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际浮云依旧, 人已经去了很久,我和江原却不觉凝神回望, 彼此心中都有许多感触,一时难以出口。两个都是自己极其在乎的人, 却在今日同时与我二人分道扬镳,既不能强制他们接受,也不能向他们坦然陈词,只将一股既担忧又无奈的滋味憋在喉头,吞吐不得。

过了一会,江原提议:“在城外走走如何?”我点头。两人便都下了马,将燕骝和踏墨留在原地, 一起走上城外的长堤。

长堤上栽种的垂柳尚未长成, 在微风中无助地摇摆。从这里能隐隐望见对岸的零星城镇,以及稀疏分布的越军战船,再远处,便有赵誊为阻断魏军战船入侵埋布下的暗桩和铁索。我不觉轻轻一叹:“已经这么近了。”

江原附和道:“是啊, 不用多久了。”

“莫衍不知找到破解之法没有?”

江原一哼:“这老头性格怪异, 派人问了几次都没有答复,大概是还未找到。我看赵誊是早有准备,那些铁索都乃精钢所铸,非朝夕间可以做成,若要毁去,怕也需费些时日。”

我皱眉:“其实利用谈判拖延一下时日未尝不可。可赵誊越主动,我越是怀疑其中有诈。试想他如果诚心谈判, 只要派正式使者带降书与我们交涉,又何必让公主先来放话。这不是多此一举么?”

江原目有寒色,边走边道:“你的顾虑没有错。赵誊生性卑鄙狡诈,这么做必然有所图谋,他过去害你,现在又利用皇妹,断然不可原谅!就算所图者只是为了最后自保,我也不容他得逞。”

我神色凝重:“赵誊弑君杀父、诬陷我害死母后的真相,自然理当昭告天下。不过他若真的拼命要求自保,定然还会不断派使者前来求降,那时也未必不可斟酌。”说着又觉微微遗憾,“只是我过去总想,何时见到仪真公主,一定向她郑重赔罪,现在真的见到,却连一句像样的致歉之语都说不出来。她一腔热情期望就此停战,终究还是要失望了。”

江原把我向自己拉近一点:“仪真的事你不用放在心上。我皇妹因为在宫中生长顺遂,行事总是太过理想,就如当初连面都未见,自己便先入为主地倾心于你,本就带些小女孩的心思。后来所嫁非人,以公主之尊竟变得无名无份,此中艰难委屈无人可诉,一朝见到亲人,心中必定十分复杂,言语中难免流露出许多矛盾情绪。她期望早日止息争战,也是因为切身感受到两国纷争之苦,等我们夺取建康后,再多劝劝她就是,难道她还果真不回江北了?倒是你那三弟,似乎已经恨你入骨,连用词都这样恶毒。”

我一笑:“你在试图向我解释么?也许她最接受不了的,还是我们的关系罢。试想本要做自己丈夫的人,却与自己皇兄不清不楚,叫一个女儿家问都问不出口,真是情何以堪?她面对我二人还能想到为百姓说话,已经难能可贵了。至于三弟从小与我亲密,又处处以我为榜样,这般反应更是意料之中,我只担心将来南越朝廷覆灭会对他打击太大。”

江原看我片刻,动了动眉梢:“怎么,你让赵葑带走仪真,难道不是觉得我皇妹可以消减他的情绪?”

我惊讶:“你看出来了?”

江原很不屑地吭声:“你这么迟钝都能看得出,我怎么就发现不了?赵葑为了仪真都敢亲自带兵追来城下,来了又只为她挂心,不是动了情思怎会如此。这混账小子自己想着做我魏国女婿,还好意思来指责你叛国?”

我喷笑出声,然后恢复严肃:“我对男女之情从不迟钝。你别忘了仪真此时根本不想回魏国,而是跟我三弟去守南越了。再有,赵葑虽然容易冲动,却真正可靠,应不用担心仪真被扣作人质,有赵葑刻意保护,也许比强留她在军营面对我们要好受得多。”

江原捏起我的下巴冷哼:“越王殿下既然承认对我的情谊体察不够,那该多修炼才是。”

“嗯。”我眯眼一笑,双手将他揽近,跟着在他唇上快速一吻,“太子殿下,你如此露骨,我觉得不会对你体察不够,倒是很可能对别人体察不够……”

江原不等我离开,手臂用力将我搂住,说道:“你敢!”背对城墙方向,再次勾住我下巴。随着唇齿间温热的触感,有种安心踏实的感觉开始在心底蔓延。过了一会,我微笑着睁开眼睛,江原转而拉住我的手继续向前走,也笑道:“做兄长的才刚开窍,弟妹已经迎头赶上了。那赵葑的鬼心思昭然若揭,你猜仪真这样坚定地说不回去,会不会也有了一点心思?她若回了洛阳,父皇的确很难答应她嫁给亡国皇子。”

我看他一眼:“我怎么知道?就算南越没了,赵葑也配得上任何人。”

江原把我的脸捏得生疼:“你不知道还乱撮合?是谁说自己对男女之情很敏感?”

“……”我语塞,接着凉声道,“谁说是撮合,我没厚脸皮到这种程度,只是想保证他二人的安全。”

“怎么保证?”

“绕过广陵,直取建康。”

江原瞪我:“原来是这样?广陵有三万守军,不拿下来,很可能在我们攻打建康时背后出招。凌悦你别忘记,我皇妹至少还懂得叫一声大哥,你的三弟都不认你了。”

“假如仪真不认你,你也可以心安理得地看她送死?”

江原道:“你的担忧可以理解,但他有军队,可以致人死命,并非无法自保,怎么可以放任他掌握三万越军?”

我摇头:“并非此意。其实我早有这个打算,放弃先下广陵,然后在瓜洲渡江,分三路夹击建康的做法,改为破掉江中暗桩铁索以后,水军与虞世宁陆军并进攻入建康,同时留下几万兵力围困广陵。这样广陵没有机会援助建康,建康也无力指挥广陵,一旦建康城破的消息传开,又有仪真在侧,赵葑应该不至做出过激举动。”

江原想了想才道:“好罢,也不能将他们逼之过甚,你这算是两全之策了。等宇文念攻下江都,莫衍破了江中封锁,便开始猛攻建康。”将手肘搁在我肩膀上,口里又埋怨,“小鬼们真叫人头疼。明明对什么都一知半解,还要理直气壮地跑来捣乱。”

我挑眉笑道:“谁又敢说自己能看透一切?就如我们现在仍不知赵誊是否有诈,只能继续试探,仪真和赵葑二人也只是根据自己所见作出判断罢了。我倒希望赵誊果真诚意来降,那样兵不血刃地接收建康政权,岂非圆满?”

江原面色一沉,从鼻中冷哼:“我不希望。”

“什么?”

“没什么。”江原又拉我走了一会,才补充道,“你相信么?反正我不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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