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若无其事地恢复严肃表情, 正直地平视前方。

江原瞪我好一会才侧身转向地图,慢慢将手指移到淮河流域:“淮河, 我国进取长江之根本,攻守兼备、战略纵深之地。无江淮, 我军便没有转圜余地,更无以对南越构成进攻态势,一旦开战,反而会受南越掣肘。若他们的兵力到达到淮河,战线就会被迫移至淮北,要重新夺回主动,将付出艰苦代价。三城尽占淮河上游, 对下游重镇形成俯冲之势, 失去后会直接破坏我军在淮河一线布防的完整性,影响整体战略布局。”

温继赞同地点头:“陛下历来重视经营淮河重镇,这次命越王领兵东海,也是令他着力整顿江淮兵力之意。”

江原严肃道:“正是。”说着在地图上山东位置轻点, “山东水军虽训练有素, 然而远离前线战场,要整体迁移到长江之内作战毕竟不现实——如越王所说,数量也嫌单薄。将来最理想的角色,是作为一支奇兵,从海路策应渡江大军。而我国在淮河造船练军,将来向长江投放兵力,却是顺理成章。”

梁王不悦道:“如今在讨论淮南三城, 太子不必牵扯到山东水军。”

江原立刻躬身拜道:“叔父见谅。”又将众人视线引向长江,“江淮本是一体,南越无有江淮,便等于将长江天险的阻碍削去半数,我国只要逐渐蚕食南越江北领土,就能将南越逼至只能死守而不能进攻的境地。如果听从越王意见割地,虽会暂时令越人放松警惕,却将有助于南越重铸江淮攻防体系。我军更是连唯一可以依托的河系都要丢掉,水军训练受阻,优势大大削弱。因此无论对内安抚,还是对外进取,三城之地决不可失!”

我冷冷问道:“然则太子如何应对南越?”

江原拄剑冷笑:“重夺三城,贵在神速。表面上尽可做出诚心割地之态,暗地迅速集结重兵,一举将毫不设防的越军尽数歼灭,以洗刷我国被迫割地之耻。到时南越朝野必然惊惧,即使恼羞成怒而发兵,普通军士也必因三城本非原有国土而不肯冒险出力。至于南越掌权者如赵誊、楚尚庸之流,只须我国派能言善辩者加以游说,并贿以大量财货美女,很快便能止息兵戈,令两国关系回复原状。”

我站起身:“太子所言大谬!我早说过,赵誊并非无能之辈,更受不得他人挑衅。太子此举固能夺回三城,然而必然使魏国成为南越眼中之刺。士兵见识魏军对敌手段,就算此时不肯出力,将来战火不可避免时,必会拼死不降!太子既知可用大量财货笼络关系,对南越就更该一如既往地采用怀柔之策,免得功亏一篑。”

我嘴角微扬,越过众人走到屏风旁,对江原侧头低语,“假若赵誊得不到土地,怀柔失败,此战因此不休。太子是否准备好重将我献出去,保存实力以谋长远?”

江原面色倏然发沉,切齿道:“凌悦,你拿自己威胁我。”

我抬头一笑:“鱼与熊掌,殿下不可太贪心。”转了转眼睛,笑得更灿然,“何况你得到的远比丢掉的有用。”

江原冷哼,用众人听得见的音量道:“我认为南越绝不会因三城与我国全面开战,因此不足为惧。不知道越王有何高见?除了坚持割地以麻痹南越的论调,可拿得出足以服众的计策?”

我不着痕迹地把他挤到一边,站在地图之前,先将视线投向龙座上的江德:“臣除之前罗列的种种依约割地之必要,另对割地之后魏国如何经营布局、如何进取南越,最终尽得江南之地,有一整套策略。请陛下与诸位在座者,包括太子殿下不吝指正。”

温继微笑道:“越王畅言无妨,老臣事前绝不会带半点成见,陛下和众位大人一心为国,自然更不会带有偏见。”

我恭然向他一拜:“多谢温相。”接着扫向座间众人,“臣对南越策略有五:一为君,二为臣,三为民,四为城,五为兵。此五策,须举国同心、朝廷上下左右相辅相合方能为之,一旦付诸实现,南越覆灭近在眼前,区区三城之地,自然不足挂齿。”

刚一说完,梁王已经不留情面地刺道:“越王一味夸夸其谈,言过其实,却无半点涉及实事。难道这便是南越养出的武将?”

我漠然一笑:“是不是信口开河,梁王听下去才可评判。我生为越人,长于江畔,又兼统兵多年,在座有谁比我熟知南越一草一木,了解南越人心向背?”

江原走回梁王身侧坐下,表情冷然:“越王既然如此洞悉,因何在南越狼狈遭人诬陷?这难道不说明越王感知不足为信?”

我听他如此挖苦,也不禁有些恼怒,正要开口驳斥,江德不耐烦地示意江原住嘴,问道:“越王但说此五策何解?何为君策,何又为臣策?”

我只得无视江原,平静答道:“回陛下,君策即是对君之策,臣策自然是对臣之策,以此类推而已。”见江德颔首,我续道,“君,一国掌权者,如一军之统帅,一舟之舵手。君主之作为,关系国家安危存亡。眼前南越国君赵焕已然失势,但是余威犹存,太子赵誊□□在手,难免受到质疑。赵誊处心积虑多年,为的就是登上皇位,并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赵誊为人自负,臣以为魏国此时当顺其喜好,支持他进一步篡位,如此将更加引起朝中正直之臣与他离心离德。等赵誊登上皇位后,我国以卑微姿态百般敬奉,割地进贡,使他不觉中骄傲自满,更加轻视魏国。此策一为骄兵计之延续,二为将来伐越之口实。”

温继抚须笑道:“此计虽好,然无新意。那么如何行臣策?”

我笑:“臣策也无新意,事实上魏国也从未间断行使。亲近国君身边有影响力的人物,或重金买通,或投其所好,总之令其为魏国说话,心向魏国。对那些中正之臣,用一切力量阻挠他们向君主进言,让他们事事受制并与被魏国买通的大臣产生矛盾,进一步扰乱国君的视听,使之或受到猜忌,或被认为无能之辈而弃用。”

江原鄙薄道:“果然无新意。”

我冷淡地笑:“此事自然应是太子殿下长项,望您再接再厉。”面向众人继续道,“第三为民策。江南气候温湿,作物一年两熟甚或三熟,江北却只得一熟,若单比内耗,魏国无法与南越对抗。因此必须派出专门人力,暗中赴南越收购囤积粮草布匹,同时魏军在春耕时四处游击,延误江北越人种粮时节,秋收时则深入田地抢收作物,最终使越人断粮缺粮。南越富庶之国,新并入的蜀川更是丝帛粮米之乡,百姓生活富足,本不乐从军,如果军中粮缺,士兵便会对朝廷生出抱怨,朝廷必然为平抚军队而收重税,最终激起百姓不满。”

江德沉吟道:“此节朕也想到过,只是收效甚微。毕竟江北还易收效,要将粮食运出江南,或者扰乱江南春耕,目前军队还无法做到。”

我嘴角一弯:“陛下何必要将粮草运出江南,只须囤积某处,大军过江后正可就地取粮。”

江德眼睛微亮:“这件事谁可办到?”

“臣在民间认识一些商人,或者可以不露痕迹地渗透入南越。”

江德想了想,微笑道:“此事稍后详述,先说下去。”

“是。南越百姓安于现状,不喜兵争,虽是好事,也有坏处,便是臣此前所说的立信之事。军力不强,攻势不猛,无以谈进取天下。然而如果军队杀戮太过,不论引起越人反抗,还是令越人心怀暗恨,都是长久之患。越人宣扬以文德治国,魏国单靠武力取南越,或会遭越人轻视鄙薄。对于多数南越百姓,令他们只远远听闻魏国威名,自己在不知不觉中被接收,应是最好的结果。因此臣认为,此次割地,不宜失信天下,但可在开战时结合魏军的胜利散布一些消息,让他们明白魏国并不是没有实力,而是南越太子卑鄙相迫,魏国君主贤明不愿失信之故。魏国远攻其心,再令南越自苦其身,兵临城下时自然归附。”

温继终于面露讶异:“越王,果真南越民性民心如此?”

我轻描淡写道:“虽不能一概论之,但大致如此。何况民心在于引导,假若越人普遍听到相关言论,事实又显示魏国贤明而南越苛刻,魏军踏入江南土地便不会受到过多排斥。”

温继看了看江德:“越王所言极具诱惑,老臣倒有些倾向于暂且割地了。”

江原故意把身体歪向一旁,面色阴沉不善。梁王也仍是冷笑:“丞相小心被蒙蔽,越王的话不过又是无形空言罢了,除去屯粮还算靠谱,其余全是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

我目光微闪,也冷笑着看向梁王:“以上三策皆为文伐,后面两策才涉及用兵。敢问梁王,攻越之要在何处?”

梁王似乎对我的询问十分不屑:“自然是渡江!”

我追问:“渡江之突破口在何处?”

“当然是京口、采石。”

我再问:“若要夺京口、采石该当如何?”

梁王哼一声不再理睬,江进忍不住插嘴:“得广陵、历阳。”

我不肯罢休:“若要得广陵、历阳呢?”

江进一边奇怪一边道:“保淮河一线布防完整?这明明是皇兄的观点。”

我笑起来:“也对,却不全对。”

梁王冷冷问道:“那越王言下之意,攻越之要在何处?”

我抬起剑鞘,慢慢指向长江源头:“就在此地!”

江进惊道:“蜀川?”

我肯定道:“蜀川!”

江进皱眉表示不解:“蜀川四塞之地,何以成为攻越要冲?过去越王着力经营的不是荆襄么?”

我微笑:“韩王心明如镜。不过没有川中作为后盾,荆襄又怎么能经营稳固?如果说安丰三城占尽淮河上游,那么蜀川就占尽了长江上游。而且长江与淮河决然不同,淮河上下游之间落差不逾百丈,所谓水流最急河面最窄处也有近十丈,船只穿行自如,毫无惊险。而长江源自高山大川,从源头顺流而下,差距何止千丈?如此落差,即使从下游突破防线渡江,不久也必被上游增援兵力所钳制。南越当初之所以不抢淮河而先灭蜀川,便是为此。”

江进变脸:“原来南越布军重中之重在此处,我还道是蜀川不稳之故。以前两位皇兄一个专心攻赵,一个布防江淮,我兵力最少却面对最大压力,哪有不吃亏之理?”

江原淡然出声道:“三弟,不得关中,魏国便有心腹之患;不防江淮,我国便不能分南越之心力;你不在荆襄抗住重压,南越早已经挥师北上,夺取淮河。对长江两路并重,本来便是早已制定好的策略,你兵力少些乃是因为地形受限,下游宽广是以需要多设兵力。”

他接着看向我,露出讥诮表情,“而且建康虽倚仗上游庇护,却素来对荆襄充满猜忌,万一荆襄守将存有反心,对建康便是灭顶之灾。没有越凌王先在荆襄拥兵自重,又怎么能对他离间成功?”

“你!”我大怒,一甩手,剑鞘猛然脱开剑身飞向江原。

江原侧头一躲,伸臂接住,回手用力扔回我脚下,眸子冷漠:“越王若还记得离间之苦,就不要妄言惹人猜忌!”

江德在龙座上严厉道:“太子!让越王说完。”

温继急忙起身:“朝堂之上,二位切莫动手。”叫过侍卫,收走了在座所有人随身携带的佩剑。

我与江原不示弱地盯住对方片刻,同时移开目光,看向地图。我整理思绪,重新道:“如上所述,江南之重在蜀川,魏军若得蜀川,只要乘舟顺流而下,长江天险即破。蜀川之重在何处?韩王方才之言不错,在汉中、荆襄!汉中既下,可扼蜀川通北要道剑阁,切断南越与关中领土联系,荆襄若下,长江门户洞开,处处可渡!”

一直未曾发话的周玄冷静开口:“依越王策,第四针对南越之城,当舍弃对淮河的重视,先取汉中襄阳?”

我点头承认道:“这其中又以襄阳更重。长江绵延万里,不可能处处设防,沿岸许多要冲之地便被作为重镇经营起来。襄阳扼汉水中游,城池易守难攻,却可以轻易出兵驰援长江上游任一重镇,且优势明显。荆襄之地人口密集,乃蜀川与下游枢纽,如蜀川之喉,江南之脐,得此处,南越如被拦腰截断,顿失江水上游之势。”

周玄不置可否,又陷入沉默。

我又对江原道:“荆襄与建康确实关系微妙,既相互依存,又若即若离,历来受朝廷重视却又易受猜忌。若要得荆襄,太子殿下还可故伎重演,离间荆襄守将与朝廷关系。”

江原哼笑:“既然是越王殿下一人的计策,何须叫我实施?稳扎稳打的策略不用,偏偏另辟险径,急于求成。你爱受人唾骂,炫耀才能,与我无关。”

我不觉面容一僵,还是坚定了决心,向江德道:“陛下,臣最后一策,是用兵。军队实力乃国家根本,兵将没有足够能力,任何策略都是空谈。臣请陛下准我统领魏国伐越事宜,从现在起布置分配各方人力物力,为最后渡江总攻,一举灭越作准备!”

此言一出,果然众人无语,宇文灵殊担忧地看我,周玄与梁寇钧仍是无所反应,江进表情诧异,梁王不屑,江原黑脸。

萧贤慢慢道:“周大将军、太子、梁王、韩王面前,越王此语未免张狂。”

我道:“萧大人对所列五策有何质疑尽管提出,小王可一一作解。”

萧贤也陷入沉默。温继起身问:“众位对越王之策可有存疑之处?”等了一会又道,“如果没有,请陛下裁度。”

江德并未多看我,犀利地扫视众人:“有谁赞同太子立即收地、稳步推进?”众人良久无言,江德又问,“赞同越王放弃三城、率先图谋荆襄的不妨言明。”依旧无人回应。

江德站起身:“既然众卿不便明言,散朝后可写入奏章交朕审阅,朕会找你们单独询问。下面宣布对太子越王擅自闯入南越,惹下事端的惩罚。张余儿!”

我走到阶前,与江原一起下跪听旨。

便听张余儿上前宣道:“陛下口谕:太子越王行事鲁莽,致使魏越两国邦交受挫,民心惶惑,不严惩不足以平众怒。但念太子身为胫14孔锎忧幔y阂荒辏愀兴脊痈迤芳耙陨瞎僭奔踬喊肽辏辉酵跎砦淄酰恢怨椅兀仔潭y阂荒辏栈仄淞炀ǎ愀兴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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