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原在军前疾驰一阵,忽然调转马头离队向后行来,快到我跟前时,扬手把一团物事扔到我怀里。我低头看去,是一领厚实的皮毛斗篷。

眨眼间江原已勒住马缰,用命令的口气对我道:“穿上!”

我看他一下,默默披在身上。

江原转身与我并行,与前后的亲兵拉开一段距离才道:“今夜至少要急行百里,天亮以后才有机会休息,你受得住么?”

我看着前方道:“没问题。”

江原微微笑道:“你可别硬撑,我可能会把你的话当了真,不小心累死你。”

我挑眉:“你的意思是,我说话不可信?”

江原点了点头:“基本不可信。比如你那天在回阅武场的路上说的那番话,我事后都得反过来想。”

我淡淡道:“殿下还真是会自找台阶,我的话是真是假你又如何知道?”

“我知道。”江原刻意压低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肯定,他一侧身扯住我的马缰,“你将马鞭挥在这里的时候我就知道。”

我心里莫名一滞,淡淡星光下,看见他脖颈处那抹似有若无的痕迹,匆促地别开目光:“怎么以为那是你的事。”

“你极力否认,是不是很遗憾我那日没有放纵到底?”江原幽深的眸子牢牢盯住我,“那你真不该一鞭抽醒我,再丢下那句话跑掉。”他手上微一发力,两匹坐骑在他的拉扯下几乎紧贴在一起,各自晃晃头放慢了脚步。

我看着一队队骑兵从身边越过,低声道:“不管前面我说了什么,最后那句话却是真的。我早就后悔了,以后除了公事,希望殿下别再找我。”

江原哼一声:“休想,答应的话怎能轻易反悔?”

我皱起眉:“那是我一时发昏,不能算数。”

江原立刻狠狠地看我:“你真笨!你忘了当时是什么情形?难道现在都没想明白为什么答应我?我看你现在才是发昏!”

我仰头看他,有些恼火:“你也答应不会举动过分,可是从没做到过。既然你没做到,为什么我不能反悔?”

江原瞪我:“怎么叫过分?你既然答应试着接受,为什么不从行动上开始?”

我手里一抖缰绳,冷笑道:“包括你用强?”

江原微微一愣,我两腿一夹马腹,纵马从他身边越过,向着中军纛旗方向奔去。奔不到十丈,江原已追上来,转头道:“就算那日不该对你用强,那也是因为你先激怒我。”

我横他一眼:“谁叫你怀疑我?”

“那是你举动可疑。”

真是不可理喻,我憋气地抽了一下马鞭,甩开他。江原赶上来,猛地策马挡在前面。我急忙用力勒住马头,怒道:“别找死!”

江原沉沉看我:“算我不该怀疑你,给你机会收回之前那些话。”

“不。”

“给你两个选择:你同意,我以礼待你;不同意,我强上了你!”

我咬牙:“你混账!”

“不答就代表同意。”江原哼然一笑,“其实我现在很盼望你不同意,说不定我会让你比上次还销-魂。”他倒转马鞭,鞭柄在我胸前撩过,“凌悦,咱们不妨试试。”

我双颊一阵发烫,向旁边躲开,冷冷道:“行军途中,殿下就不避人耳目?”

“嗯,又来这个。”江原有点嘲弄地笑,“你怕人看,那就找个背人的地方如何?”

我不想再理他,沉着脸喝声“驾!”,赶到纛旗下与几名中军官员并行。江原面色平静地回到队伍中,问旁边副将乔云道:“前军怎样了?”

乔云忙道:“斥候来报,薛将军一路顺利,已快到达渑池,沿途禁止乡民出入关口,以防北赵察觉。”

江原道:“传令,兵分三路,右将军武佑绪寅时初北上渡河,徐徐向蒲坂逼近,随时听我号令;左将军程雍率部离开大路,抄小路沿洛水而上,绕过弘农,向函谷关挺进,注意掩藏行迹,三天后抵达;中军不停,直奔弘农。”

乔云肃然道:“得令!”随之叫来两名骑马斥候,一一交代清楚,自己打马回头,低声交代几名中军护卫。

江原传令完毕,又挤到我旁边,低声道:“我刚才想起一件事,听说你有许多天拒绝凭潮疗伤,不知是什么缘故?”

我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殿下自己不也一样?问你自己好了。”

江原中溢出阴谋得逞的笑意:“我是为了让伤痕留得久一点,难道你也是?”

“你……” 我不由抬高声音,却见周围都是沉默行军的将领,记室参军事吴胤的目光沉沉向这边扫来,只得把骂他的话咽回肚里。

江原将我囫囵看过一遍,低声道:“刚才抱你时发觉又瘦了,可见跟我吵架对你没什么好处,又没对你怎样,何至于那么生气?”

我磨着牙道:“只要你别惹我,那我保准心宽体胖,连喝药也省了。”

江原认真看着我:“好,只要你好得快些。”

我有些错愕地抬眼,看见他忽转郑重的神色,反倒呆了一下。

江原弯起唇,继续道:“不过你是不是等于承认因为我才寝食不安,消瘦若此?”

我当下有吐血的冲动:“别再跟我说话!”马鞭扬起,迎着附近几个将军异样的目光,策马与他远远隔开,身后仍隐隐传来江原的轻笑。

旷野清冷,夜色如漆,黑色大军如一条巨龙蜿蜒向前,劲猛寒风从丘陵间低吼着卷入人群。江北毕竟是不同江南,虽然已近冬末,天气却只有更加冷峻。我裹紧了身上斗篷,心情很快归于平静,便开始思索这一路布军的用意。

弘农作为北魏的重要据点,地位至关重要,北赵突然出兵,应是知道了江原打算倾力而出的消息。国家存亡之际,坐以待毙自不如占取主动,或许还能换得一线生机,北赵的想法应是如此。而在江原这一边,虽然有些陷于被动,却不至于全盘打乱,这番出击不过将进攻日期提前了而已。

江原对大军的安排不是全力解救弘农,竟是针对函谷关而去,显然意在突袭。然而函谷地势险恶,北赵素来民风剽悍,好勇斗狠绝不亚于魏人,他这般骤然分兵,对敌优势削弱,其实也增加了不少危险。万一函谷守军有了戒备,而弘农又久救不下,就要面临首尾夹击的局面,因此布兵细节上还须仔细推敲。

再想江德高居庙堂定下的攻赵战略之一,竟然是命大将程广舍近求远,长途跋涉绕道河西,却又不给任何具体指令,看似毫无道理,其实饱含深思。

一则尽可能迷惑北赵,让其认为北魏要在河西寻找突破点,从而不得不加强戒备。一旦北魏再从东面进攻,河西宇文氏便无法增援关中,东面压力会小得多。二则就算北赵不受迷惑,同样不得不防,因为一旦放松戒备,这支两万人的精兵便可顺势而下,从背后插入致命一刀。所谓两兵交战以正合,以奇胜,无论怎样看,这都是一路防不胜防的奇兵。

只是程广孤军深入、后继无源,一旦到了不得不与宇文氏大军短兵相接的时候,最好的结局也只能是两败俱伤,那两万兵士的覆灭命运几乎是注定的。江原耗费心血打造出的三万精兵,未及大显身手便等于被灭去两万,若不痛心疾首才怪。

想到这里,我突然心中一沉,想起江原那日疯狂凶狠的举动,想起他凝血的双目,原来都是大有原因。

本以为他是毫无道理的疑心大发,其实并不是。他的父皇刚刚给他重重一击,我却逞口舌之快对他冷嘲热讽,更扬言要离开天御府投靠江德,所以他才会那般生气,打了耳光不够,竟要对我施以强-暴。他当时的表情,分明是受伤到极点,并不见得比我好受多少,可惜我没有察觉。

一念及此,我不由自主回头向江原方向望去,却恰巧与他目光相撞,忙假装扫视一下周围,从容收回视线。心里感觉很怪,好像揭开了一层从不愿意触碰的幔纱。

很多时候江原不说,却似乎早将我看透,我只顾极力隐瞒自己,却几乎从没想过去解读他的真实心思。是不是因为平日对他戒心太重,忽略了许多事?

回想这些天来,总是对江原怪责居多,觉得既然他有疑心,我又何必徒劳解释,正该识趣地主动疏远。可是今夜在如此紧急军情下,他没事一般来找我,已是用行动表明了态度。

我低下头,看着自己握缰的双手,手心里是多年行军留下的厚茧。过去的十年间,不知在多少场战役中浴血奋战,挽弓执剑,所向披靡。如今就要重回战场,却不知道还挽不挽得起弓?

想起江原曾经问我,若我没有失去内力,会不会待他不同?我没有正面回答。

还用回答么?当然会不一样。

虽然在他面前从来都不会示弱,但我却知道自己心底常有虚弱之感。所以他每进一步,我便会后退一步,不是不相信他,只因对自己不够自信。背叛的教训就在眼前,赤冲还在步步紧逼,如果轻易将自己全部交付,一旦再次成为某一方的牺牲品,我已经没了脱身的力量。

就算江原愿意帮我,我又怎能依靠他的保护而生存?

我轻叹一口气,仰首看向远处。不如就这样罢,不管他怎样对我,只要把持住自己,只要不对他太过依赖。

“凌主簿在想什么?”我正想得出神,突然听见这声音,心跳漏跳了几下。只见江原在我左边出现。他稳稳骑在马上,后背挺得笔直,扯住马缰略微歪头看我,嘴角仍是带着一点嘲弄的笑意。

我因为心中乱想,眸子已经很久没转动,有点呆滞地回神看他:“我在想,殿下是不是太好奇了点?”

江原伸开五指在我面前左右晃晃:“一副傻乎乎的样子。别半路睡着了掉下来,这张脸就更丑的没法看了。”

有的人就算是对你好,也有本事用最惹人厌的方式表达出来,最后搞得你火冒三丈,比如江原。

我眼角一眯,慢慢道:“丑一点没什么,免得禽兽来扰。倒是殿下明明没摔过,却看着像摔了七八十次,不知道为什么?”

江原哼道:“有能摔成本王这样英俊的,那是他的造化。”

我嗤了一声:“不知殿下脸皮修炼到几丈厚了,可比函谷关城墙?”

“尚可。凌主簿的舌头也是愈发锋利,一定是得空便磨。”

“不敢,比不上殿下内外双修,说话也一样难听。”

江原低低一笑:“我倒想与凌主簿一同体会一下‘双修’之乐,不知何时可以?”

我脱口道:“下流!”

江原将马鞭在我左股上扫过:“凌主簿,又激动了。”

我抬腿踹向他右脚,江原一拉缰绳轻松躲过,拨过马头走了几步才回头道:“我去后面看看,你别睡着。”

这时大军已行至一处丘谷连绵之地,一条几丈宽的河水流淌而过,向西山峦在望,前面的道路已不似初时平坦。

一夜不停奔走,我感到跨下的“白羽”喘息急促,显然已经劳累不堪。军中人都知道,就算人撑得住,也不能让马匹耗尽体力。我看看不远处的江原,心里暗想,该到安营休息的时候了。

果然不久之后,江原环视了一下周围地形,转头对身边的乔云低声吩咐几句。乔云便传下令来:“大军原地休息,埋锅造饭!每营两什轮流警戒。私自离队者,斩!营间互串者,斩!”

命令很快传遍全军,数万大军陆续停下,五百人一营,将幡旗插入地下为界,按照各自编属划地休息,迅速分派了警戒、拾柴、做饭、取水、饮马等等职责。

也许是太久没有长途跋涉,等到下马时,我发现双腿已经麻木得没了知觉。稳住马匹,勉强脱了马镫溜下地,脚心立刻一阵钻痛,险些跪倒在地上。

江原飞快走到我身边,手放在我腋下将我扶起,低声责怪:“早对你说受不住就不要逞能,行军第一天就废了腿,你这仗还要不要打?”又回头向身边护卫道,“燕七,去拿块垫子来!”

垫子拿来后铺在地上,江原冲我道:“躺下!”说着将我放倒在上面,双手捉住我双脚,用力在脚心揉按。

我扫视一下周围,压低声音道:“你走开!找个护卫来帮我。”

江原边按便道:“少废话!”揉了一阵,又抓住我双腿来回抖动,等到血流基本通畅,他将我拉起来,又对旁边的燕七道:“你也躺下!”

燕七忙道:“还是殿下先来。”

江原不耐烦道:“都一样,快!”

“属下遵命!” 燕七依言躺下,江原又为他揉按一阵,这才与燕七互换位置。燕七感激之色溢于脸上,按得分外卖力。

江原双手枕在脑后,有些享受地闭上眼:“凌悦,不算程将军带去的两万精兵,去掉本来便驻守边境的五万大军,剩下的薛延年率两万打头阵,武佑绪分兵三万渡浦津,程雍分兵三万作策应,我手里加上燕骑军还有六万人,要一鼓作气攻下函谷再挺军西进,就必须保存住最完整的兵力。你说,要怎样打?”

我问:“还有三万归谁统率?”

江原轻哼一声:“你很快就会知道了。”敲敲自己身边,“先说我们。”

我坐过去:“你以前攻打过函谷么?”

“当初占领弘农时,顺路去挑衅过。哼!天下第一险要,果然名不虚传。”

我看看江原带了点愠色的脸,心知那次挑衅他一定吃过亏,却没有追问。仍是语气平静道:“战国时六国伐秦,以数十倍兵力围攻函谷,最后伏尸百万大败而走,可见破关之难。这说明攻函谷单靠兵多无用,就算带了百万大军,真有机会在关前应战的怕是不到一万。”

江原睁开眼:“别说一万,就是摆开五千的战阵也勉强。所以函谷关常驻守军往往只有万余,依托地势,却能抵得过十万大军。”

我想了想:“不如引蛇出洞?”

江原向我伸手:“想法不错,先拿个具体方案来。”

我十分干脆道:“没有,你自己不会想?”

江原发狠地看我一眼。

燕七一边帮江原揉捏一边道:“殿下,军帐已经支好,要到里面休息么?”

“好。”江原突然抽回双腿,“拍”地放在地下,一个挺身站起来,倒把燕七惊得一怔。江原朝他挥挥手:“去,传令凡护卫将军以上将领,半个时辰后都到中军大帐集合,千夫长以上,一个时辰后到大帐。”

等燕七离开,他转头将我拉起来:“凌悦,你跟我过来。”

我被他拖着向搭好的临时帅帐走,只见周围炊烟袅袅,许多兵士已开始打火做饭。帅帐虽然支得粗糙,戒备却丝毫不马虎。从这里可看得到燕骑军拱卫在十米开外,再往内是用随军辎车围成的一道屏障,只在正南方向用两辆辎车辕臂留了一道简易军门,江原的贴身护卫守在帐外。

走进帐中,里面已生起火盆,地面上铺了大块毡布,最中央矮几上放了一只托盘,盘里一把精巧的银制茶壶,周围几个茶杯。江原走过去坐下,倒一杯茶水递给我:“喝完到里面躺一会,吃饭时叫你。”

被他一说,我真的感到困乏起来,于是依言喝过,在离火盆不远的地方躺下。

江原笑道:“你若总是这么听话,我不知道少操多少心。”

我合着眼,把脚上的牛皮靴举到他面前:“你闭嘴!”

江原却伸手接住,握住鞋底拽下来扔到旁边,将我狠狠塞进一条毡被:“待会凭潮过来,看你还有什么脾气。”

我不由在被中一哆嗦,江原满意地笑了一声,便回到矮几边给自己倒茶,又沙沙地不知在弄什么东西。过不多久,帐外燕七的声音传来:“禀殿下,传令完毕。”

江原道:“进来。”

燕七挑帘进帐,低声道:“殿下,斥候来报,杜司马已赶到十里之外。”

江原语气惊喜:“快跟我到帐外迎接。”

燕七忙道:“殿下不忙,杜司马大约三炷香后才到。”

江原笑道:“现在距离应不到十里了,说不定能远远看见。”说着匆匆站起,便出帐去了。

我从被中露出头来,望着尚在晃动的帘门,不屑地哼了一声:“抢死么?”

恰巧凭潮进来,看见我便道:“凌大人又给谁使眼色?给我?”

我掀开毡被起身,谦恭地陪笑:“不敢不敢。神医大人刚才可见到燕王殿下了?”

凭潮把手中药箱放在地下,从锦盒里拿出一排银针:“自然见到了,听说是司马大人快到了。”

我撇嘴道:“司马大人又不是稀罕之物,整天在府里抬头不见低头见,用得着这样心急么?”

凭潮按住我后背,掀起衣服,循着穴道扎入一针:“凌主簿跟杜司马有过节?”

针入经脉,我吸了一口凉气,颤着声音道:“什么话,不过头一次见燕王殿下如此,好奇一下而已。”

凭潮笑道:“有什么好奇怪的,那只是你没见过罢了。殿下与司马大人相交多年,相互间情谊深厚,况且司马大人才略出众,殿下从来都对他十分看重。前些日子皇上命程将军出征河西,导致行军部署改变,殿下为此忧虑过很长时间,多亏司马大人从中排解,又与他彻夜商讨对策,这才定下了大体方略。”

我琢磨一阵,转眼看着见矮几边江原刚刚堆好的沙盘,慢慢道:“原来如此。不过他也有忧虑的时候么?我以为他从来都是成竹在胸的。”

凭潮又一针下手,扎得我瘫倒在毡布上:“你当他是神仙?从阅武场回来,殿下几日心绪不宁,多亏了司马大人劝说,才没为程将军的事与皇上顶撞。倒是你,平日殿下从不计较你对他的态度,反而经常叮嘱我尽心为你疗伤,可是需要的时候呢,人影都不见。”

我趴着不动,一时说不出话来。凭潮以为我受不了,下手便轻了些,直到施针完成,才又忍不住嘀咕:“真想不出殿下到底看上你哪点。”

我闷看他一眼,擦去额头上的冷汗。

只听帐外一骑远远飞来,有名骑士翻身下马,朗声道:“杜司马帐外求见殿下!”

我立刻披上斗篷起身,赤着脚走到军帐门口,因为施针后脚步虚软,我将身体倚在门边的木柱上,挑开毡门往外看。

只见江原站在辕门处翘首观望,片刻后,一个白衣身影骑马行来。看见江原等在门口,那身影在离辕门一丈远的地方下马,站在薄薄的晨曦中向他微笑。

江原同样微笑着快步迎上前去,杜长龄却是一甩前裾:“军前司马杜长龄见过殿下。”

江原及时托住他前臂:“长龄不必多礼,快到帐中叙话。”

杜长龄笑道:“怕殿下等得急,我征得田大人同意,先率一百骑士赶来与殿下会合。”

江原朗声笑道:“知我者莫过长龄,本王正想着你何时能来,没想到不消片刻就把你盼到了!来来来!”拉住他手转身向军帐走。

我立刻放下帐帘,蹒跚回到帐内,重新掀开毡被躺下。凭潮早收拾好银针,在一旁讥笑道:“你还睡得着?”

我翻个身朝里:“我困得很,怎么就睡不着?”

“那你就睡吧!等会我叫人送药来。”

“吃也好不了,不吃也罢。”

“那随便你。”凭潮毫无同情心地掀帘出去,不一会便听见江原和杜长龄进了帐。

杜长龄似乎看见了我,脚步一顿,低声道:“原来凌主簿在,会不会扰他休息?”

江原笑道:“无妨,他施针后精力不济,总是要睡一觉,现在应睡着了。”

杜长龄这才坐下,江原便也坐下:“皇上终于决定了,监军是田文良?”

“田大人陛下私交甚笃,又曾做过殿下启蒙老师,陛下如此安排,定是怕殿下感到压力,希望殿下安心攻赵。”

江原轻哼道:“他也教过晋王,后来又教过韩王,这个田文良,真是父皇熬制的一贴万用膏药。”

杜长龄不由一笑:“殿下也不需过于在意,田大人虽与陛下关系非常,却还不抵不过温相与陛下的关系,因此田大人暗里颇多微词,这其中的微妙,殿下自己把握便是。”

江原又沙沙地摆弄沙盘,过了一会才问:“那三万军队的统帅是谁?”

“翟敬德。”

江原沉沉嗯了一声:“前军薛延年,后军翟敬德,都是父皇的人。”

杜长龄便道:“陛下的人总比别人的好用,毕竟你们是父子。”

江原不屑道:“亲兄弟不过如此,父子又怎样。”

杜长龄微笑道:“陛下宠爱子孙,天下皆知。听闻殿下幼时随先皇出猎,被一头苍狼咬伤,当时还是太子的陛下陪在殿下身边几天几夜,亲自喂水喂饭,直到殿下脱险。这般舐犊情深,足见陛下心意。”

江原冷冷一笑:“长龄,你又知道父皇是怎样坐上皇位的?他杀的人,数也数不清。皇帝!那个位置非铁血浇铸无以稳固,非铁血洗刷无以耀眼。只要有一丝障碍在它面前,哪怕是最亲的人,也可以毫不犹豫地除去。父皇,他早已不是那个慈爱的父亲了。”

杜长龄忙道:“殿下千万别这样说,陛下就算手腕铁血,对你们兄弟却是始终如一。否则何以千方百计缓和你们之间的矛盾?”

江原一笑:“你说的也是。”却没再说什么。只听见他用手指缓缓搅动沙盘,又过了良久才道:“其实我近来偶尔也会想到另一类人,这种人心里压根就没有争权夺利这个念头,就算死到临头也是一样,真是奇异也哉!你说,若是能彻底抛开朝中争斗,只管无拘无束地大干一场,会是怎样滋味?岂不是大快人心、荡气回肠?”

杜长龄似乎被这些话震动,良久没有回应,好一会才低声道:“这等话,臣等想得,殿下却想不得。”

江原立刻接话:“我知道,你不必多心,权位之争自有它的乐趣。倒是我当初坏了你半生的夙愿,使你至今无法在山林自在逍遥,你会不会怪我?”

杜长龄淡淡一笑:“殿下知遇之恩,臣没齿难忘,又怎会抱怨。殿下的荣辱,便是臣的荣辱,此后再无二至。”

江原放缓了声音:“长龄,说说你对进攻函谷的构想罢。”

两人停止谈心后,就这么你言我语地在我背后交谈军中形势,虽然声音很低,却是嗡嗡不绝,搅得人没法入睡。

说话间,只听杜长龄压住嗓子咳了几声,这才缓一口气徐徐道:“臣以为,北赵取攻势,便让他占取主动,我们只管应战,却不可反攻过猛。要引得赵军以为有利可图,主动攻出函谷才是。”

江原听见他气息不顺,便将火盆推到他身边,轻声道:“受凉了么?用过饭凭潮还会过来,顺便让他把一下脉。”

杜长龄又轻咳几声,淡淡笑道:“不妨事。”

江原不容他推辞:“小心为上,你若发了病,就是我的罪过了。”

没了火盆,我觉得身边一阵冷,终于忍不住坐起。江原听见响动回身,皱眉道:“这么快就起来,没睡着么?”

我按着酸胀的额头:“身上一冷便醒了。” 一转眼看见杜长龄,便笑道,“原来杜司马来了,下官实在失礼。”

杜长龄轻轻将火盆推回原处:“凌主簿有病在身,不必拘礼。倒是我一来便扰了你休息,十分过意不去。”

江原又将火盆推回去,笑对我道:“醒了就不冷了,不如起来走动走动?”

我不理会江原,只朝杜长龄微笑:“司马大人客气了。殿下军政大事要紧,司马大人的身子更要紧。倒是下官不知轻重,在此累得你们无法畅谈,该当致歉。”

杜长龄忙道:“凌主簿言重。”

江原笑意盈然:“两位这样谦让下去,何时到头?我看时候不早,现在便用饭如何?”说着拍了下手,吩咐护卫摆上饭菜。

眼睛看向我们二人,“适才子悦对攻打函谷的想法与长龄一样,我也正有此意,咱们便就此定下方略如何?”

杜长龄微笑着看我一眼:“原来凌主簿也作此想,既然想到一处,便悉凭殿下决定了。”

江原道:“好,大略既定,待与众将军商讨细节后,便即展开行动。”

一时侍卫进来,在三人面前都摆了一个铜盘,每人盘中一方酱肉,几张足有一寸厚的大饼,外加一碗浓稠的粟米汤。江原与杜长龄边吃边聊,又仔细分析了函谷守军情况,直到饭毕。

我至今不怎么习惯面食,只吃了一个饼便觉得饱了,江原看见便又硬塞给我一个:“行军消耗体力大,吃一个怎么行?你总不会比长龄饭量还小吧?”

我白他一眼,淡淡道:“殿下,下官长在江南,二十多年没怎么吃面食,实在无法吃得多。”

江原挑眉:“习惯了就好。府里准备细米,那是为了给你养伤,现在到了军中,你不会还盼着娇惯你罢?”

我手伸在矮几下面,把手里的筷子往他腿上狠劲戳去。江原一把扣住我手腕,转头道:“来人,再拿些酱肉来!”又对我沉声威胁,“吃不下就慢点,但是必须吃完!不然……”

“怎样?”我不服地反问。

“野外,马上,众目睽睽之下,你选哪一样?”江原丝毫不知廉耻。

杜长龄听了面色微变,有些意味深长地看我。

我难堪得直想死,垮着脸把那饼往嘴里塞。

结果直到众人陆续集合,我手中的饼还剩一大块,为防别人笑话,便一个人坐在角落里,却还是不免承受将领们投来的奇怪眼神。偏偏江原偷空回头,每次脸上都挂着忍俊不禁的有趣眼神,惹得别人又一阵看,我不由十分气闷。

好不容易吃完,我刚起身走到帐中央,恰好凭潮差人送来一小罐煎好的药汤,只得又抱着药罐坐回帅帐一角,用长柄瓦勺舀在碗中,慢慢啜着喝。

大帐中并不安静,十来位将军和谋士都围在沙盘周围,时不时叨咕几句。江原手持长剑在一片“崇山峻岭”中指指点点:“这里是曹阳,向东南不出十里便是弘农,我命薛延年从此处攻去,为的是函谷关内守军可以轻易出兵增援。而后我们直奔函谷,却在正西方向屯兵,假装示弱,围而不打,只待函谷守军出关,立即进攻关城。若是函谷守军回援,则有程雍的三万兵力阻击。”说罢抬眼望向众人:“大致方略就是如此。”

“好策略!”坐在一旁的左护军蔡起眼睛一亮,兴奋得站起身来,乔云薛凯等年轻将领也看着沙盘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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