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是这两个人。

燕十三是曾击败过他的人。慕容秋荻是他的妻子,也是他此生最大的死仇大敌,她不知道用了多少方法,几将谢晓峰置于死地。

虽然这两个人都死了,但是谢晓峰却没有忘记他们。

所以谢晓峰要说在这个地方,他手中无剑。

谢晓峰虽然天下无敌,但是他却曾败在这两人手中。

慕容秋荻不知使他失败了多少次。燕十三虽只击败他一次,却使他永远也无法扳回。

所以谢晓峰要把此地命名为藏剑庐。

不管他的剑多利,但到了这儿,却已全无锋芒。

不管谢晓峰的生命中有多么辉煌的光彩,但是在这两个人面前,他永远是个失败者。

丁鹏心中对这个老人不由起了一份由衷的尊敬。

那两人都已死了,然而谢晓峰却设置了这样一个地方来激励自己。

他为的是什么?

燕十三与慕容秋荻都不是很值得尊敬的人。

谢晓峰把他们葬在这里,绝不是为了纪念他们。

他为的是什么?

这次丁鹏也没有问为什么,他无须问,似乎已经知道了答案。

默然良久,丁鹏站了起来:“我这次是来找前辈挑战决斗的。”

语气中很尊敬,谢晓峰点点头道:“我知道,已经很久没有人来找我决斗了。”

丁鹏道:“我不是为了成名,是真正地想找前辈一决。”

“我知道,你最近已经是个大名人了。”

丁鹏道:“以我在刀上的造诣,我以为可以跟前辈的剑一较上下了。”

“你太客气,你应该说可以击败我。”

“可是现在我却无法对前辈拔刀。”

“是为了我此刻手中无剑。”

“这倒不是,此刻任何人都可以杀死前辈。”

“不错,我所以要在门口设置禁戒,不让人进来,因为在这里,我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老人。”

丁鹏道:“但是我知道,出了这个地方,我必然不是前辈的对手。”

“那也不一定,胜负是很难说的。”

丁鹏抱刀一拱手道:“我输了,打扰前辈,多谢前辈指点。”

谢晓峰并没有挽留他的意思,只问道:“你今年几岁?”

丁鹏道:“二十八岁。”

谢晓峰笑了一下道:“你很年轻,我今年已经五十六了,可是我在四十岁那年,才建了这藏剑庐,你足足比我晚十八年。”

“可是前辈在此已经十年了……”

“不!我在此地的时间并不多,经常还要出去走走,我这好动的习惯还是改不了,你比我幸运。”

“我比前辈幸运?”

“是的,我一直都在成功中,所以领受失败的教训太迟,你却一开始就遭受了挫折,因此以后的进境很难说了。”

丁鹏想了一下道:“以后希望有机会再与前辈一战。”

“欢迎,欢迎,但我们最好还是在此地相见。”

“为什么呢?”

“你已进来过,藏剑庐就不能再算是个禁地了。”

“我感到很抱歉。”

“不必抱歉,你来的时候,此地还是藏剑庐,因为这个地方只有你和我知,你懂吗?”

丁鹏笑了一下道:“我懂,我一定记住这句话,不告诉任何人。”

“特别是我的女儿。”

丁鹏微微一怔,忽又问道:“她到底是不是前辈的女儿?”

“是的。”

丁鹏不再说话,大步地走了出去。

丁鹏要离开藏剑庐时,又忍不住回头看了下那两座坟墓,看了看那座茅亭,心中已经充满敬佩之情。

更佩服的是谢晓峰剑上的境界。

在门口时,他曾经听五大门派的领袖论刀。

五大门派是当今江湖上最具实力的门派,他们的领袖无疑也是江湖上武功最高的人。

但江湖上武功最高的人,并不是天下武功最高的人,这一点想必他们自己也承认,所以他们来到了神剑山庄,就一个个变得卑躬屈膝,甚至于谢小玉对他们嘻笑嘲骂时,他们也只有乖乖地认了。

他们认为丁鹏的刀即是人间至高的境界,就是尘世无敌了,这种见解也不能算是不对。

只不过他们不知道还有更高的境界。

就是谢晓峰此刻所追求的境界。

谢晓峰是剑客,他的境界自然是剑上的。

剑,器也,刀亦器也。

武学到了这至高的境界,刀与剑已经没有什么区分了,它们只是肢体的延伸而已。

丁鹏的境界,只是到刀即是人,人仍是人。

刀为人役,人为刀魂。那是尘世的高手了。

但是谢晓峰呢?

他在什么时候到达那个境界的不得而知,但是他在十年前即已跳出了那个境界,却可以肯定的。

因为他建了这藏剑庐。

在藏剑庐中,他在追求另一种境界,另一种返朴归真,由绚烂归于平淡的境界。

那种“剑即是剑,我即是我”,“剑非剑,我非我”的境界,那也是一种仙与佛的境界。

丁鹏的身边还是离不开那柄刀。那柄弯弯的,像一钩新月的弯刀。

刀上刻了“小楼一夜听春雨”的刀。

那柄一出中分,神鬼皆愁的魔刀。

如果没有了那柄刀,丁鹏也许不会再是从前的丁鹏,但也绝不可能成为现在的丁鹏。

他的人与刀还是不可分的。

谢晓峰的手中,原也有一柄神剑的。

但是十年前,他已藏剑于庐,放弃了那柄神剑了。

现在他还没有到达最深的境界,所以必须要到藏剑庐中才能进入到那种境界。

藏剑庐没有什么特别,只是两座土坟而已,重要的是这两座坟对他的意义。

在另一个地方,设置了同样的两座坟,对他是否也有同样的意义呢?

丁鹏没有问,他相信就是问了,谢晓峰也不会回答的。

因为他们现在所摸索的境界,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境界,每一步都是前无古人的,因此,他必须要真正进入其间,才能知道是什么的。

而且即使有一个人进去了,也无法把他的感受告诉别人的,因为别人没有那种经验与感受。

正如有一个人,进入了一个神奇的花园,出来后告诉他的同伴,那里面的花是金色,果实是七彩的。

但是他的同伴却是个天生的盲人,绝对无法从叙述中去了解园中的情景的。

一个盲人是没有色彩的感觉的,他也许可以从芬芳的气息上去分辨花与果实,但绝对无法由色彩上去体会那种美感。

不过丁鹏却记住了谢晓峰的一句话:“下次你来的时候,此地已经没有藏剑庐了。”

那意识着谢晓峰已经能从此地走出来,真正地步入一个新的境界了。

他已经能够把那两座坟,搬到他的心里,随处都可以成为藏剑庐。

丁鹏知道有这种境界,却不知道何时才能进入这种境界,但他知道自己比谢晓峰仍逊了一筹。

所以他才对谢晓峰有着十分的敬意。

以丁鹏的造诣,也只有谢晓峰这样的境界,才能使他萌起敬意。

谢小玉与阿古并没有在原来的地方等他。

当丁鹏走到门口时,只有四名剑奴,恭敬地在门口等着,而门已经洞开了。

丁鹏诧然地问道:“这门怎么开了?”

甲子很兴奋地道:“因为丁公子已经由茅亭中见过主人又出来了。”

这句话实在不能算是答案,但也只有丁鹏能够懂,所以他点点头道:“你们已经知道了?”

甲子兴奋地道:“知道了,但还是要谢谢丁公子。”

“谢谢我?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甲子道:“是丁公子帮助主人走出藏剑庐的。”

“我帮助你们主人,你没弄错吗?”

“不会错,多年来,主人一直困住一个问题,就是为了那一招剑式,那一招燕十三的第十五剑。”

“我知道那一剑,但这一剑已经成为过去了。”

甲子笑道:“是的,现在是已经过去了,在丁公子面前,它就不能算一回事。”

丁鹏诧然道:“我根本没有见过这一式剑法。”

甲子笑道:“丁公子见过了,我们四个人最后逼丁公子进来的就是那一招剑式。”

丁鹏不信地道:“就是那一剑?”

“是的,就是那一剑。”

“就是那一剑击败了天下第一剑客谢晓峰?”

甲子谦卑地说道:“我们的造诣自然不能与当年燕十三大侠相提并论,但是我们施展的就是那一剑。”

“造诣不足,也能够施展那一剑吗?”

甲子道:“照理是不能的,但是我们十年来,就专攻那一式,没有其他的事务分心,因此也勉强能够施展了,而且那一式施展出来,本就是至杀无敌的,可是却挡不住丁公子神刀一击。”

丁鹏不禁默然了。

剑式到了至凶至厉的时候,已经与造诣的关系不大了,剑式就是剑式,能施展出那一式,就是已经能发挥剑招的精华了,如若差一点,就不能算是剑式。

只有另一式更为凶厉的招式才能破得了它,除此之外,没有第二种方法。

这个道理,丁鹏早就懂了。

当他挟着一式祖传的“天外流星”,准备啸傲江湖时,就知道这个道理了。

所以他出道时是充满信心的。

可是那个该死的柳若松,那个该死的可笑。

他们夫妇两人设谋,骗去了他的那一式。

所以到了后来,柳若松才破了那一剑。

所以后来他全力报复,杀死了那个叫可笑的女人,却留下了柳若松的一条命。

那并不是因为柳若松有什么特别可取之处,而是柳若松不该死。

柳若松能够找出那一式“天外流星”的缺点,就证明那一式剑法不是无敌的。

甲子又说话了:“主人这些年来,浸淫于剑道的研究,已经登峰造极了,但是始终未能脱出那一剑的羁困。”

丁鹏了解到这一点。

谢晓峰自困于藏剑庐,就跟佛家的面壁,道家的坐关一样,他们是在思索,摆脱一种桎梏。

一旦参悟,就脱颖而出,另上一层新的境界了。

谢晓峰自困于斯,就是他还无法脱出这一剑的压力,无法控制这一剑。

但是丁鹏却破了这一剑,以兵不血刃的方式,破了这一剑,这使谢晓峰豁然贯通了。

所以他向谢晓峰认输,而谢晓峰却不肯接受。

在这以前,他与谢晓峰遭遇时,谢晓峰也许不会输给自己,但也不会胜过自己。

相互对拼的结果,很可能会两败俱伤,或是双方无功而退,但也只是那一度接触而已。

如果再战下去,他就非输不可了,因为他的技已穷,而谢晓峰却因而闯破了关,而步入无穷发展。

现在的丁鹏更为高兴了,本来他还有点沮丧,现在那一丝沮丧也没有了。

“我毕竟还能够算是天下无敌的。”

他笑笑地看着面前的四名剑奴:“神剑山庄今后已经没有藏剑庐了。”

甲子笑笑道:“没有了,也不必要了。”

“你们四个人以后也不必守在这儿了。”

甲子点点头道:“是的,丁公子不但帮助了主人,而且也使我们得到了解脱。”

“今后四位是否还留在这儿呢?”

甲子笑笑道:“刚才谢小姐也希望我们留下,可是我们拒绝了,神剑山庄并不适合我们。”

“什么地方才适合你们呢?”

“有很多的地方,我们原先是为剑而生,以剑为生,因剑而生的,现在我们可以摆下剑,有很多的事都可以做,比如说,我最喜欢花,可以去做个花匠,乙丑喜欢养鱼,他可以去开个渔场,专心一意养他的鱼……”

“你们要放下剑来?”

“是的,我们要放下剑来。”

“你们可知道,如果你们不放下剑,在江湖上,立刻可以享受无限的尊荣。”

“我们知道,主人说过,我们若是出去了,当世很少有敌手,我们立可成为一流的高手。”

“难道你们不想?”

“我们虽然很想,可是有一个难题,成为江湖一流高手后,就没有时间做我们喜欢的事了。”

“丁公子可以看得出,我们的年纪不小了,也可以说是过去了半辈子,上半辈子是为剑而活了,下半辈子可不能再为剑了,我们要为自己而活。”

丁鹏对这四个人萌起了一阵敬意,他们至少已经看破了名利之关,今后一定可以很快乐的生活了。

因此他问了一句,只是随便地一问:“你们的生活都有了安排吧?”

他想谢晓峰一定会有安排的,果然甲子笑道:“有的,主人在建立这藏剑庐时,就给了我们每人五万一千二百两银子。”

丁鹏道:“这是一笔很不小的财产了。”

甲子笑道:“这只是第一年的费用。”

“这还是第一年的,那十年下来,你们每个人所得,岂非已经是数都数不清了?”

甲子道:“不,数得清,而且很快就可以数清了,因为就只有一块,一百两重的一块。”

丁鹏几乎不懂了:“就只有一块,一百两?”

甲子道:“是的,主人实在很慷慨大方。”

丁鹏道:“你们几个人头脑是否有问题?”

“没有,我们很正常,头脑也很清楚。”

丁鹏敲敲脑袋:“那就是我的头脑有问题了。”

甲子笑道:“丁公子的头脑也没问题,只是不知道主人跟我们的约定而已。”

“哦!你们的主人是如何跟你们约定的。”

“主人跟我们的约定是我们留此一年就想离开,就可以带走五万一千二百两,留到第二年,就只有两万五千六百两,如此,每年减一半,到现在是十年,因此刚好是一百两。”

丁鹏叫道:“这是哪一门子的算法?”

甲子道:“这是主人给我们的算法,如果我们在此只留一年,剑术未精,心气又浮,必须要那么多的银子,才能够安安稳稳地过日子,否则不是沦为盗贼,就是走入歧途,才能满足自己的欲望。”

丁鹏点点头:“这倒好像有点道理。”

甲子尊敬地道:“主人一向是有道理的。”

丁鹏笑道:“只不过我若再晚几年来,你们岂非只有一两银子了?”

甲子道:“是的,我们若能再追随主人几年,就是一两银子没有,我们也能安之若素,生活得很愉快了。”

丁鹏不禁笑道:“这么说我倒是来得太早了。”

甲子笑道:“在我们而言,虽然希望多追随主人几年,但是再想到能够让主人早早走出这一层屏障,更上层楼,这点牺牲倒也值得。”

丁鹏大笑道:“不错,的确值得,的确值得。”

他们减低了自己得的酬劳,反而感到占了便宜。

放弃了继续为奴隶的身份,反倒认为是一种牺牲。

任何人都会以为他们是傻瓜,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不是,当然还有丁鹏也了解。

所以,他们才笑得如此开心。

笑过了,丁鹏才道:“你们如若感到银子不够……”

甲子忙道:“不!不!我们觉得很够了,因为我们的愿望都很简单,很容易满足,而且在这十年中,我们也都养成了劳动的习惯,所以出去后,我们不但用不了这一百两银子,或许过个三五年,还能再赚下一百两银子呢。”

丁鹏不禁浮出了钦色,他知道外面江湖人的身价。

一个五流的剑手,只要肯卖命,那怕是给人当伙计,一个月也能赚上百把两银子的。

他们这四个人,已经可以算得上特级的剑手了,却要化上三五年,才希望能够赚上一百两银子,那当然是凭着劳力赚辛苦银子。

这是何等淡泊高超的胸怀?

但是丁鹏却叹道:“甲子,你们跟我没关系,本来用不着我来替你们操心,只不过我想谢晓峰今后可能没多少精神来照顾你们了。”

“是的,主人说过,他要远离个一两年,去访问几个老朋友。”

“哦?去得很远吗?”

“很远,很远,据说是要深人大漠,穷尽荒边。”

只有在那些地方,才会有隐世的高人奇士,也只有那些人,才能够做谢晓峰的朋友。

丁鹏对谢晓峰除了尊敬钦佩之外,又多了一重羡慕。

是羡慕他已能摆脱尘世的一切。

丁鹏却不能,他对江湖仍有一份关系,就像对面前这四个人一样,虽然与他无关,他仍有一份关切。

所以他很诚恳地道:“甲子,外面的世界,并不像你们所想像的那么单纯,除非你们是真正的平凡的人。”

这四个人当然不是,神剑山庄出来的人都不会平凡,尤其是经过谢晓峰亲手调教的人。

甲子不等他说下去就道:“我们懂,我们如果有不可开交的问题时,一定会来请求丁公子帮忙的。”

这正是丁鹏的意思,他还没开口,甲子已经说了出来。

丁鹏笑了一笑,跟一个聪明的人谈话是最愉快而省力的事,因此他最后的两个字是:“再见。”

再见的意思往往也是最好不要再见。

他现在就是这个意思,在心里,他衷诚地祝福,他们能够有个平凡的,而又安定的归宿。

阿古在门外等他。

这个人永远是忠心的,他不会说话,但是却充满了智慧,当他知道他的主人在藏剑庐中已经不会再有危险的时候,他就退了出去。

他虽然不知道门外是否会有危险。

但那至少是可能有危险的地方。

所以他等在门口。

谢小玉却等在厅中。

她也是个聪明的人。

当她知道在藏剑庐中已不可能有她的地位时,她就离开了那个地方。

她要地位,她愿意在能表现她地位的地方。

所以她回到了神剑山庄。

这儿才是她的地盘。

在这儿等着丁鹏。

但是她要对丁鹏如何呢?

她的笑中藏着的是什么呢?

丁鹏看见了她的笑,却猜不透她的用意。

丁鹏在前面走着,阿古在后面跟着。

虽然他们发现在神剑山庄中罩着一种诡异的气氛,似乎四壁都有人在遥遥地窥视着,但是,丁鹏不在乎,阿古也不在乎。从这些人的迟滞行动上,两个人都知道是些不足为虑的小角色。

对一些不足以构成威胁的窥视者,他们实在懒得去付出太多的注意。

就像是躲在屋角的老鼠一样。

几乎每所房子里都有老鼠的存在,它们总是在暗处悄悄地活动着,偶尔探头出来张望一下,但是当它发现被人注意时,立刻又躲了起来。

老鼠自然也是很令人讨厌的动物,它们会破坏衣物家具,造成一些损失。

但是没有人会去畏惧老鼠,没有人会因为屋中有鼠而睡不着觉。

这些偷偷摸摸的人,在丁鹏与阿古说来,就是老鼠,虽不至于为他们而感到困扰,但是却为之感到很不愉快,而且很讨厌。

终于丁鹏忍不住道:“阿古,这些人跟着我们已经很久了,我很不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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