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他粪勺上的东西滴滴答答往下掉, 我伸臂挡了江原一下,笑道:“春日已逝, 哪来的春意?倒是陈将军几月来独守空房,想必心中寂寞得很。”

“牛±献泳退慵拍, 你问问身边那位敢放我出门踏春?”陈显挥动手中的粪勺,冷眼看我,“奇怪,你怎么知道我要请姓江的沾沾夜香,居然老子没动,你就拉他躲了,心意相通也不是这么个通法。”

我微微一笑:“在下早让陈将军跟了我, 你不肯, 义无反顾跟了燕王。如今被冷落这么久,幽怨之情却要通过泼粪发泄,就不怕被再度冷落?”

陈显抱着粪勺大笑,周身臭气熏天:“哈哈, 老子没求着谁将陈某金屋藏娇啊, 分明是有人难耐思念之苦。陈某虽然厌恶这种人,但实在觉得燕王殿下与我这桶粪便一样,虽臭却十分有用,忍不住表达一下对他的特殊感情。”

我忍住笑,摸摸鼻子:“果然很臭,本人深有同感。陈将军不如跟我去东海郡,我会上奏皇上, 保证你行动自如,且不会被熏到。”

江原掐我的手腕:“陈将军,可记得当初的约定?犬子即将挂名开府,统辖关中,□□职位正等你挑选。”

陈显呸一声:“装腔作势!谁不知道你们私底下那些烂事?过去还算同床异梦,如今变成狼狈为奸了罢!陈某越来越觉得被耍了。”他瞧着我的脸,又瞧向江原,突然狂笑,“过去总听说天御府祭酒以色惑人、攀折高位。不过最近的传言似乎转了风向啊,美人冲冠一怒,险些江山变色?名震天下的越凌王忍不住发了一次威,到底把自己绑在了魏国,想必燕王殿下做梦也在偷笑罢?”

我嘴角抽动,江原的眼神却在微微闪烁:“我的确高兴,他在这里会比在任何地方都好。陈将军,如今朝中局势已定,关中诸郡亟待经营,本王需要你,你也需要本王给予机会。”

陈显鼻中“嗤”地一声,显然不屑:“不要搞错了,我陈显陈氏皇族后裔,谁要你江家的职位!一个越凌王已经骗到手,难道还不知足?老子不能眼看你们糟蹋关中百姓,这身白衣却也不打算脱去。”

江原肃然看着他:“你要如何?”

陈显回头舀了一勺粪水,扬手泼在园中,眼角射出一道犀利的光芒:“我陈显,不会受你江氏朝廷任何命令,但是你们对于北赵的政策,必须经过我同意。”

江原目光一冷:“好狂妄的要求!难道你真以为本王整治关中,离了你不行?”

陈显大笑:“多谢提醒,陈某自然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却怕燕王忘了本分。提什么要求在我,答不答应在你,燕王殿下觉得很为难?”

江原面色微沉:“陈显,你知道我费了多大的力才恳求皇上保住你的性命?我并不想杀你,但你不任官职,还要妄图影响朝廷政策,岂不是存心让我无法向皇上交代?”

陈显讥笑,把粪桶敲得震天响:“自己一厢情愿把老子弄到这里替你看园子,难道还要人感激不成?”

江原沉声道:“那你也不要指望朝廷会一直奉养北赵的旧臣和陈氏族人。本王可以保他们一时性命,但不能让他们成为负累。”

陈显睨眼道:“随便你,能用的留下,不能用的就一刀了事,老子也想通了,犯不着为一群废物委屈自己。反正皇兄已经不在,陈昂在关中的威信还不如蜀川前国主刘禄,杀了也没什么可惜。”他不再理会我们,拎起粪桶,走向花圃另一边。

江原冷冷盯住陈显的背影:“陈显分明在逼我杀他。”

我负手低语:“我倒觉得他是在试探你。”

“怎么讲?”

我瞧他一眼:“如果你真想造福关中百姓,其实完全可以答应陈显的要求。以北赵的百姓或皇族命运来威胁他就范,反而会让陈显认为你治理关中没有诚意。”

江原神情一凛:“你要我答应?”

我唇角翘起:“这么做其实是与陈显共事的最佳方式。一来他不做官,没有实权,朝中官员就不能借身份问题弹劾他,质疑他有异心;二来他本人一心保住关中,自然只会放行有利关中的政策,就等于防止失误发生的一道关卡。就算真有争执不下的时候,那也只是争执,因为陈显并不负责实施,最终的决定权还在你手里。”

江原静止片刻,猛转头,伸指捏住我的脸:“凌悦,我怎么没想到?”

我拉开他的手,冷哼道:“燕王殿下,是你权欲太重,听到有人不服从,立刻气得双脚离地,哪还想得到这个?”

江原看上去心情愉悦,听罢反而露出笑容,又扯住我道:“谁说的,你违背我的时候还少?只要你乖些,我一定温柔……”

我正待说话,却见那边陈显突然转身,见此情景讥诮地眯起了一只眼:“凌王殿下。”

我摆脱江原,正色道:“陈将军有何指教?”

陈显哼笑:“没什么。陈某本来想提醒你,你要做的事不比陈某坦荡,小心下场堪忧。现在发现无耻就是无耻,就算上面不无耻,下面也无耻,从头无耻到脚,倒也侵染得均匀。”

我挑眉:“陈将军只染了一半,比我还差一截,难道心中不服?”

陈显哈哈大笑:“论起这个,陈某是拍马也赶不上了,我无耻到头,你却刚刚开始,自求多福罢。”

我心里触动,不觉微呆了一下,江原拉起我,朝陈显笑道:“陈将军,你的要求本王考虑几日后再答复。”

“陈某在此等候!”陈显在粪堆边抬头,依旧大笑,笑声里多出点寥落。

江原一直拉我走出庄园,上了马车,微笑道:“凌悦,到我府中坐坐好不好?”

我见他脸上有得意之色,动了动眉毛:“不去。你在动什么心思?笑这么难看。”

江原嘴角那抹笑意更加浓重:“我想起陈显刚才的话,越发觉得自己如有神助,英明无比。”

我一巴掌按过去:“说话前先照镜子,英明的是我。没有我提醒,你还不先跟陈显撕破脸?”

江原飞快伸臂搂住我的腰:“我指另一句话,什么冲冠一怒……”我瞪起眼,他立刻躲开我的目光,笑道,“有你这样对我,以后什么不能迎刃而解?所以还是我更胜一筹。”

我揪住他的衣领,恨然道:“你小心!我已经没有退路了!如果你哪一天再瞒着我做什么事情,或者变得只懂争权夺利,我第一个不放过你!”

江原一脸无辜:“我哪里瞒过你,除了这次事出突然,也不是完全有意不告诉你真相。”

我冷笑:“是么?你敢看着我的眼睛,说韩梦征这件事从开始就没瞒我?”

江原笑起来,搂紧我的腰:“他已经回国了,你难道还在吃醋?”

“谁说这个!”我气恼地揪紧他,“江原,你还想骗我?从韩梦征做出一副为你神魂颠倒的样子开始,你就清楚的知道,他的目标是你。可是你却反而提醒我要小心,故意在我表示怀疑的时候误导我的判断,让我误以为他要除去的是我!”

江原笑笑:“我也是后来才知道判断失误。因为南越赤冲一直对付你,难免被误导。”

“不对,你是故意装作中计,引诱他联合晋王来杀你。”我盯住他的眼睛,“你那时就想这么做了,因为害怕我会看穿,甚至心虚到不敢正眼看我。晋王最后做得这样绝,也有你的功劳。从毫无诚意的选妃,到一再露出破绽,你让晋王看到夺位的希望,要的是让他孤注一掷,铤而走险,到最后彻底失去与你抗衡的可能。”

江原不回话,有些心虚地笑着把我按到怀里:“我也没料到晋王比我想象中能干,是我不对,让你虚惊一场,好在都过去了,以后不再这样就是。”

“可是后果无法再挽回了。”我皱眉,手臂抱紧了他,这些天来压在心底的想法终于脱口而出,“死去的,获罪的,毁去多少人?我只是觉得如果你一开始就告诉我全部的想法,完全可以不必用这样惨烈的代价换取太子之位。”

江原默然许久:“不这样,难道依照父皇的想法,真正娶一名王妃么?我不想再受摆布,也不想与一个毫无感情的人日日相对。”

“一时委屈罢了,只要能登上皇位,想做什么不可以?”

江原用力钳住我的手臂,切齿道:“那我可以留住你么?凌悦,我最恨你说出这种话,轻易得好像心里没有一点纠结。”

我咬了咬唇,低声道:“你心里也清楚,比起这样的后果,你我的事本就微不足道。我初来魏国时,街道上几乎人人都昂首挺胸,意气飞扬,可是这些天来,我看到的是街市冷清,每个人都在疑虑不安。一些有才能的官员因此获罪,朝廷许多部门都空了,要说魏国没有伤到元气,谁能相信?可惜事已至此,也只有尽力补救而已。”

江原放开我,仔细地看我脸色:“原来你一直为此难受么?所以不肯认同我的做法。别忘了你当初……”

我仰头倚在车壁上:“当初我远离建康,不算各地亲信将领,手中直接掌兵就有二十万,但有一点夺位之心,南越早乱了。几十万军队混战,必然殃及百姓,结果会比如今的魏国更严重。所以我并不为那时的选择后悔。”

江原面色有些发沉:“你是说现在见到局面如此,后悔选择我么?”

我微微一笑:“有点。当初没有彻底站在皇上的立场,却不小心被你迷惑了,结果遗恨到现在。”

江原猛然捏住我的下巴,恨恨道:“我发现你跟司马景一样的可怕,活着为了志向,死也为了志向,把自身看得比鹅毛还轻。如果我放任不管,总有一天你会再次把自己搭进去。”

终于惹得他冒火,我好笑地抓住他的手:“还有脸说,只差一点你就见不到我了。杀了宇文灵殊,他的家臣绝不会放我安然离开,若不是宇文灵殊及时醒悟……”

江原嘴唇吻下来,突然封住了我后面的话,有些霸道地命令:“不许再说!”

我眼角弯起:“好,我不再说。不过你得明白,为了你,我现在可是什么都做得出来。”

江原哼一声:“你这话应该改成:为了志向,什么都做得出来,包括离开我。’”

我转了转眼睛,叹口气:“就算是罢。好容易甜言蜜语一次,你非但不领情,还要拆穿我,真伤人心。”

江原冷冷道:“不幸言中,我才该伤心罢?”

我探头看了看车外,回头笑道:“天御府要到了,我也该下车了。”

江原拦住我,沉声道:“你还没有说,如果我答应陈显的要求,如何服人?父皇那里如何交代?”

我摊手:“我哪里知道,或许你家的秦王小鬼比我更清楚。”

江原目光一闪,若有所思。

马车在天御府门前缓缓停住,我跳下车:“燕王殿下,告辞。”

江原似乎已经想通,也下了车,莫名注视我好一会,问道:“你真不来?”

我被他瞧得发冷,毅然转身:“不。”

“让马车再送送你。”

“我走回去,你不得翻墙。”走了几步,我忽然回头问,“你何时去山东?”

“也许与你去东海差不多时候。”

我点点头:“知道了,你立为太子之后,我就动身,但愿我们还能同行一段路途。”

江原也轻点一下头,又道:“凌悦,其实你说的对,朝中流失了许多人才,我需要尽力补救。”

我释然笑道:“改日再见罢,燕王殿下,不久就要改称太子殿下了。”

立太子的前几日,我进宫早朝后被江德叫到了书房。他看上去积怒已久,一见我便冷然道:“你终于肯来上朝了?”

我跪地不语。

“起来!朕特准燕王在家养伤,你送走晋王后也立刻称病。朕想问问,你得了什么病,可以与人饮酒游玩,唯独不能上朝?”

我站起身道:“心病。”

“心病?”江德满脸愠色,“晋王反逆案中,你险些杀死韩王,朕看在燕王面上,惟独对你既往不咎。你不存感恩之心,反用这种话来敷衍朕?”

我恳切道:“陛下可记得臣因何来到魏国?”

江德看着我:“朕自然记得。”

“臣不愿手足相残,更不愿因萧墙之乱使国力受创,宁肯流落魏国,想不到最终还是见到了这一幕。臣亲见燕王重伤,晋王远行,包括韩王在内的数万人牵涉其中,内心不能不受震动。”

江德沉声道:“这件事你本不该参与。”

“是。臣事后想想,当初如果及时上奏皇上,或许解决得比现在圆满。”

江德目光微微缓和,语调却依旧沉冷:“你对燕王关心则乱,甚至不愿他娶妃,朕可以试着理解。但若一味意气用事,朕将会重新考虑你参与南越事务的能力。”

我抿住唇,面色微变,片刻才道:“臣一时自私,险些辜负陛下厚望,臣……臣……”我声音低下去,显得心中又委屈又懊悔。

“好了,”江德拍拍我的肩,叹道,“这件事也不全怪你。燕王自幼个性颇强,当年只为朕替他选妃一事,多少年与朕赌气疏远。如今他大了,要做什么,连我这个做父亲的都无法预料,更何况你?朕只是担心,以后朝中再无人能与他抗衡,他做了太子之后,会更加忘乎所以。”

我道:“臣也担心燕王权欲过盛,所以想暂缓前往东海,而是与燕王一起拜访梁王。”

江德颇为意外:“你不去东海郡,想去琅琊郡?”

我试探道:“臣听说晋王的子嗣现在山东某处,陛下不担心么?”

江德神情一凛,冷声道:“你从如何听来?”

我并不回避他的审视:“因为江容还在洛阳,陛下相信梁王会做这个人情。但臣也有理由怀疑,燕王此去动机不纯。”

江德的目光很凌厉:“你居然不相信燕王?”

我放低声音:“臣不能相信,不知陛下是否也存有疑虑?”

江德面色凝重,在书房中踱起步来:“越王,朕要不动干戈而让梁王完全效命于朝廷,应当怎么做?”

“护送梁王世子江容去山东。”

江德霍然转身,怒道:“你回答得如此干脆!难道一开始便有预谋?”

我跪地,肃然道:“臣惶恐,但臣的确想过很久,只有江容安全回去,才可以劝说梁王重新与朝廷同心。否则,燕王此去要么无功而返,要么便要诉诸武力。没有梁王鼎力相助,以现在人心惶惶,士气低迷之态,魏国非但无法图谋南越,更恐被对方乘虚而入。”

江德咄咄追问:“你有何把握?万一江容回去,反而令梁王没了后顾之忧,图谋逆反呢?”

“臣以性命担保……”

“朕要你的命何用!”

我平静地道:“那就请陛下相信臣。臣愿以毕生之力助陛下完成大业,绝不会做对魏国不利的事。”

江德用他久经世故的目光注视我,一时沉吟不语。

我不再开口,只是在一旁等待。过了很久,江德走到书案前,提起一只朱红的笔:“越王,朕决定再信你一次,准你带着朕的密令与燕王同行!”

我接过江德的密旨,双手颤抖了一下,脑中忽然奇异地闪过很久以前,我无数次从父皇手中接过圣旨的情景,带着有些天真的得意,骄傲得仿佛已将世界握在手中。我长长吸一口气,缓缓吐字:“臣凌悦,遵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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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宫中离开,我策马出城,一路奔向黄河岸边。远远抬起头,河水依旧在高处肆虐,拍打着堤岸滚滚向东,就如永不止息的岁月,不能回首的一生。

我静坐在易青坟前,向他徐徐说起南越近来发生的事。河水在我们身边流淌,我分不清自己在自语还是倾诉。

晋王已落得下场悲凉,剩下的要等赵誊来偿还。可如今我不但真的要面对故国,还要亲手将它毁灭。易青,你会因此怪我么?

可是我决心已定。既然当日放弃争斗,仍免不了南越萧墙之祸、百姓遭难,那不如找更合适的君主来统治。如果真能用一时之痛换取百年安定,我并不惧怕留下千古骂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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