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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勉在乡下生活许多年,宋家那一片也有许多佃户,他不是本地口音,便说是来寻亲的,自家又是书生打扮,倒有许多人肯替他指路。

一路找到石桂门前,整一整衣冠袍子,再抹一抹汗,心里思忖一回,不知开口第一句话该说什么好,呆呆立在门前,一只手背在身后,隔着一道墙,竟似隔得千山万水。

石桂跟菱角正在捣酸枣,一盆里堆得满满是酸枣子,菱角拿了擀面杖来,就在盆里来回转,转得满手都是枣肉,叶文心坐在小杌子上看她们挑了枣子扔进去,捣得一身都是汗。

乡下捣糕做得粗,也不必把枣子都捣成枣肉茸,只去了核就成,一层糯米粉一层枣子肉,顶上再铺上黄米,上锅蒸出来自然就是枣子糕了。

叶文心手巧,小小一把剪子在她手里变化多样,剪出的窗花纸铺在黄米糕上,一个不过巴掌大,有千朵万朵的垂丝菊,富贵花开的玉堂春。

菱角顽皮,抖开一幅喜上眉梢的铺在黄米糕上,在喜鹊的眼儿上嵌了一颗黑芝麻,又要往花瓣里头填红绿糖丝,叶文心同她一道,告诉她哪个地方点红,哪个地方填绿。

做了糕点上蒸笼,蒸出来还得给四邻送些去,家家都要分送重阳糕的,哪一个也没见着似叶文心这样巧的,刘婆子拿了糕笑得合不拢嘴儿:“前头王家的媳妇算是巧的了,能拼出花儿来,原来姑娘更巧,这个叫的什么?松鹤延年。”

她打开门要出去,不防外头站了个后生,一打量就是个眼生的,唬了一张脸:“怎么大白天的立在别家门前当门神!”

宋勉赶紧给她陪不是,刘婆子看他生得不坏,拿眼儿一打量,掖了手道:“你是谁,来做甚的?”

宋勉说自个儿是寻人的,刘婆子一听说得上,转身进去了:“你等着我给你叫。”石桂说话是半点没有口音的,她会说官话,又还会说金陵话,跟着叶文心还能讲几句扬州口音,这才知道她原来是外乡人,进了院子叫石桂:“外头有个后生,说是来寻石桂姑娘,听口音也不像平地人。”

石桂一时却没反应过来,心头一跳,还当是石头爹来找她了,手上还捏着酸枣去核儿,一身乱糟糟的跑出去了。

跑到门边才刚见立着个穿长衫的人,石桂看是宋勉,心头越发怦怦跳个不止,木木走到他跟前,宋勉回身看看她,先把她打量一回,半年多不见,她还长高了些,看着面色倒好,不似受了搓磨的模样,冲她点点头。

两个一时都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宋勉动动嘴儿,心里满肚子的疑问,先想问问她是怎么被贬到庄头上来的,又想问问怎么才能帮到她,想说的话有许多,到了嘴边却只有一句:“你这是怎么了?”

宋勉说话,不论对着谁都是温言软语的,此时尤是,看着石桂面上露着笑意,目光却很怜惜,微微似有叹息之意,替她觉着不公。

石桂同他从来都是朋友相待,可这会儿沾着一手的枣子泥枣肉,头发也不过胡乱挽在襟前,头上脸上俱是汗,立在门前,看他也是差不多的模样,为着赶过来,也不知道走了多少路,袍子上沾着泥巴,后背也湿了一片,在家里看他青衫竹冠都不曾如何,这会儿竟没来由的耳热起来。

原来早已经想好了说辞,对着淡竹石菊都不开口,只让她们当是她弄错了帐目,可对着宋勉却怎么也不肯说是她犯了错,这才叫撵出来的。

不能说谎不能直言,索性便不说话,宋勉看她侧过脸去大半年不见,竟又大了许多,一时晃神,想不起那个别苑初识时的还梳着双丫,衣服袖子垂过了手指尖的小丫头了。

天气暑热,也不是谁在家里都正着衣冠的,小院里没冰,一是送过来不易,二是怕落人眼,寻常车来了送些米粮还罢了,巴巴的送了冰来,可不惹眼,连叶文心在屋里,也有穿着半臂的时候,只她不肯叫菱角刘婆子看见。

石桂也是一样,她只一件银纱衫儿,里头是水绿的抹胸,外头没穿褙子,腰间束了一要水绿的腰带,宋勉看她,又不敢看她,肚里想了千百回的话到了嘴边又回转去。

“我家里房子可起了?田地修整好了没有?”石桂一手都是枣子泥,反是宋勉掏了帕子出来给她擦拭,石桂搓着那条绢子,等不到他开口,干脆自己先问。

宋勉从袖兜里掏出一把木梳来,强笑道:“这是给你的生辰礼,晚了些,对不住。”上头雕了花,做得很精细,细细密密的梳齿,两边还用贝壳贴了两朵小花。

石桂却不伸手去接,看着宋勉顾左右而言它,脸色发白,抿了嘴唇不敢问,宋勉反下了决心,拉过石桂的手,把梳子塞到她手里,握着没放开:“我回去问了,你爹跑船没回去,你娘你奶奶带着你弟弟找他去了。”

石桂一怔:“往哪儿找去?他托人带信了?”到了这一步还把事儿往好的地方去想,石头爹一辈子老实习惯了,跟人跑船,别个有余钱的都要带些私货,到了地方再卖,船老大睁只眼儿闭只眼儿,跑船的没油水,挣的都是辛苦钱,给他们留些地方就当是补贴补贴了。

偏偏石头爹不会,不能贪人家这点便宜,捏着钱也没地儿开销去,家里没了房子,非到一家子去找了,他必是已经在哪儿置了房子,这才会托人回来。

宋勉不忍心看她这个模样,沉默半晌只不开口,那些也不过是他的猜测,许是真的同人回来接人,把秋娘一家子接走了,等日子安顿下来,自然就能来接她的。

石桂跟着又问:“那是什么时节的事?”

宋勉只觉得嘴唇焦干,日头照得他眼睛都晃,一只手扶住了墙,把那墙粉都刮了下来,一时变成了结巴,吞吞吐吐:“三,三年前。”

不必宋勉说,石桂也知道家里没有石头爹,凭着秋娘一个人,在水灾里头是撑不过来的,县里发的粮食能吃几日?清田时村里也雇了壮劳力,一个人劳作,家里总能分到些粮食,日日就领这些粮回去煮粥,混个水饱,可秋娘俞婆子又要怎办。

石桂不说话,就这么盯着门前两颗枇杷树油绿的叶片,笑一笑道:“你渴了吧,我替你倒茶去。”

宋勉才要推辞,就看她走了进去,还没迈步子,人就摇摇晃晃的,宋勉一把上前扶住她,刘婆子去送糕,菱角在里头陪着叶文心,前院竟无人,他既不敢碰石桂,又不能放她倒下去,两只手圈住她,把她半个身子撑住了,扶她坐到台阶上去。

宋勉几次没有张开口,石桂伏身把头埋在膝盖里,走了三年了,若是真的,早就该来找她,若是假的,一家子还不知道流落到了哪里。

她一时撑不住,脑袋里乱烘烘的,心里分明想哭,却哭不出来,宋勉也不再碰她,搓着发热的指尖:“你,你有什么打算。”

说这句话时,头都不敢抬,石桂从胳膊里抬起头,侧脸儿怔怔看着他,似是根本就没听明白,轻声道:“打算?”

宋勉吸一口气,点了头道:“你,你爹娘不来,要怎么赎身?”石桂还在犹疑要不要把卖身契的事儿告诉他,就听见宋勉道:“我,我替你赎身罢。”

石桂整个人发懵,心里约摸明白宋勉的意思,又似全不明白,哪还会生出什么绮思来,一双眼睛黑白分明,清澄如水的看着他,却似把宋勉扔进了热锅里,看得他整个人都发烫:“你这样的人,不该一辈子当丫头。”

当丫头生死嫁娶全不由得自主,宋勉才刚没敢握紧了,这会儿却伸出手去,指尖都要碰着石桂的手了,想着自家此时还未能顶门立户,又把手缩了回去:“你,你肯不肯,等我一年?”

石桂怔怔出不了声,头抬起来,胳膊还搁在膝上,长发落在胸前,宋勉不待她答,先站起来往屋门外去:“我下回再来看你。”

一句话含混在喉咙里,吱吱唔唔吞不清楚,石桂回过神来走到门边向外看,那头宋勉已经一路跑到了尽头,只看见绿荫浓处一点影子了。

刘婆子回来的时候,石桂还站在门边,刘婆子顺着她的目光往前看,甚都没瞧见,拉一拉她的袖子:“姑娘可是叫日头晒懵了,赶紧往里头去,脸都晒红了。”

石桂抬手碰一脸,手也是冷的脸也是冷的,迈了步子回去,往屋里头床上一趴,身上半点力气也无,整个身子发软发凉,叶文心扔下剪子红纸,进屋来碰一碰她:“这是怎么了?”

“我爹娘不知去向了。”石桂心里怎么也不肯认秋娘叫人骗了,说不准就是真事呢?只有不知去向这四个字,偏偏这四个字叶文心一听就明白过来,伸手替她拉过薄被,替她脱了鞋子,托起头来塞上枕头:“你睡罢,睡一觉就会好的。”

菱角在外头瞧见了,咋咋乎乎告诉刘婆子去:“我看见姑娘给石桂姐姐脱鞋!”刘婆子开了罐头偷蜜,把宋家送了来给叶文心吃的蜜偷偷舀一勺子用来渍酸枣子,捏一个尝了。

枣子没浸透,先甜后酸,忍不住皱了眉头,满不在意道:“啧,你管什么,主不主仆不仆的,还非得给那姑娘抬身价,凤凰还能跟麻雀睡一床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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