飞快扫一眼她的脸庞,她还有些虚弱,说话也是有气无力的,神态却从容不迫,双眸清亮,一点都不像病了,想起她昨晚连路都走不了的样子,心中暗暗佩服,没有应是。
瑶英问起驿舍的事。
亲兵详细告诉她昨晚的变故,最后道:“缘觉和昨晚出城的人都没有消息传回来。不过请公主放心,谢青他们安全出城了。阿兰若打听过了,今天城中戒严是王宫颁布的命令,和驿舍没有关系,市署的人不知道北戎小王子到了高昌,以为昨晚死在驿舍的那些人是为了抢劫商队的货物起了内讧。”
知道谢青几人安全撤离了驿舍,瑶英放下心来。
阿兰若知道她醒了,给她送来一大碗炖得烂烂的肉汤。
肉汤清炖,一股浓烈腥膻味,瑶英没什么胃口,但是昨晚折腾了那么久,手脚绵软,需要补充体力,还是硬逼着自己吃了几口,肉汤下肚,一阵反胃的感觉。
她拿起匙子继续吃,门口几声脚步踏响,一道人影逆光而立,笼下的阴影罩住了她和她面前的肉汤。
瑶英手执银匙,抬起头,看着门前的人。
苏丹古站在阶前,垂眸看她,脸上又戴上了那张夜叉面具,身姿高挑挺拔,腰间革带紧束,窄袖袍勾勒出劲瘦的线条,似一张拉满的弓,举手投足蓄满力道。
“昨晚因我之故,让苏将军受累了……”瑶英道,指指食案上的一大罐肉汤,“将军一起用些早饭?”
苏丹古没做声。
瑶英直起身,给他盛了一碗汤,拿了几张胡饼,摆在空食案上。
门外长靴落地响,亲兵从长廊另一头跑了过来,走到苏丹古身侧,小声说了几句话。
苏丹古转身走了。
瑶英看着他远去的背影,一摊手,接着吃自己的。
一盏茶的工夫后,苏丹古和亲兵谈完话,回到厅堂,瑶英已经吃完早饭回房了,长案上摆放着汤碗食盘,碗上倒扣了张盘子。
亲兵打开盘子,汤还是热的,冒出丝丝缕缕热气,胡饼架在炭炉边烤着,松脆瑄软。
“公主真细心。”亲兵笑着道。
苏丹古一语不发。
瑶英回到房里,床榻上干净齐整,应该是阿兰若进来收拾过了。她头还是有点晕,躺下歇了一会儿,小睡片刻,门上传来几声轻响。
她揉揉眼睛,起身开门,一道清冷目光落到她身上。
“苏将军?是不是阿青他们有消息了?”
苏丹古没回答,径自进屋,瑶英跟上他。他扫一眼坐榻,瑶英会意,乖乖坐下,等着他开口,他也跟着落座,伸出手,手上没戴平日那双皮手套。
瑶英脸上神情有些茫然。
苏丹古视线落在她手腕上。
瑶英一愣,低头看看自己的手腕,再抬头看他,无言对视了半晌,她猛地反应过来,挽起自己的袖子,露出一截凝霜皓腕,伸到苏丹古面前。
苏丹古垂眸,为她搭脉:“这是公主第几次拖延服药?”
瑶英忙道:“我往日都是一月服一次药,算上这次,大概有三四次拖延了几天。”
那是在北戎营地的时候,她怕海都阿陵发现她的弱点后故意折磨她,不敢让他瞧出端倪,等他不在营地的时候才敢服药。有次她刚服完药海都阿陵就回来了,当时她很紧张,强撑着没露出异样,衣衫都湿透了。
苏丹古接着问:“每次散药都和昨晚一样?”
他问话声音冰冷,有种让人无所遁形的威压,瑶英从小就怕郎中,老老实实地回答:“差不多,不过没昨晚那么难受。”
苏丹古没说话,两指搭在瑶英腕上,垂目思考。
瑶英忍不住问:“苏将军,我这几年只要按时服药就不会犯病,这次提前发作,不知是什么缘故?”
苏丹古收了手指,“公主先天虚怯羸弱,多日奔波劳累,加之忧惧于心,气血不足,才会提前犯病。”
瑶英嗯一声,她担心李仲虔冲动之下出事,急着回中原和他团聚,又不想成为亲兵的累赘,有时候身体不舒服也不当回事,继续咬牙坚持,这一次提前发作,大概就是因为这些天实在太累了。
苏丹古道:“公主以后若觉得身体不适,须立即服药,不宜拖延。”
拖延的次数多了,可能会拖成大症候。
瑶英回过神,点点头,歉疚地道:“我记下了,这次给将军添麻烦了。”
苏丹古低头看她。
她跪坐在坐榻上,微低着头,发丝乌黑丰泽,双颊雪白,眼睫轻颤,神情有些不安。
本是千娇万宠、锦绣堆里长大的雍容公主,不该流落域外。
苏丹古站起身。
瑶英跟着站起来,送他出门。
苏丹古转身,道:“公主身体不适,如实告知我便是,不必隐瞒,也不必硬撑,更不能拖延服药。”
瑶英心中微暖,应了一声:“多谢将军提醒,我记住了。”
一个时辰后,亲兵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药出现在瑶英房门前。
“阿兰若趁着看管不严,出门抓齐了药,刚刚煎好的,公主趁热喝了罢。摄政王说公主的身子还没好,得喝了这些药。”
瑶英愣住了,接过药,道:“请你转告摄政王,我不碍事的,还是别让阿兰若去冒险了。”
他们还没脱离险境,她不想因为自己的缘故给苏丹古添麻烦。
亲兵笑了笑,道:“公主是病人,就别担心这些事了,好好养病。阿兰若在高昌待了这么多年,不过是出去抓药而已,不会有事的!”
他停顿了一下,想了想,看一眼瑶英。
“公主,我们离开王庭的那几天,阿史那将军向我们传达王的指令,王说,此行高昌,我们都要听摄政王的吩咐,还有,我们的任务是护卫公主的安全,其他的事我们不必管。”
瑶英怔了怔。
亲兵嘿嘿一笑,有些难为情:“公主病了,是我们照顾不周,公主一定要好好将养。”
不然他们回去怎么向王交代?
瑶英端着滚烫的药碗,出了一会神,笑了笑,谢过亲兵,回屋喝药。
当天下午,城中的戒严稍稍松了些,阿兰若出门打探消息,亲兵按苏丹古的吩咐去城中另一个碰头处。
瑶英请亲兵去一趟市坊,她和谢青几人约定过,假如他们失散,就往市坊递送消息。
夜里,亲兵和阿兰若一前一后回到庭院。
亲兵不是一个人回来的,他在另一个碰头处遇见缘觉,两人一起回来了。
瑶英立刻去见缘觉。
缘觉受了伤,面无血色,一边胳膊软软地搭在腰间,进了屋,先给苏丹古行礼,小声道:“摄政王,尉迟国主没有失信,那晚埋伏的人不是冲着我们来的。”
“那些人是依娜公主的亲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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