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桂身上只剩下单衫,冷得直打颤,口里呼出一团一团的白雾,身上能给的全给了,可玉絮几个还是缩成一团,不说叶文心,便是她们也没吃过这样的苦头。

春燕捡出炭来,说要拱点火给她们取取暖,玉絮摇一摇头:“这东西点了也留不住,不如不点了,好过他们进来再搜刮一圈。”

叶氏还预备了妆奁,说是妆奁也就是一面小镜一把木梳一瓶香脂,这些个东西还叫狱卒拿去了香脂小镜,木梳子不出奇,便扔到了一边。

几个关在里头,一天连一盆干净的水也无,桌上一个瓦罐倒是干净的,下雨的时候就拿它接水,好歹能擦擦手脸,地上堆了草席子,却无人敢用,这儿原来是义庄,这些东西,也不知道是不是裹死人用的。

石桂恨不得多穿几件来,看着这几个丫头拿软饼子碰着雨水咽了,食盒底下的肉干也一并分了个干净,只叶文心一动也不动,春燕蹲在栅栏前:“表姑娘好歹吃用些,太太知道不定怎么心疼。”

叶文心哪里还听得进去,一路上的苦楚不必说,进了义庄,光那些个狱卒的打量便叫她胆颤,前头那一间间的,哪一个没被上下其手,到了她这儿,那些人也是一样。

都是犯官女眷,往后的路也只有一条,教坊司里转一圈,还有什么清白可言,那些收进去的官眷,不论是不是完壁,都难有赎出去的一天,比寻常妓子还不如,没有官府发的脱籍文书,这辈子老死都要呆在教坊司里

狱卒也是打量得这个主意,栅栏里头关了这许多白羊,逮着一只啃上两口,他们半点干系都不必担,比花院里的小娘还生得更好些。

里头自然也有老实不敢惹事的,可也不会出手阻拦,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得他们去,得了手的,再给上一碗热汤热饭,过不得几时自然就有人肯了。

拎着棍子一间间屋子前打转,敲一敲栅栏,嘴里嚼个不住:“发水遭灾外头也是一样,不过为着一口热汤饭一样能卖身。”

有受不住的,一根罗带吊死了,这些人也不怕,畏罪自缢,现成的借口,一个案子两个月还没开审,这些人在这儿还不知道要住多久。

叶文心听见春燕这么说,看了她一眼:“我知道姑姑的心意,可这事儿不是她一人之力就能办到的,若是好,还有相见的一天,若是不好,求姑姑把我葬在母亲身边,我好陪着她去。”

石桂的眼泪就没干过,扒着栅栏劝她:“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万不能这时候灰了心,姑娘便不想着太太,也想想舅太太!”沈氏一半是为着女儿死的,石桂说的话,只有叶文心能听懂。

她一直不曾落泪,听见这一句,想到母亲不惜身死也要救她,可到底还是没能保住,费了她这许多心血,临死之前不能阖眼,不过就是想她能周全,这时候存了死志,又怎么对得住母亲。

叶文心自扬州到金陵,一船上一声都不曾哭过,也没甚好哭的,母亲给她留了信,里头早就猜测着会有这么一日,她的身子难以支撑,也只求速死,总归宋家已经安排好了女儿的婚事,有小姑子在,放心的撒了手,哪会想到这一天来的这么快。

叶文心身边有个眼生的丫头,扶了叶文心,又问石桂:“妹妹身上可有干净的绢子。”石桂赶紧拿出来,连着颈项里头系着的丝巾也一并也解下来给她,荷包三事全给了,身上什么也没能剩下。

这个丫头才刚一直不说话,几个丫头都在哭,接了东西胡乱堆着,她一样样捡出来,把小袄给叶文心穿上,两件暖背心分给了六出玉絮,两床薄被子一床垫一床盖,几个人挨在一处,互相搂着。

这会儿才十月里,后头两个月更冷,这屋子三面土墙,另一面是空的,风雪来时根本就挡不住,这才下点细雪,就已经落到栅栏上,等真个大雪,还不知道怎么个冷法。

丫头婆子,斗室里头关了十好几个人,石桂拿眼儿一扫,没见着冯嬷嬷,问了玉絮,玉絮摇摇头:“她在路上就没了,没烧没埋,扔到水里去了。”

冯嬷嬷的儿子俱是得用的,叶益清的事还没判,她那三个儿子便已经倒了霉,她自打叶氏的事上发了财,就没过过苦日子,哪里经得住挨饿受冻,客死异乡。

石桂想到琼瑛,再想到冯嬷嬷,有话说不出,纵主家犯事,可六出玉絮这些丫头却没犯过事,如今也被一道关着,真个抄家流放,她们又怎么办?

叶文心也不问父亲如何,春燕也不知该不该说外头换了三任主审官员,便是因为叶益清咬得太狠,他先还抱着饱着侥幸,等眼见换过三任主审官,自知圣人是必要他死了,既然不能活了,张嘴便把一串有干系的全咬了出来,这些个口供送到圣人案前,圣人的怒火一日比一日盛,还申斥了太子。

牵一发动全身,金陵城里也不是人人安稳,户部盐运司抓了几个人,盐引就是从这些人手里出来的,这一院子关着的便有这些人的家眷。

瑞叶拿了石桂的小梳替叶文心通头发,这时候还有什么花容月貌,押在屋里不见天日,在船上的时候还能讨着些水擦擦手脸,在这儿一应全无,人又瘦又干,哪里还有半分原来出尘的影子。

外头狱卒催促一声,春燕收了食盒,两个一步一回头,石桂眼见得叶文心又阖上眼靠到墙上,心里一阵阵的翻腾,冷风一卷,她身上的单衫哪里挨得住,抱了胳膊冻出一层鸡皮疙瘩

她们还没走出去,就见有个丫环模样打扮的女子从狱卒房里出来,手上端了托盘,里头有一碗冒着烟的热水还有两个馒头。

领路的狱卒见着她就嘿嘿笑两声,她却充耳不闻,径直往一间门前去,把水给馒头递进去,里头半晌没有声息,那丫头抖了唇儿,低声求了一句:“姑娘,姑娘吃一点罢。”

石桂春燕绕了过去,这才听见里头一声呜咽:“见你这样,我不如死了。”石桂恻然,那狱卒咂咂嘴儿,春燕身上能给的全都给了,这会儿看着这样,心里不忍,把婆子耳朵眼里的银葫芦讨要了,银镯儿银簪子俱都拆了个空,使钱让他们一间屋子给一碗热水一口热食。

狱卒东西接了,嘴上却没停:“她们哪个可怜?吃穿的时候受用了,这会儿落大狱倒可怜了?依着我说,就该刮一层叫咱们受用。”

石桂拳头攥得紧紧的,忍着一口气,这些人生死荣辱都系在狱卒身上,不用私刑也有百来种法子折腾她们,她忍了气不说话,死死咬着嘴唇,到了门上车,也还没缓过劲来。

春燕忧心忡忡,叶氏若是知道这番情态,只怕病势更重,扫一眼石桂,她鼻头眼眶通红,要瞒也瞒不过去,自家怕也是这个模样,又再吩咐一声:“见着太太万不能露出来,表姑娘如今可就靠着太太了。”

要是叶氏真个病得起不了身,还有谁来替叶文心周旋,石桂咽了泪:“我知道轻重,表姑娘的事可还有转圜?”

春燕看看她:“但凡有法子,太太也不必如此,她心里才是真的苦呢。”

石桂不再说话,她缩在车里也浑身发寒,车帘儿一动,外头就灌进冷风来,到了地方下车,身上已经没了热乎劲,手指尖都是凉的,回了鸳鸯馆,淡竹石菊两个正等着,春燕身上还好些,石桂是从头到脚全是单的,淡竹“哎哟”一声:“这是怎么了?”

石桂摆摆手,一看就是哭过的,淡竹也跟着心酸:“里头,可是苦得很?”以她也想像不到,石菊取了件小袄出来,给石桂套上,跟着春燕往屋里回话。

叶氏屋里头坐着余容泽芝,见着春燕回来,张口就想问的,余容拉泽芝,这模样看着便不好,叶氏还在床上躺上,听见了怎么受得住。

春燕掐头去尾:“苦总是吃了些的,咱们送去的东西也正用得上,表姑娘人还精神,只天越发冷了,赶明再送些薄被席子去。”

这话再怎么婉转,也叫人心酸,叶氏怔怔半晌:“你去料理,再取两张银子来,里头这些人才要打点。”两张银票就是两百两银子,纵知道那里头的会狮子大开口,这时节也不能不给。

叶氏哪里还吃得下药,余容泽芝捧了药碗点心碟子,繁杏劝了她们出去:“两位姑娘回罢,太太这会儿怎么也吃不下的。”

春燕出了屋子,这才长出一口气,拿帕子按按眼睛,同繁杏道:“你没见着,那里头可不是人呆的地方。”

石桂回屋的时候石菊已经倒了姜茶来,石桂嘴巴才沾着,眼睛叫热气一熏又想淌泪,,淡竹想问又不敢问,嘴唇嚅嚅,想着里头境况很坏,又不知道要怎么才能帮得上忙。

看着石桂身上的袄子厚裙子都没了,把自家的旧衣也翻了出来,石菊也捡点一回,厚袄子厚背心,总能挡一挡风寒,石桂一口饮尽了急急套上旧衣就要出去。

淡竹问得一声:“这是干什么去?”石桂脚下不停:“我去厨房蜜些姜片,下回一道送了去。”光是衣裳怎么能够,叶文心体寒,嚼一嚼姜片总能御寒,挨过这个冬天,春日里说不得就有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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