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之后, 消息更为明确,赵誊将攻魏越军分为三路, 共十三万大军,宋师承为主帅, 霍信为副,其子宋子睦为先锋,分别从汉口、历阳、九江向魏国东南边境进发。

得到越军的准确消息后,我向汉口、九江两个方向派出更多斥候,同时与江原江进推演布军地点。我踏遍了合肥城外方圆百里的地方,把决战地点定于合肥城西北,为了确保一战定胜负, 从汉口、九江通向合肥沿途城镇中的驻军全部悄悄回撤。江进与我共同发出调兵令, 命南营十万军队陆续进驻合肥及周围地区。

越军几乎一路畅行无阻,只遇到少量抵抗便占领了沿途城镇,并持续向合肥推进。半月之后,越军先锋占领在距合肥百里之遥的舒城。宋师承本欲休整数日, 将后方领地巩固后再寻求与魏国大军交战, 不料赵誊却命他放弃已占据的小城,火速北上,寻找魏军主力。于是,宋子睦只能率先锋两万继续北上,直奔重镇合肥而来。

江进听到消息,在房中急得团团转圈,转完了狠狠跺脚, 冲我和江原道:“你们说说!究竟何时行动?越军马上就要打到城下,你们该不会想打守城战罢?”

我抬起干涩的眼睛:“三皇兄稍安勿躁,来的只是先锋。我们还须等主力到齐,引他们钻入张好的口袋中,一举歼灭。”

江进更加不满:“等到主力到齐,黑压压一片压城,与我们兵力不相上下,怎样保证大胜?何况历阳还有霍信三万后援在按兵不动,假若我们交战正酣,他从背后插来一刀,截断我们后路,还谈什么一举歼灭?”

江原笑道:“三弟求战心切,我可以理解,不过越军以步军为主,要行到城下再快也要一天。如果再算上斥候路上所用时间,他们明日正午才能来到。三弟既然想出战,不如明日凌晨与我们一同出城,还可以看到越军攻城的景况。”

江进闻言喜道:“当真!”

江原边收地图边淡然道:“我和越王已达成共识,不放过任何一队越军。三弟还是养精蓄锐,预备开战罢。”又看看我道,“你趁早也去睡,胜了又没有功劳,何必这样拼命?眼睛都熬成什么样了?”

我微微一笑:“还是太子殿下精力充沛。”揉揉太阳穴,站起来对身边护卫长道,“传令,明日寅时初刻出城,城外用饭!”说罢转向江进,“三皇兄虑得是,若与扬州的联系被切断,的确是大麻烦。我只是基于对越军了解,对作战给出一些参考意见,具体布军还得劳烦皇兄亲自安排。”

江进听了愉快起来,低笑道:“凌悦,这么说就见外了,对你的策略我没有任何意见。”迅速勾勾我的下巴,肃然向江原道,“大哥,明日见!”

江原还来不及对他使脸色,江进已经迅速消失。我皱眉:“总感觉韩王的态度越来越怪。”

“是么?”江原也过来勾我的下巴,“那有什么奇怪,他心中不甘是肯定的。”

我立刻想躲开他,冷不防却觉脚下一软,身子一晃,差点磕到门框上。江原急忙扶住我:“怎么了?”

我回身朝他张手,嘿嘿笑道:“困了,背我回房。”

江原微微诧异,接着嘴角一勾:“我可不想让军中传出太子被欺压的流言。就算你在这里睡,我又不会把你怎样。”

我笑着出门:“那我回房睡觉,你也不要跟来,小心让军中人觉得太子巴结越王。”

连日紧张谋划,一旦放松便更觉疲累,这一天我睡得很沉,以致凌晨出城时还有些困倦。江原扒开我眼睛数里面的血丝,严厉道:“战斗结束之后,你给我大睡三天,不得过问任何事务!”

我拨开他的手,跨上燕骝:“太子殿下,你要比妇人还罗嗦了。”

江原冷冷哼道:“第一次真正对峙旧日部下,我怕你激动过头。”

我不言语,轻点一下马腹,冲出城门。

其实,从得到消息那日起,我心中的重压便片刻未减。闭上眼,许多熟悉鲜活的面孔总会在脑中出现,而不久之后,他们其中许多人就要在我手下变成冰凉的尸体。这样的结果,本该我一人承担,也只有我一人承担。

此时太阳尚未升起,城外还是漆黑一片。江进带着身边护卫来到城外的中军行辕,分别对各军将领们下达最后命令。按照事先谋划,一万军队驻守合肥城中,五千军队驻守在合肥通往扬州的要道,以防后路被断。其余军队全部在城外布阵迎敌,力图将越军主力尽数牵制在城外的开阔地上,以利于骑兵驰骋冲杀。

江进布置完后,我又严厉对将领们道:“诸位将要面对的是南越的精锐军队,他们曾参加过灭蜀之战,赢得大小战役无数,万不可掉以轻心!不过也别忘记,你们优势也十分明显,魏国制作最精良的武器已被你们拿在手上,最优秀的战马被你们骑在身下,合肥粮草充足,扬州还有数十万军队作为坚强后盾,这一战尽可放开了打!”

将领们气势如虹,高声领命。

我面上并无松动之色,逐一扫视他们,冷然开口道:“朝廷提供如此优越的条件,对你们的要求只有一个:全歼越军!打胜了,南营从此为魏国精锐,人人得以封爵领赏,荣耀先祖、荫及后世!败了,从此无颜,南营再休提立功封赏之事,我自会上书朝廷,解散你们军中建制,发配后方!”

将领们闻言,纷纷表露决心:“全歼越军!绝不辜负朝廷厚望!”

我微微点头,拔剑挥于身前:“一切行动,听韩王号令!违者军法论处!”

将领们与身后的士兵都同样举起手中兵器,喊声震天。

“熄灭火把,衔枚而行。克敌之后,我在合肥城中为你们摆宴!”我收起长剑,对江进略一颔首,收起旁边木架上的半片兵符,走出中军行辕,骑马赶赴与江原约定的观战地点。

我来到城南巢湖边的一片山丘之间,这里事先已埋伏了五千□□手,护卫我和江原的三千甲士也作为机动兵力驻守此地。晨光初露之时,我和士兵们一起用了些冷食,继续隐藏在灌木中等待越军到来。

接近午时,阳光仍似裹在一层厚厚的纱帐里,天色混沌,憋闷湿热,人人如置身蒸笼之中。终于,远处地平线上有一道灰影正缓缓向这边移动,我低声道:“来了。”回头传令,“按兵不动,不得暴露踪迹!”话音刚落,那灰影已经移近,马蹄与人脚下飞扬的尘土,仿佛将天空搅得更加混沌,红色的南越旗帜隐约可见。

我轻轻走到江原身旁,江原回身拉住我,在一棵老树的掩护下向越军眺望:“他们的先锋大约有五千骑兵,比步兵早到,要不要告诉韩王先截住冲杀一阵?”

我没有像他那样仔细观看,只是扫一眼道:“不急,骑兵对攻城没有威胁,等他们先到城下,步军在后拥堵,我们从四周掩杀,正可避开与骑兵对抗。”

说话间,越军骑兵已经在距城池几里之外停下。恰好一名斥候赶来报道:“殿下,韩王已经将越军先锋放入,正安排少量伏兵诱战越军主力!”

我听罢道:“好,再探!”斥候施礼离去,我对江原道,“越军来得如此之快,定然是兼程而行。骑兵此时停下,一为试探有无伏兵,二为就地调整,我们给不给他们喘息的机会?”

江原揶揄我:“你刚才还说不急。”

我平静道:“我刚发现他们士气不高,而且不靠近城下,或许早知我们有埋伏。这样吧,”我回头叫来一个千夫长,“你带五百名弓箭手悄悄靠近越军,等到他们下马造饭,立刻放一通箭,射不射得到倒没关系。射完一轮后停住,如果他们还想下马休息,便再度放箭,如此反复。直到弓箭全部射出,你便带人回来,不要多作停留。”

那名千夫长立刻召集五百弓箭手领命下山,江原在旁笑:“叫越军误会伏兵实力,好计策。”

我在树根上坐下,淡淡道:“这样也可以让后面宋师承的主力更加确定,魏军志在守城。假若宋师承还有疑虑,想耽搁得稍久一点,只要我们按兵不出战,赵誊还会催促主力向北挺进。韩王第一战派出少量兵力假装败退,宋师承就不得不率军追赶,正可与我们大军正面相抗,可是这时,越军的士气已经被消掉一半了。”

江原赞同道:“等到我军一起,宋子睦的先锋部队陷入重围,宋师承本人也必然心神大乱。”

我闭目,低低道:“宋子睦被围,宋师承一定会来救,可是如果宋师承陷入死战,霍信未必肯来。为了保证一网打尽,必须在宋师承暴露危局前引诱霍信带兵前来。”

江原立刻道:“前几日抓住的越军斥候正可派上用场,我马上派两个人跟他去见霍信!”

我点点头,懒得再开口。

江原抱住我道:“有我在这里,你再睡一会么?”

我靠在他怀里,倦意袭来,果然睡着了。

睡到傍晚,我被鼓声与号角声吵醒,才发觉耳边喊杀声不绝,宋子睦的先锋军队已经展开了攻城战。南营士兵人人立功心切,一旦打起来便凶狠顽强。只见守城军士不断抛下滚木将爬上城头的越军打落城下,搭在城上的云梯则被浇上火油点燃,或是被十数人合力推离城墙。有用飞爪爬上城头的越军士兵,迅速被守城魏军斩杀。

我一跃起身,立刻被旁边的江原狠按到地下:“睡傻了?你想招揽冷箭是不是?”

我扒在山头灌木里,瞪眼问他:“什么时候开始的?”

江原想了想:“有一个多时辰了罢。”

“宋师承主力到哪了?”

“他胜过那小股伏兵后,行进得不快,大队人马应该能在今夜子时前到达。”

“霍信呢?”

江原眯起眼看我:“越王殿下,我要被你问话的表情迷住了。”

我扬手给他一下:“少废话!”

江原夸张地叫“疼”,然后压住我肩膀笑道:“我保证让霍信这老滑头欢天喜地地跑来。”

我冷笑:“那我负责为霍信准备接风盛宴,保证他吃一顿不想再吃!”

夜幕降临,巢湖上宁静如初,但我和江原都清楚,在无人知晓的湖水深处,必然有一支船队在悄然向北岸靠近。

合肥城横跨于施水之上,故而南北两侧除正门外,还各开一道水门。施水与巢湖相连,巢湖又能连通长江,十分利于水军攻进。根据我对霍信的些许了解,以及当初推演军法时对他的判断,霍信更喜欢依赖水军,而不喜欢步军。这次布防,我将重点放于对骑步军的部署,故意松懈了水上戒备,便有引诱霍信出动水军之意。

魏军对水上掌控力较弱,又不愿让南越得知自己正在改进水军,因此占据了巢湖与周围地区,却只能在沿岸布兵。假如越军乘船在湖中肆意游荡,魏军也只能干瞪眼而已,这是不容置疑的事实,也必是霍信选择水上进攻的重要缘由。

到了半夜,一支黑色的船队果然悄无声息地进入施水。埋伏在两岸山丘上的□□手严整地排好阵型,只待令下,便向霍信水军射击。

合肥城下的越军在举火夜战,宋子睦腹背受敌,已经别无选择。假若停止攻城,全力对付身后魏军,城中的守军必会杀出,他只有将兵力分为两部分,一部分应对城中魏军,一部分谋求突围。

前方斥候轮番来报,宋师承衔尾追击江进溃散军队,终于进入包围之中。埋伏在侧的□□手将越军射得阵脚大乱,宋师承稳住军心后,本欲待天亮再寻求决战,却传来宋子睦陷入重围的消息,只得兼程前来营救。江进却在前方摆开了阵势,誓与他决一胜负。

我盯着眼前船队,这些都是轻型战船,每船大约只载得百人,看数量还不满五十艘。待它们全部进入河中,我命身边护卫举火为号,在山腰按约定轨迹挥舞。不多时,对岸火把同样点起。

我一声令下:“击鼓,放箭!”

震耳的战鼓声隆隆响起,几乎同时,两岸射手开弓射向河中船只。前排军队第一轮羽箭射出,船上无数桨手坠落水中。后排射手立刻穿插向前,手中羽箭早已换成火箭。很快,几乎所有船只起火,更多士兵为逃命跃入水中。两岸各三列射手交替射击,许多士兵被射死在水里。

待到羽箭用尽,我再度传令,鼓声又变,□□手抽出腰间斫刀,冲向河岸,逃上岸的士兵几乎无一幸免地丢了性命。

我对一旁待命的甲士们道:“下去看看,见到将领模样的不要杀,带过来我问话。”

不久他们果然带来一名副将,他神情原本悲戚不已,一见到我,忽然变为愤恨。

我问他:“霍信在何处,你知道么?”

他啐了一声,恨恨道:“霍将军神机妙算,在幕后指挥合肥守军的那只手果然是你!你生长南越,却叛国投敌,堂而皇之地杀害自己国人,还算是人吗?你尽管杀了我,休想知道霍将军半点消息!”

我哼笑道:“霍信此时言语欺人,也许能暂时瞒得过你这样的单纯之人,可是将来建康城破,我敢说他会是第一个投降北魏之人,你信不信?”

那人愣住,又立刻对我破口大骂。江原将剑逼在他颈上,冷冷道:“你们南越有什么可留恋?奸臣当道、忠良遭陷,君不君、臣不臣!谁要做你们国人,那就是蠢!”

我拉住江原,对护卫挥手:“把他带下去好好看住。”自己皱眉思索,“霍信显然不在船中,照此看来,他竟然知道我在这里,却故意放了这些人来吸引注意……”我猛然抬头,江原也一副幡然醒悟之态。两人几乎同时道:“不好!”

我看着东北方向,又沉思道:“来不及追了。想来他是用水军吸引我们注意,走陆路绕过我们的军队,直接奔合肥城北去了。他要做什么呢?救出宋子睦,为宋师承解围,还是另有所图?”

江原冷冷道:“霍信之狡猾,果然出人意料。我看他若知道水军下场如此,又听说了宋氏父子的情况后,恐怕不会再出援手。”

我脑中一闪,立刻下令三千□□兵前往合肥城北的粮仓。结果终究晚了一步,丑时中刻,合肥城北火光甫起。斥候急报:“城北粮仓突遭袭击,守将支持不住,被敌军得手!”

江原急问:“烧了多少?越军如何?”

“两个最大的粮仓起火,□□营正在扑救,越军不知所踪!”

我叹一口气:“我们烧他水军营,他烧我们粮仓,也算找回了。”

江原拍拍我道:“这里留给□□营收拾,我们该去主战场看看情况了。”

城外,宋子睦还在重重包围之中,身边的士兵越来越少。我们带领三千甲士,直奔西南而去,绕过混战的军队,再穿过列阵待命的机动部队,远远只见数千步军整齐排成圆形战阵,面向四方警戒。他们中间的空地上排列着几十面一人高的战鼓,正在鼓手敲击下发出杀伐之声。江进站在望楼上观看敌情,不时指挥旁边望楼上的旗帜变换。

江原低声道:“看江进这架势,还算游刃有余。”

我也压低声音回道:“可能宋师承救人心切,让他暂时占了上风,我们再往前去。”

前面就是双方交战的主战场,已无法像这样在军队中穿插行走,我和江原不敢掉以轻心,宁可远远绕路,放慢脚步以减少被人发现的可能。

东方渐渐放明,喊杀声减弱,我和江原谨慎地对望一眼,又向四周环顾。黎明再次来临的时刻,好像是彼此心中有默契一般,我和他带队走到了接近越军后方的一处低矮山丘间。

从坡上再往前看,我看到了中军拱卫下的主帅行辕,也看到了宋师承白发苍然的干瘦身影。上次相见,还是在建康城中,只是一年,他好像已经变得苍老不堪。

是曾为宋然失望,还是为赵焕心痛,甚或后悔当年的一念之差?我无从猜想,也无暇感慨。

我能做的,便是按照早已经想好的,去做现在必须做的事。我将手指放在唇边,尖利地唿哨一声,燕骝在我身下不安分地躁动。我举起手中的剑,向身后准备好的一千甲士果断下令:“冲!”

燕骝昂首长嘶,闪电般冲下山丘,挟着风驰电掣般的声响。我带领士兵们冲向中军行辕,手中长剑连挥,劈出一条带血的路。

万人丛中,擒敌首将!

我今日要擒住的,是曾经最尊重的长者。

瞬息之间,我的剑已来到离宋师承最近的将领面前,他震惊不已地看着我的脸,居然不知道躲避。

“凌王殿下!”不知道谁突然喊了一声。随着这声呼喊,附近所有的兵将都停下了动作,齐齐将目光聚拢在我的身上。

我心中一颤,也险些被这喊声震落了长剑,然而再回神时,我的剑尖却已经稳稳指在宋师承的咽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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