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若松的年纪已经可以做丁鹏的父亲了,在江湖中也不是无名之辈,居然会当着天下英雄的面,做出这种事。

除了他之外,这种事还有谁能做得出?

青青叹了口气,道:“这个人的脸皮真厚,做得真绝。”

丁鹏道:“无论他求我什么事,我都不会答应的,想不到他居然求我收他做徒弟。”

青青道:“你答应了他?”

丁鹏微笑,道:“能够有这么样一个徒弟倒也不错。”

青青没有再说什么。

虽然她心里觉得这件事做得有点不对,可是丁鹏要做的事,她从来都没有反对过。

所有的事都已和她所期望的不同了,她本来只希望丁鹏能做一个问心无愧的人,和她在一个安静的地方,快乐地度过一生。

可是丁鹏有野心。

每个男人都有野心,都应该有野心,换一种说法,“野心”就是雄心,没有雄心壮志的男人,根本不能算是个男人。

她不怪丁鹏,只不过丁鹏的野心太大了,远比她想像中更大。

“野心”就像是上古洪荒时代的怪兽,你只要让它存在,它就会一天天变大,大得连你自己都无法控制。

对一个有野心的男人来说,柳若松这种人无疑是非常有用的。

青青只担心一点。

她只怕丁鹏的野心大到连他自己都无法控制时,反倒被他自己的野心吞噬。

想到了这一点,她立刻又想到了一件更可怕的事。

她忽然问:“神剑山庄今天有没有人来?”

“没有!”

“我记得你好像专程派人送了份请帖去!”

请帖不止一份,除了神剑山庄当今的主人,名震天下的当代第一剑客谢晓峰之外,另一位“谢先生”也有一份。

这位谢先生圆圆的脸,胖胖的身材,满面笑容,十分和气。

四年前的七月十五,丁鹏在万松山庄受辱时,这位谢先生也在场。

“可是今天他们都没有来。”

想到这件事,丁鹏就没有刚才那么愉快了:“非但神剑山庄没有人来,那一带的人都没有来。”

青青问:“那一带你还请了什么人?”

丁鹏道:“田一飞和商震。”

青青道:“我知道商震这个人,他是商家堡的堡主,是‘五行剑法’当今硕果仅存的名家。”

她想了想,又道:“五行剑法艰涩冷僻,如果我要把当今天下剑法最高的十个人列举出来,商震绝不能算其中之一。”

丁鹏笑了:“你是不是在安慰我,叫我不要为了他这么样一个人生气。”

青青也笑了。

丁鹏道:“其实我就算在生他的气,也不会看轻他这个人的。”

青青道:“哦?”

丁鹏道:“五行剑法虽然艰涩冷僻,使用时的威力却极大。”

青青道:“哦!”

丁鹏道:“因为五行柑生相克,其中有些变化,别人根本想不到,当然更无法抵挡。”

青青微笑,道:“有理。”

丁鹏道:“商震的剑法,虽然还不能名列在当今十大剑客之中,但却已绝对可以算是江湖中的一流高手,何况他武功得自家传,根基夯得极厚,内力之深湛,也可以补剑法之不足。”

青青道:“你对他好像知道得很多。”

丁鹏道:“只要是江湖中的一流高手,每个人我都知道得很多。”

他又笑了笑,道:“因为他们每个人都可能会是我的对手。”

青青还在笑,笑得已有点勉强。

她看得出丁鹏不但思虑更周密,见解更精确,情绪也更成熟稳定,已经不会像以前那样,常常为了一点小事生气。

因为他的野心已越来越大。

丁鹏道:“知己知彼,才能百战百胜。”

他的眼睛又因兴奋而发光:“我绝不会再让我自己败在别人手里。”

青青心里在叹息,脸上却带着笑问:“别人是些什么人?”

丁鹏道:“任何人都一样。”

青青道:“谢家的三少爷,谢晓峰是不是也在其中?”

丁鹏道:“谢晓峰也一样,不管怎么样,他也是个人。”

他的目光更炽热:“迟早总有一天,我也要跟他一较高低。”

青青看着他,眼睛里已有了忧虑之色。

每次只要丁鹏一提起谢晓峰,她眼睛里就会有这种表情。

对谢晓峰这个人,她似乎有种不能对别人说出来的畏惧。

她是狐,狐是无所不能的。

谢晓峰纵然是剑中的神剑,人中的剑神,毕竟也只不过是个人而已。

她为什么要畏惧一个凡人?

这无疑也是她的秘密。

一个人心里的秘密如果是绝不能对人说出来的,就会变成种痛苦,变成种压力。

丁鹏没有注意到她的表情,又道:“商家堡就在神剑山庄附近,商震没有来,很可能就是受了谢晓峰的影响。”

他淡淡地接着道:“天下无双的谢三少,当然不会看重我这么样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后生小子。”

青青显然不愿再谈论谢晓峰这个人了,立刻改变话题,问道:“田一飞呢?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丁鹏道:“你知不知道江湖中有个叫‘鬼影无双飞娘子’的女人?”

青青道:“你说的是田萍?”

丁鹏道:“我说的就是她。”

青青道:“我当然知道她,有关她的传说,我已听到过很多。”

江湖中有关田萍的传说确实不少。

她是江湖中最美丽的三个女人其中之一,也是最可怕的三个女人其中之一。

她的轻功之高,非但已没有任何一个女人能比得上,连男人能比得上她的都很少。

她成名已经有很久,算来至少已经应该有四五十岁了。

可是根据最近看过她的一个人说,她看来最多只有二十七八。

丁鹏道:“田一飞就是田萍的惟一传人,有人说是她的侄甥,有人说是她的堂弟,也有人说是她的私生子。”

他接着道:“他们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谁也不知道,田一飞的轻功的确是得自她的真传,也已经可以算是一流高手了。”

青青道:“田一飞住的地方也在神剑山庄附近?”

丁鹏道:“田萍行踪诡秘,谁也不知道她有没有家,更不知道她的家在哪里,田一飞也一样,只不过最近他一直住在神剑山庄附近的一家客栈里,住了至少已经有半年。”

青青道:“他为什么要住在那里?”

丁鹏道:“因为他想做神剑山庄的女婿。”

他笑了笑,又道:“所以谢晓峰既然不来,他当然也不会来了。”

青青道:“谢晓峰好像还没有娶过妻子,怎么会有女儿?”

丁鹏微笑,道:“那就是他的私事了,你应该知道我一向不过问别人的私事。”

这是他的原则,也是他的美德,这一点他始终都没有变。

窗子是开着的,因为青青一向不怕冷。

站在窗口,就可以看见天上刚刚升起的一轮明月,和水阁那边的水池。

池水已结了冰。

一池寒冰,映着天上的圆月和四面灯光,看来就像是个光彩夺目的大镜子。

就在丁鹏走到窗口来的时候,镜子里忽然出现了一条人影。

这个人来得实在太快,以丁鹏的眼力,居然都没有看出他是从哪里来的,只看见一条暗灰色的人影一闪,已掠过二三十丈宽的冰池。

今夜圆月山庄中高手云集,剑术、刀法、掌力、暗器、轻功,每一种武功的一流高手,差不多都到齐了。

可是像这个人这样的轻功,连这里都绝对没有人能比得上。

丁鹏想要青青过来看看,但是他还没有回过头,就看见了一件让他永远都忘不了的事。

这人影竟忽然从中间分成了两半,就像是一个纸人忽然被人从中间撕开。

水阁里只摆了一桌酒,客人只有九位,在旁边伺候的人却有十来个。

能够坐在这一桌的客人,当然都是江湖中一等一的名家。

坐在主位上的一个人,身材高大,声若洪钟,赤红的脸,满头白发,喝起酒来如长鲸吸水,吃起肉来一口就是一大块,谁也看不出他今年已经有八九十岁了。大家让他坐在上位,并不是完全因为他的年纪,“大刀斧王”孟开山很年轻的时候就已经很受人尊重。

二十多年前,他就已洗手退隐,绝少在江湖中走动。

这次丁鹏能将他请到,大家都认为主人的面子实在不小。

柳若松正在为他倒酒。

现在柳若松居然已经以主人弟子的身份出现了,居然面不改色,有说有笑,就好像刚才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孟开山忽然用力拍了拍他的肩头,大笑道:“老弟,我佩服你,我真的佩服你,能屈能伸,才是大丈夫。”

柳若松的脸居然没有红,居然还赔着笑道:“那也得靠前辈们多栽培。”

寒竹冷冷道:“现在我们也已变成了你的前辈?”

柳若松微笑,道:“从今以后,我已是两世为人,家师的朋友,都是我的前辈。”

孟开山又大笑,道:“好,说得好,能够说出这种话来的人,将来一定有出息。”

红梅叹了口气,道:“孟老爷子说得不错,现在连我都不能不佩服他了。”

寒竹冷笑道:“只可惜……”

他没有说下去,并不是因为他已不想再给柳若松难堪,而是因为他忽然看到了一条人影。

这人影来实在太快了。

水阁四面的窗户也全都高高支起,在座的都是内功精深的英雄好汉,当然都不怕冷,何况大家又全都喝了不少酒。

窗外一池寒冰,冰上一轮圆月。

这人影忽然间就已出现,忽然间就已到了水阁的窗户外。

他的身法不但快,而且姿势美妙,他的人也长得很好看,身材挺拔,眉清目秀,只不过在月光下看来脸色显得有点发青。

林祥熊交游广阔,江湖中的一流高手,他差不多全都认得。

这个人他当然也认得,田一飞当然可以算是江湖中的一流高手,轻功之高,更是高手中的高手。

人影一现,林祥熊就已推杯而起,大笑道:“迟到的罚三杯,你……”

他的笑声忽然停顿,就像是忽然被人一刀割断了咽喉。

圆月在天,月光正照在田一飞脸上。

他的头发下,额头正中,忽然出现了一点鲜红的血珠。

血珠刚沁出,忽然又变成了一条线。

鲜红的血线,从他的额头,眉心,鼻尖,人中,嘴唇,下巴,一路往下,没入衣服。

本来很细的一条线,忽然变粗,越来越粗,越来越粗……

田一飞的头颅忽然从刚才那一点血珠出现的地方裂开了。

接着,他的身子也在慢慢地从中间分裂,左边一半,往左边倒,右边一半,往右边倒,鲜血忽然从中间飞溅而出。

刚才还是好好的一个人,忽然间就已活生生裂成了两半!

没有人动,没有人开口,甚至连呼吸都已停顿,眨眼间冷汗就已湿透衣服。

在座的虽然都是江湖中的大名人,大行家,但是谁也没有见过这种事。

站在旁边伺候他们的丫环、家丁,有一半已晕了过去,另一半裤裆已湿透。

水阁里忽然充满恶臭,但却没有一个人能感觉得到。

也不知过了多久,孟开山忽然一把抓起了酒壶,将满满一壶陈绍佳酿都倒下肚子之后,才长长吐出口气,道:“好快的刀!”

林祥熊道:“刀?哪里有刀?”

孟开山根本没有听见他在说什么,又长叹一声,道:“我已有四十年没有看见过这么快的刀了!”

南宫华树忽然道:“这么快的刀,我只听先父当年曾经说起过,却从未见过。”

孟开山道:“我活了八十七岁,也只不过见过一次。”

他赤红的脸已发白,脸上每一条皱纹仿佛都已加深,眼睛里已露出恐惧之色。

他又想起了四十年前,亲眼看见的一件事。

“大刀斧王”虽然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好汉,可是只要一想起那件事,就会觉得心寒胆战,毛骨悚然。

“那时我年纪还不大,还时常在江湖中走动,有一天我经过保定府的长桥……”

那时也是这种严寒天气,桥上满布冰霜,行路的人很少。

他忽然看见一个人从前面狂奔而来,就好像后面有厉鬼在追赶一样。

“我认得那个人。”他说。

那个人也是江湖中一位成名的豪杰,武功极高,而且人称“铁胆”。

“所以我实在想不到,他为什么会怕得这么厉害?后面有谁有追他?”

“我正想问的时候,后面已经有个人追上来,刀光一闪,从我那朋友头顶劈下。”

“我那朋友并没有被砍倒,还是在拼命往前逃。”

“那道长桥长达数百丈。”

“我那朋友一直奔到桥头,一个人才忽然从中间裂成了两半。”

听他说完了这件惊心动魄的往事后,大家背上的冷汗又冒了出来。

林祥熊也一连喝了几杯酒,才能开口:“世上真有这么快的刀?”

孟开山道:“那件事是我亲眼看见的,虽然已过了四十多年,可是直到现在,我只要一闭起眼睛,我那朋友就好像又活生生地出现在我眼前,活生生地裂开了两半。”

他黯然道:“想不到事隔四十年,那日的情况居然又重现了。”

林祥熊道:“杀死你朋友的那个人是谁?”

孟开山道:“我没有看见,我只看见刀光一闪,那个人就已不见。”

孙伏虎道:“你那朋友是谁?”

孟开山道:“我只认得他的人,根本不知道他的名字。”

他是个血性男儿,直心直肠,从不说谎。

他说谎的时候,每个人都可以看得出来。

现在大家都已看出他说的不是真话,杀人的人是谁,他当然是知道的,他朋友的名字,他更不会不知道。

可是他不敢说出来。

四十年前的往事,他为什么至今都不敢说出来?

他为什么也像他的那个朋友一样,也怕得这么厉害?

这些问题当然没有人再问他,但却有人换了种方式问:“你想田一飞和你那个朋友,会不会是死在同一个人的刀下?”

孟开山还是没有回答。

他已经闭紧了嘴,好像已决心不再开口。

孙伏虎叹了口气,道:“不管怎么样,那都已是四十年前的事了。四十年前的英雄,能活到今天的还有几人?”

林祥熊道:“孟老爷子岂非还在?”

孟开山既然还活着,杀了他朋友的那个人当然也可能还没有死。

这个人究竟是谁?

大家都希望孟开山能说出来,每个人都在看着他,希望他再开口。

可是他们听到的,却是另外一个人说话的声音,声音清脆甜美,就像是个小女孩,说:“孟开山,你替我倒杯酒来。”

孟开山今年已八十七岁,从十七岁的时候就已伺荡江湖,掌中一柄六十三斤重的宣花大斧,很少遇到过敌手。

“斧”太笨重,招式的变化难免有欠灵活,江湖中用斧的人并不多。

可是一个人如果能被人尊为“斧王”,还是很不简单。

近数十年来大概已经只有别人替他倒酒,能让他倒酒的人活着的恐怕已不多。

现在居然有人叫他倒酒,要他倒酒的人,居然是个小女孩。

林祥熊就站在孟开山对面,孟开山的表情,他看得最清楚。

他忽然发现孟开山的脸色变了,本来赤红的脸,忽然变得像是外面那一池寒冰,完全没有一点血色,一双眼睛里也忽然充满恐惧。

这小女孩要他倒酒,他居然没有发怒。

他居然在害怕。

林祥熊忍不住回过头,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看见的却是个老太婆。

水阁里根本就没有小女孩,只有一个又黑又瘦又小的老太婆,站在一个又黑又瘦又小的老头子旁边。

两个人都穿着身青灰色的粗布衣服,站在那里,比别人坐着也高不了多少,看起来就像是一对刚从乡下来的老夫妻,完全没有一点特别的地方。

惟一令人奇怪的是,水阁中这么多人,人人都是江湖中的大行家,竟没有一个人看见他们是从哪里来的。

等到这老太婆开口,大家又吃了一惊。

她看起来比孟开山更老,可是说话的声音却像是个小女孩。

刚才叫孟开山倒酒的就是她,现在她又重复了一遍。

这次她的话还没有说完,孟开山已经在倒酒——先把一个酒杯擦得干干净净,倒了一杯酒,用两只手捧着,恭恭敬敬地送到这老太婆面前。

老太婆眯起了眼,看着他,轻轻叹了口气,道:“多年不见,你也老了。”

孟开山道:“是。”

老太婆道:“据说一个人老了之后,就会渐渐变得多嘴。”

孟开山的手已经在发抖,抖得杯子里的酒都溅了出来。

老太婆道:“据说一个人若是已经变得多嘴起来,距离死期就不远了。”

孟开山道:“我什么都没有说,真的什么都没有说。”

老太婆道:“就算你什么都没有说,可是这里的人现在想必都已猜出,我们就是你四十年前在保定城外遇见的人。”

她又叹了口气:“这地方的人没有一个是笨蛋,如果他们猜到了这一点,当然就会想到那姓田的小伙子,也是死在我们刀下的。”

她说的不错,这里的确没有一个笨蛋,的确都已想到这一点。

不过大家却还是很难相信,这么样两个干瘪瘦小的老人,竟能使出那么快的刀。

孟开山的表情却又让他们不能不信。

他实在太害怕,怕得整个人都已软瘫,手里的酒杯早已空了,杯中的酒全都溅在身上。

老太婆忽然问道:“今年你是不是已经有八十多岁?”

孟开山牙齿打战,总算勉强说出了一个字:“是。”

老太婆道:“你能活到八十多岁,死了也不算太冤,你又何必要把别人全都害死!”

孟开山道:“我……我没有。”

老太婆道:“你明明知道,这里只要有一个人猜出我们的来历,就没有一个人能活着走出去了,你这不是害人是什么?”

她说得轻描淡写,就好像把这一屋子人都看成了废物,如果她想要这些人的命,简直比捏死一只蚂蚁还简单。

钟展忽然冷笑,道:“疯子。”

他一向很少开口,能够用两个字说出来的话,他绝不会用三个字。

老太婆道:“你是说这里有个疯子?”

钟展道:“嗯。”

老太婆道:“谁是疯子?”

钟展道:“你。”

红梅忽然也大笑,道:“你说得对极了,这老太婆若是没有疯,怎么会说出那种话来?”

孙伏虎忽然用力一拍桌子,道:“对。”

林祥熊也大笑,道:“她要让我们全都死在这里,她以为我们是什么人?”

寒竹冷冷道:“她以为她自己是什么人?”

南宫华树叹了口气,道:“你们不该这么说的。”

寒竹道:“为什么?”

南宫华树道:“以各位的身份地位,何必跟一个疯老太婆一般见识。”

这几人你一句,我一句,也完全没有把这对夫妻看在眼里。

奇怪的是,这老太婆居然没有生气,孟开山反而有了喜色。

——只有不认得这对夫妻的人,才敢对他们如此无礼。

——既然大家都没有认出他们,所以大家都有了生路。

老太婆终于叹了口气,道:“我们家老头子常说,一个人知道的事越少,活得就越长,他说的话好像总是很有道理。”

那老头子根本连一个字都没有说,脸上也连一点表情都没有。

那也许只因为他要说的话都已被他老婆说出来了。

老太婆道:“你们既然都不认得我,我也懒得再跟你们哕嗦。”

柳若松忽然笑了笑,道:“两位既然已经来了,不如就坐下来喝杯水酒。”

老太婆冷笑,道:“这种地方也配让我老人家坐下来喝酒?”

柳若松道:“这地方既然不配让两位坐下来喝酒,两位为什么要来?”

老太婆道:“我们是来要人的。”

柳若松道:“要人?要什么人?”

老太婆道:“一个姓商,叫商震,还有个姓谢的小丫头。”

一提起这两个人,她脸上又露出怒容:“只要你们把这两个人交出来,你就算跪下来求我,我也不会在这里多留片刻。”

柳若松道:“两位要找他们干什么?”

老太婆道:“我也不想干什么,只不过想要他们多活几年。”

她的眼睛里充满怨毒:“我要让他们连死都死不了。”

柳若松道:“这里的丫头不少,姓谢的想必也有几个,商震我也认得。”

老太婆道:“他的人在哪里?”

柳若松道:“我不知道。”

那个一直没有开过口的老头子忽然道:“我知道。”

老太婆道:“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老头子道:“刚才。”

老太婆道:“他在哪里?”

老头子道:“就在这里。”

孙伏虎忍不住道:“你是说商震就在这里?”

老头子慢慢地点了点头,脸上还是连一点表情都没有。

孙伏虎道:“我们怎么没有看见他?”

老头子已经闭上了嘴,连一句话都不肯多说了。

老太婆道:“我们家老头子既然说他在这里,他就一定在这里,我们家老头子说的话,连一次都没有错过。”

孙伏虎道:“这次他也不会错?”

老太婆道:“绝不会。”

孙伏虎叹了口气,道:“你们若能把商震从这里找出来,我就……”

老太婆道:“你就怎么样?”

孙伏虎道:“我就……”

他的话还没有说出口,林祥熊忽然跳起来,掩住了他的嘴。

老太婆冷笑,道:“商震,连这个人都看见你了,你还不给我滚出来!”

只听一个人冷笑道:“就凭他的眼力,若是能看出我来,那才是怪事。”

商震的确应该来的,如果他来了,当然也会被安置在这水阁里。

他明明直到现在还没有露过面。

奇怪的是,这个人说话的声音,却又明明是商震的声音。

大家明明已经听见了他说话的声音,却偏偏还是没看见他的人。

这水阁虽然不能算小,可是也不能算很大,他的人究竟藏在哪里?

他一直都在这水阁里,就在这些人的眼前,这些人都不是瞎子,却偏偏都没有看见他。

因为谁也想不到,名震江湖,地位尊重的五行堡主,居然变成了这样子。

水阁里的客人只有九位,在旁边伺候他们的奴仆家丁却有十二个人,六男六女,男的青衫白袜,女的短袄素裙,每个人看起来都像是刚从窑里浇出来的瓷人,沉默,规矩,干净。

每个人无疑都是经过慎重挑选,严格训练的,想要在大户人家做一个奴仆,也并不太容易。

但是无论受过多严格训练的人,如果忽然看到一个活生生的人从中间分成了两半,都一样会害怕的。

十二个人里面,至少有一半被吓得两腿发软,瘫在地上,一直都站不起来。

没有人责怪他们,也没有人注意他们,大家甚至连看都没有去看他们一眼。

在这水阁里,他们的地位绝不会比一条红烧鱼更受重视。

所以一直都没有人看见商震。

商震一向是个很重视自己身份的人,气派一向大得很,谁也想不到他居然会降尊纡贵,混在这些奴仆里,居然会倒在地上装死。

可惜现在他已经没法子再装下去了,他只有站起来,穿着他这一辈子从来都没有穿过的青衣白袜站起来,脸色发青。

现在大家才看出来,他脸上戴着个制作极精巧的人皮面具。

林祥熊故意叹了口气,道:“商堡主说的实在不假,以我的眼力,实在看不出这位就是商堡主,否则我又怎么敢劳动商堡主替我执壶斟酒。”

南宫华树接道:“商堡主脸上戴的是昔年七巧童子亲手制成的面具,你我肉眼凡胎,当然是看不出来的。”

梅花老人道:“据说这种面具当年就已十分珍贵,流传在江湖中的本来就不多,现在剩下的最多也只不过三四副而已。”

寒竹冷冷道:“想不到一向光明磊落的商堡主,居然也偷偷藏着一副。”

梅花道:“光明磊落的人,为什么就不能有这种面具?为什么要偷偷地藏起来?”

寒竹道:“难道你忘了这种面具是什么做成的?”

林祥熊道:“我好像听说过,用的好像是死人屁股上的皮。”

梅花用力摇头,大声道:“不对不对,以商堡主这样的身份,怎么会把死人屁股上的皮戴在脸上,你一定听错了。”

这几人又在一搭一档,冷嘲热讽。

商震终于开口,道:“你们说完了没有?”

林祥熊道:“还没有,我还有件事不明白。”

商震道:“什么事?”

林祥熊道:“今日这里的主人大宴宾客,筵开数百桌,人越多的地方,越容易藏身,你为什么不到人多的地方去,偏偏要到这里来?”

商震道:“因为我本来以为你们是我的朋友,就算我的行踪败露,你们这些名门正派的侠义英雄,也不会让我死在一个邪魔外道手里。”

孙伏虎忽然跳起来,厉声道:“邪魇外道,谁是邪魔外道?”

商震冷笑,道:“你们难道真的不知道这两人就是……”

他没有说下去,因为他已没法子说下去,就在这一瞬间,已有二三十道寒光往他打了过来,打的都是他致命要害。

第一个出手的是林祥熊。孙伏虎、钟展、梅花、寒竹、南宫华树,也并不比他们慢多少。这些人出身名门,江湖中很少有人知道他们会使暗器。因为他们平日总是说暗器是旁门左道,总是看不起那些以暗器成名的人。可是现在他们的暗器使出来,不但出手极快,而且阴狠毒辣,无论哪一点都绝不比他们平日看不起的那些人差。他们显然早已下了决心,绝不让商震活着说完那句话,每个人都早已将暗器扣在手里,忽然同时发难。

商震怎么想得到他们会同时出手?怎么能闪避得开?连他自己都认为自己已经死定了,因为他也想不到有人会出手救他。

忽然间,刀光一闪。银白色的刀光划空而过,二十七件各式各样不同的暗器立刻落在地上,变成了五十四件,每一件都被这一刀从中间削成两半。

这二十七件暗器中,有铁莲子,有梅花针,有子母金梭,有三冰透骨镖,有方有圆,有尖有扁,有大有小,可是每一件暗器都正好是从中间被削断的。

这一刀好准,好快!

刀光一闪,忽然又不见了。那老头子脸上还是完全没有表情,老太婆眼里却仿佛有光芒在闪动,就像是刚才划空而过的刀光一样。

可是两个人手里都没有刀。刚才那一刀是怎么出手的?怎么会忽然不见?谁也没有看清。

每个人的脸色都变了。

商震忽然仰面长叹,道:“二十年来互相尊重的道义之交,居然一出手就想把我置于死地,这种事有谁能想得到?”

他忽又冷笑,道:“但是我应该想到的,因为我看到的比你们多。”

老太婆道:“你看到的为什么比我们多?”

商震道:“因为刚才我一直倒在地上,连桌子下面的事我都能看到。”

老太婆道:“你看到了什么?”

商震道:“刚才他们嘴里在骂你是个疯子时,桌子下面的一双手却在偷偷地扯衣角,打手势,有些人的手甚至还在发抖。”

老太婆道:“说下去。”

商震道:“那当然因为他们早已猜出你们是谁了,但是他们绝不能让你知道这一点。”

老太婆道:“因为这里只要有一个人猜出我们的来历,就没有一个人能活着走出去。”

商震道:“所以他们一定要在你面前做出那出戏来,让你认为他们根本就不知道你是谁,否则又怎敢对你那么无礼?”

老太婆冷笑,道:“这里果然没有一个笨蛋。”

商震道:“想不到我居然真的在这里,而且不幸又是他们的朋友。”

老太婆道:“他们既然已知道我们的来历,当然不会再认你是朋友了。”

商震道:“所以他们一定要对我冷嘲热讽,表示他们都很看不起我这个人,如果有人要杀我,他们绝不会多管闲事的。”

老太婆道:“只可惜我偏偏没有急着出手要你的命。”

商震道:“我既然还没有死,还可以说话,就随时有可能说出你们的来历。”

老太婆道:“只要你一说出来,他们也得陪你送命。”

商震道:“他们既然不把我当朋友,我当然也不会让他们有好受的。”

老太婆道:“他们一定早就想到了这一点,他们都不是笨蛋。”

商震道:“但是他们却想不到居然会有人出手救我。”

老太婆冷冷道:“他们只怕也想不到我居然能救得了你。”

能在一瞬间一刀削落二十七件暗器的人,世上的确没有几个。

商震道:“林祥熊刚才掩住孙伏虎的嘴,并不是因为他已看出了我在这里。”

老太婆道:“可是他已猜出了我们家的老头子是谁。”

商震道:“他当然也知道铁长老一生中从不说没有把握的话,从不做没有把握的事。”

老太婆道:“我们家老头子的脾气,不知道的人只怕还很少。”

商震道:“所以他们更不能让我说出这个老头子就是‘魔教’中的四大长老之一,四十年前的天下第一快刀。”

他毕竟还是说了出来。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寒竹已经纵身跃起,箭一般窜了出去。

轻功的惟一要诀,就是“轻”。一定要轻,才能快。

寒竹瘦如竹,而且很矮小。

寒竹绝对比大多数人都“轻”得多。

寒竹绝对可以算是当今江湖中轻功最好的十个人其中之一。

他窜出去时,没有人阻拦,也没有人能拦阻,只有刀光一闪。

刀光一闪,他还是窜了出去,瞬眼间就已掠过那一片冰池。

圆月在天。

天上有月,池上也有月。天上与池上的月光交相辉映,大家都可以清清楚楚地看见他这么样一个瘦瘦小小的人影,轻轻快快地掠过冰池。

大家也可以清清楚楚地看见,他这个人忽然从中间分成了两半。

没有人再动了。寒竹是第一个窜出去的,他窜出去的时候,别人也都在提气,作势,准备往外窜。可是现在这些人刚提起来的一口真气,忽然间都已化为冷汗。

刀光一闪又不见。可是这次大家都已看见,刀光是从那一声不响的老头子袖中飞出来的。他的袖子很宽,很大,很长。从他袖子里飞出来的那道银白色的刀光,此刻仿佛是留在那老太婆眼里。

老太婆忽然道:“你错了。”

商震道:“他的确错了,他应该知道没有人能从燕子刀下逃得了的。”

老太婆道:“你也错了。”

商震道:“哦?”

老太婆道:“你也应该听说过一句话。”

商震道:“哪句话?”

老太婆道:“燕子双飞,雌雄铁燕,一刀中分,左右再见。”

她淡淡地接着道:“这句话的意思就是说,我们一刀从中间劈下去,你左边的一半和右边的一半就要再见了。”

商震道:“这句话说得并不好,但是我倒听说过。”

老太婆道:“你既然听说过,你就该知道,‘魔教’的四大长老中,只有‘铁燕’是两个人。”

她又道:“我们老头子的刀虽然快,还是一定要我出手,才能显出威力。”

商震道:“我也听说过。”

老太婆道:“可是就算我们两个人一起出手,‘燕子双飞’还是不能算天下第一快刀。”

商震道:“还不能算?”

老太婆道:“绝对不能。”

商震叹了口气,道:“可是你们的刀实在已经够快了!”

老太婆道:“你认为我们的刀已经够快,只因为你根本没有见过真正的天下第一快刀。”

她脸上忽然露出种很奇怪的表情:“那是把弯弯的刀,是……”

一直不大开口的老头子忽然打断了她的话,冷冷道:“你也老了。”

很少有女人肯承认自己已经老了,可是她这次居然立刻就承认:“我老了,我真的老了,否则我怎么会变得这么多嘴。”

她脸上的表情看来还是很奇怪,也不知是尊敬,还是怨毒?是羡慕,还是愤怒?

这几种感情本来是绝不可能同时在同一个人脸上看到的。可是她对那把弯弯的刀,却同时有了这几种不同的感情。那把弯弯的刀,是不是青青那把弯弯的刀?这问题已经没有人能回答,因为这老太婆已经改变了话题。

她忽然问商震:“我能不能一刀杀了你?”

“能。”商震绝不是个自甘示弱的人,但是这次他立刻就承认。

老太婆叹了口气,道:“你并不是个很可爱的人,你时常会装模作样,不但自以为了不起,还要让别人觉得你了不起。”

商震居然也承认。

老太婆道:“你的五行剑法根本没有用,你这个人活在世上,对别人也没有什么好处。”

商震居然也不辩白。

老太婆道:“可是你有一点好处,你至少比那些自命不凡的伪君子好一点,因为你说的是真话。”

这一点商震自然更不会反对。

老太婆道:“所以我并不想杀你,只要你交出那个小丫头来,我就放你走。”

商震沉默了很久,忽然道:“我能不能先跟他们说句话?”

老太婆道:“他们是谁?”

商震道:“他们就是我以前总认为是我朋友的那些人。”

老太婆道:“现在你已经知道他们是些什么样的朋友,你还要跟他们说话?”

商震道:“只说一句话。”

老太婆还没有开口,老头子这次居然抢先道:“让他说。”

很少说话的人,说出来的话通常都比较有分量。

老太婆道:“我们家老头子既然让你说,还有谁能让你不要说。”

她叹了口气:“就算你自己现在不想说,恐怕都不行了。”

于是商震就在孙伏虎、林祥熊、梅花、钟展、南宫华树这五个人耳边悄悄地说了一句话。

他放过了孟开山和柳若松。

谁也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可是听到他这句话的人,脸色又变了,变得比刚才更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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