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 长沙城及周围地带从下半夜起弥漫在大雾之中,很多将领都认为这是安排突袭的最佳时机, 半夜里爬起来跑到我帐外,神色炯炯地等候差遣。北赵战场上, 宋然一箭射杀陈熠,已经成为继越凌王后最有实力和战绩的将领,有他亲自坐镇,长沙之战的艰难不想可知。将领们表现得如此斗志高昂,真令我颇觉意外,探头把于景庭叫进帐中,过了一会才将裴潜等人也叫进来, 甩给他们一人一道令牌。

“徐卫、武佑绪, 各率一万人连夜前去攻城,在城外遇到越军不要太激动,多找些鼓手击鼓壮大声势,少下死战令, 形势不利便撤退, 万不可令军队伤亡太大,我们不着急攻下长沙。”等他们出帐后转向裴潜,“裴潜立刻渡江回营,点五千人袭击对岸越军营地,让程雍带三万人在后方接应!”裴潜接过两道令牌,刚要走,我又揽住他肩膀耳语, “记住,诈败、合围,片甲不留!”

裴潜身体自然地向上挺了几分,目中射出光彩:“末将领命!”

魏军与越军都是跨越湘江驻扎军队,战场便自然沿江隔为两半。越军主力除进驻长沙城中外,还在城东北与西北方向有大批驻军,与长沙各成犄角之势,一旦一方遭袭,可以迅速支援。相较起来,只有湘江西岸依托山丘地势驻扎的越军兵力略微薄弱,选取此处作为突破处,是眼下唯一的办法。

诸将走后,只剩下燕七有所期待地望向我:“殿下,末将……”我示意他坐到桌边等一等,他便不好意思再问。

于景庭对着沙盘中划出的地形拼命观察:“殿下的安排虽然恰当,我却看不到出奇之处。宋然不是庸才,我们突袭,越军也应有所准备,若出兵不能达到目的,不是浪费了好天气?”

我微微一笑:“你说的对。可是宋然与我共同作战多年,对彼此的用兵喜好太了解了,如果没有把握取胜,那便让两军平庸无奇地相遇罢,我猜裴潜程雍那边至少还能讨些便宜回来。”

于景庭担忧地抬头:“可是敌军优势远大于我们,更兼以逸待劳,而我军长途跋涉,后继乏力,殿下不担心久攻不下会令军队士气受损?我看宋然不会顾及与殿下情分,一旦军队露出疲态,只怕他……”

我不说话,只顾低头擦剑,片刻才道:“宋然观察力敏锐,个人意志也很强,不会轻易受假象迷惑。此外他还擅长搜集谍报,很多时候都能从对方的行动领略全盘作战意图。所以我在想,有没有一个看上去十分简单,毫无智谋可言,但又成效明显的进攻方式?”

于景庭眉毛皱了皱,又盯着沙盘看了良久,起身认真道:“我找找书里怎么说。”

燕七坐在桌边不动,也在绞尽脑汁思索。我把剑收入剑鞘,走出帐外,却见黑夜里四处茫茫,附近军帐都如没入海中的小岛一样模糊不清,于是喝令齐贵,命他传令各营加强戒备。齐贵又叫来十几名箕豹军与他一同前往各处,他们身影很快隐没,只见到擎着的火把在游走,倒好像那次入川在江上见到的磷火。我忽然脑中灵光一现,迅速返回帐中:“于兄!”

于景庭抱着书摆手:“殿下稍等,我在看……”

“看什么?”

“殿下要简单又成效显著,一般说来只有借助水攻或火攻……”

“于兄,”我有些惊喜,不由笑起来,“水攻、火攻!”

于景庭抬头,表情还像沉迷在书里:“殿下是说可行?”

“当然可行!”我替他扔掉手里的书,拉住他,将他拖到地图前,“浏水绕城而过注入湘江,城东面绵延数座山丘,由此长沙地势较周围低矮。如今适逢雨季,我军只要在浏水上游另筑堤坝,屯留江水,然后决堤灌城——”

于景庭缓缓点头:“可是宋然驻守城外,我军人力……”

“燕七!如果给你两万大军,多久可将令河水囤积改道,直入长沙?”

燕七站起来:“殿下,末将只需半个月!”

“二十天!我亲自为你挡住越军,你只管筑堤,二十天后,我要长沙城变为汪洋!”燕七郑重接过令牌,我又道,“你先去集结军队,然后回来复命,于军师带来的人中有精通水利地形的人,我会将他们交给你。你趁夜开拨,一定绕开越军。”燕七来不及告退,迅速出帐。

相较于燕七的积极,于景庭却态度谨慎看着我:“殿下,决堤灌城,免不了殃及百姓,你——”

我稍稍沉默,然后回头笑道:“于兄,我顾及不了这么多。”接着垂目握住剑柄,“倒是宋然得知这个消息,激烈交锋是免不的。假若我不幸止步于此,于兄一定要去江夏……”

于景庭正色打断我:“殿下说过要亲自向魏国太子举荐我,我等着那一天。”我点点头,不再说下去。

大雾午后方散,接着竟下起雨来。斥候报武佑绪徐卫攻城不利,撤退时反遭大批越军追击,徐卫当即率军回转,重新与越军正面交锋,武佑绪则被宋然亲率的中军拦下,也陷入激战。西岸裴潜与程雍虽然诱敌成功,但歼敌数量有限,只有不到一万越军落入圈套。总算燕七趁乱行军,已经找到合适的动工地点,正在安营扎寨。我当即命余下的主力军队拔营东迁,傍晚率箕豹军及五千兵力前往接应徐卫武佑绪。

拼杀半夜,双方都不能迅速取胜,各自收兵回营。徐卫军一度攻上城墙,终因对方羽箭密集、防守猛烈不得不退,徐卫本人也受了轻伤。武佑绪遭遇宋然,被迫与其主力精锐对决,战况十分惨烈。我迎到他时,他奋力从马鞍上滚下来,只说了几句话便昏晕过去。军医上前查看,原来他胸前铠甲都被震裂,最重的伤在左肩,关节处被利器砍入,筋骨俱伤,依旧血流不止。我只看了一眼就知道是宋然的重剑所为,抬头问道:“武将军的近身护卫何在?”稀稀疏疏三四人出列半跪在我面前,我惊问,“难道只剩了你们几人?”

他们都垂头,筋疲力尽道:“属下等未能保护主将,甘领罪责。”

我咬了一下唇:“你们起来。军医替他们包扎伤口,送入伤兵营养伤。”接着命人把武佑绪抬入他军帐静养,自己走进中军帐内。

田文良跟于景庭一同等在帐内,颇为震惊地道:“武将军是太子殿下倚重的大将,居然被伤得如此严重,这个宋然果然不是简单人物!殿下才能誉满天下,又与此人共事多年,理应对他十分了解,难道也束手无策?我军自江陵开始,一路势如破竹,所遇敌将只要听说殿下名号无不震慑。可是宋然即使见过殿下,依旧全无顾忌,此情此景实在为老夫所仅见。”

我冷淡地笑:“田大人当我是什么?就算先父当年有越国储君之名,依然不能使越军自动降服,何况我早已被逐出南越,更无威慑可言。那些将领只是惊奇我还没死罢了,夺城也全靠将领士兵们奋勇拼杀,又哪里有我的功劳?今次出战代价惨烈,责任在我才能有限。两军交战,生死之间,如果我不慎在此丢了性命,田大人也不要太过惊奇。”

田文良尴尬地道:“殿下何出此言?有皇上和太子庇佑,殿下定能大获全胜。”

于景庭在旁插言:“田大人有所不知,宋然当初为求高升,背后对殿下施以杀手,以致殿下流亡魏国才保住性命,彼此间已完全没有情分可言。”

我微微眯眼:“田大人,听说你已经将我与宋然见面的事密奏皇上了,不知道信中是怎样暗示的?”

田文良表情瞬间僵硬:“殿下,老臣不……”

“不明白?”我冷笑,“对田大人这支笔,我可是怕得很。”

田文良认出我手里拿的正是他平时写密奏时惯用的雕花狼毫,显得紧张起来。他胡须不住抖动,最后勉强道:“老臣奉旨行事,殿下应能体谅。”

“你可以奉旨行事,却不该扰乱皇上视听!”我凌厉地看向他,“本以为田大人至少以国事为重,可是如今看来,你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田文良难以置信地听着我骤变的语气:“殿下,殿下如此诋毁老臣,实在,实在……”

我哼笑:“田大人觉得自己很无辜么?当初太子殿下若没有田大人密奏相助,怎会险些与皇上兵戎相见?我父亲艰难镇守扬州,若非田大人从中挑拨,怎会受先皇猜忌,最终战死城下!我知道田大人与皇上在信中有约定的暗号以防人调换,所以没有拦截,可是你的密奏副本至少还能一观。”我从手边拿过一只上锁的木匣,打开交给于景庭,“景庭,你念给田大人,叫他自己听听这其中有没有误导之嫌?”

于景庭看看田文良,从匣中拿出一沓信纸,从最上面的开始念:“……襄阳降,百姓数千万人无异议者,盖越凌王余威尚在故……深夜,至江陵,郡守于景庭不战自降,后七日大军渡江,于自请为军师相随,臣观其与越王有旧……孱陵、武陵尽下,武将顽抗者杀,百姓有怨言……是日,巴陵破,郡守犹在梦中,见越王顶礼纳拜,言即称神……旋至长沙,越王约见越军主帅宋然,自此按兵不出,言长沙固若金汤,宋然骁勇,难以取胜。前者连破四城,不费吹灰之力,却在长沙受阻,臣素性愚鲁,为之惑然……”

田文良脸色在光亮的衣饰衬托下越来越暗淡,我冷冷道:“怎样,本王的谍报还算到位,有没有冤枉田大人?”

田文良踌躇良久,起身拱手道:“殿下,老臣是据实上报,包括周韬将军……”

“可是这些密奏连在一起,是个什么效果?田大人虽不知兵,却懂人心,知道皇上担心什么,关注什么,全然不管奏报之后,对局中人有什么恶劣影响。读过这些密奏之后,皇上难免认为我在利用昔日声名拉拢故旧,不顾江夏局势,故意在长沙滞留!”我狠狠将那些副本摔在他面前,“休再提我父亲。田大人只说上述密奏背后是何居心?我背负叛国骂名,为魏国竭尽全力,难道就得来田大人一句‘惑然’的猜想?”

田文良脸上掠过恐慌,跪地道:“殿下明察,老臣绝无此意!”

我在他身前蹲下,直盯住他的眼睛:“田大人,你知道自己当初身为先帝指定的辅臣,多年来为何反而渐渐处于朝政边缘,远不如温相受皇上器重?就是因为田大人太过尽心尽力,反令皇上觉得你有小人之心!”田文良猛地圆睁双目,我却声音渐低,“太子殿下是未来储君,我若因田大人受到皇上猜忌,将来……你以为他会与田大人尽释前嫌?趁现在及时抽身,或可得以安享晚年,本王言尽于此,田大人自思罢。”

田文良担任监军无数次,从未听过这样大胆露骨的劝告,震惊表露无遗,我将笔还给他:“田大人以后的奏报照常,只是发出之前可否先交给我过目?”

田文良慢慢接过笔,只有唯唯应诺,很快便告退出帐。于景庭洞察地目送他出帐:“殿下若不能保证一击即倒,只怕还有后患。”

我笑笑:“后患早就有了,只怕不在田文良自身,而在当政者心里。但对田文良我实在忍不了了,不愿看他自以为得志的样子。我忍到现在,就是想看他能将皇上的心思引导到什么程度,然后狠狠反转一下,令皇上无话可说,那时田文良的仕途也该到尽头了。”

于景庭低头将密信收回木匣,许久抬眼:“殿下做事的目的还是这样纯粹激烈,却叫旁观者捏把冷汗……就算知道魏帝的猜忌在何处,你难道可以为了避免而不去做?”

我想了想道:“至少太子会明白我。”

于景庭微微一笑:“那真是他的幸运。”

果然,宋然很快得知魏军的意图,不再以防守为主,转而展开主动进攻。武佑绪重伤之后,徐卫也在与越军交战时再次受伤,以致短期内不能领兵。将领们都见识到宋然凶悍的作战风格,态度由跃跃欲试变为谨慎严肃,程雍反而积极起来,多次主动要求直入对方中军,与宋然正面对决。被我屡次驳回之后,他沉冷地讥讽:“越王殿下过去的盛名难道是靠了宋然才树立的?如此一味避其锋芒,真枉费武将军视你为天神一般敬仰。”

我对程雍的故意激将都懒得再理,之前已经解释过多次,魏军此时的首要目的不是迅速歼灭宋然军队,而是占领长沙,减少南越赖以支撑的军事据点,如此才能配合江夏魏军,形成齐头并进的战场优势,可是程雍偏偏如耳聋一般。于是挑眉道:“程将军若真在意武将军伤势,何不直接找他表达一下关切之情?我认为于军师说得对,程将军这般性情孤僻,难免寂寞空虚,还是多与同僚交流为好。”

程雍神色更沉:“多谢殿下提醒,末将正要问,于景庭身为军师,到处借算命探人底细,是不是有蛊惑人心之嫌?”

我一时语塞,心想这算命的把戏还是当年江陵之战时教给于景庭的,哪料他举一反三学以致用了。正色道:“这件事我会问清楚,于军师为人方正,程将军不必多心。”

程雍沉着脸对我抱拳告退,我本以为这事就此了结,结果半夜护卫匆忙来报:“殿下,程将军私自率军袭营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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