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久不见表嫂还是如此豪爽。」萧子云挤著眉眼道。

她堪称秀美的脸蛋挤成一个怪相,想必本意是想逗大家笑,但场面却应她的话而忽地安静下来,只有范天涵的马在身后不耐地嘶著气。

……尴尬。

宝儿手肘撞了我一下,小声道:「小姐快笑,不然她会杀了我们。」

我会过意来,干笑几声:「哈哈,表妹爱讲笑。哈哈。」

于是场面又只剩了马的嘶气声和我的干巴巴的笑,我忙使一个眼色给宝儿,宝儿得令亦是笑起来,许是因为紧张,她笑得既大声又古怪,桀桀的笑声在林子里回荡,吓得身后的马前脚不停蹬地。

我欲止住她的笑,于是不动声色地曲起手肘,用力朝她肋下一撞。

宝儿的笑声成了:「桀桀……啊……啊……桀桀。」

但最后那声桀桀她扯尖了嗓子,只听得身后的马一声长嘶,如离弦的箭般飞奔出去。

于是久别重逢演不下去了,几大高手忙著逮那匹受惊的马。

回到府中,臀儿尚未坐热,范老夫人就火急火燎地驾到了,未跨过门槛就扶著门开始掉泪,那豆大的泪珠从褶子面上滚动下来,滴答在门槛上。我看著心惊,觉得那泪滴答在门槛上的声音都清晰可闻地打在我心坎上,莫非这便是传闻中的点点滴滴在心头?

立于我椅背后的宝儿碎碎念著:「最高境界,最高境界。」

我转过头去欲斥她,只见她直愣愣以崇拜的眼神望著萧子云,我顺著她眼神也忘了过去,只见萧子云上齿咬著下唇,上唇微微颤抖,鼻翼微张,眼眶内蕴满了泪水,泪水将溢未溢,仿佛风一吹那泪水便会决堤奔腾而出。

良久,萧子云扶著太师椅扶手颤悠悠地立了起来。我死命盯著她眼里包的两包泪,随著她的动作,那左眼的泪在下眼睑处滑动了一圈,最后聚在眼角,缓缓滚动了下来,片刻之后,她右眼的泪亦是以同样的路径滚动下来。我忍不住舒了口气。

她们奔跑著相拥,在彼此的怀里寻找春天般的温暖。

我啖了口茶,问道:「师父,为何去而复返?」

师父把眼神从那对相拥哭泣的人儿身上转开,道:「我迷路了,找不著我原本闭关的山谷,幸好在寻找的路上遇著了他们,便招了他们一道来你这儿做客。」

他忽地低了声音道:「我特地带了他们来,你可别忘了你应承我的事。」

我望一望一旁的大师兄,他含笑望著厅中央相拥的两人,眸子里满是深情。我觉得不甚感慨,若是当年他用这样的神色望我几望,也许我便会忍不住……忍不住呕出来,呕完后便擦擦嘴角随他私奔了。

我扭头恰巧撞上范天涵的目光,我心里尚在怀恨他方才在林子里溅我一身水,便冷冷地仇视了他两眼,后转头对师父道:「这事我看办不了。」

师父眼神一厉,厉声道:「甚么?你言你忽地发现你对修儿有爱?」

一声犹如春雷,满场惊愕,尤其是范老夫人,眼瞪得牛大,眼泪还在扑腾,眼底却也无了伤感。

「古老前辈,清浅常言你为人风趣,喜以惊人之语博出彩,今日一见,果然不假。只是此玩笑实为不妥,我怕我娘亲会当真。」范天涵笑得犹如冬日暖阳,我不由得也随之扬嘴角。

范老夫人这才缓过劲儿来道:「这位是?」

三个字使大家陷入了进退维谷的地步,总不能与她说,此乃你心目中杀害你兄长的凶手,并且是你心爱的侄女的生父。真相太打击人了,别看范老夫人平日里彪悍,她那铿锵有力的外表下指不定是一颗不堪一击的豆腐心。

最后是宝儿颤悠悠道了一句:「此乃我爹,我爹乃武林人士。」

千帆过尽,师父又成了宝儿爹。于四季更迭,于千山万水,于万千人中,谁又是谁的宿命……

范老夫人望向我,我忙解释道:「宝儿是我陪嫁的贴身丫鬟,宝儿娘亲死得早,她爹带她行走江湖不便,便把她卖身为婢,而因缘际会之下,我亦是拜了宝儿爹为师。而这位,是师父的大徒弟段展修,他实乃少年豪杰,他与子云表妹郎情妾意,干柴烈火……」

大师兄适时站起来作揖道:「修儿见过姑姑。」

修儿与姑姑?我正喝茶润嗓,喷了。

我身旁的范天涵,优雅地染了一身茶水,算是回报了他方才溅我一身雨水。

接下来的场景较为无趣,尽是哭哭啼啼诉衷肠之类的戏码,我看著无趣,便诌了个谎离场了。

雨依然滴答下,庭院里积起了水,我向李总管要来了几张油纸,叠了小船放入水洼中,雨势过小,纸船在水洼里一动不动,我便拿了树枝去搅动水,为它制造风浪。

玩了个把时辰,厅内的热闹未歇。听著屋内大师兄客客气气地与范老夫人寒暄著,我唏嘘起来,当年那个成日黑著面不搭理人的白衣少年,转眼间亦是成了言笑晏晏的温润模样。不知为何,我竟想念起原来那个冷傲僵硬的少年。

唏嘘完毕,我正准备起身,但蹲久了起身竟眼前黑了一黑,踉跄间一双手扶住了我的腰。

就在眼前一黑的弹指一瞬间,我心潮翻涌,狗血要来了,这双手定是大师兄,他定是含情脉脉望了我许久,见我跌倒便冲了过来英雄救美,他即将告诉我,他与萧子云在一起实有苦衷,他爱的一直都是我。

我我……我实在何德何能!

「可有伤著?」

范天涵兜著我转了一圈,确定无损后斥道:「你就不能当心点?」

我叹气。

可怜我以为小小红杏有人守,殊不知尚未冒头已遭折。

范天涵见我叹气,忍不住又叨问道:「怎了?碰著哪里?」

我摇头:「无。」

小小红杏心甘情愿回墙了。

范天涵睨我一眼,道:「师父与段展修会在府里小住,云儿随娘回宰相府,你吩咐人收拾两间客房。」

语毕他转身欲回厅内去,我拉了他衣袖问:「萧子云此番回来可有什么诡计?」

他摇头道:「不知。见招拆招罢。」

如此消极之抵抗法,使我十分无奈,追问道:「我记得萧子云的丫鬟之死与她有关,你可曾查清楚?」

他低声道:「她善后做得天衣无缝,况且后来我出兵,案子便交给衙门了,现早已结案,再翻案恐是不易。」

我定定望住他:「全是推脱之辞。」

他一怔,不言语,转身进了厅内。

是夜,范天涵未归。

我半夜醒来,披了外衣去书房寻他。推了窗,见他在书案上伏颈而睡。踮脚张望,他枕著的是那丫鬟的案情文卷。

我一阵内疚,便回房拿了风衣再去厨房热了茶汤端进书房。

门一推他便醒了,揉著眼睛问我:「什么时辰了?」

我懊恼于无法在他睡梦中帮他披回风衣以表现我的贤良淑德,十分不耐,随口应道:「不晓得。」

他掩口打了哈欠,道:「你端著甚么?」

我知晓当贤妻的良机来了,忙端了过去,「茶汤,我温过了,喝点罢。」

他并无推托,端过去便仰头喝完,递还与我后便动手收桌上的文卷,三两下收好锁入柜中。

回过身来见我还在他背后,便笑著推著我往外走道:「夫人,我们回去歇著罢,天真冷哪。」

我端著碗被他推著走,听他叫冷,忙把怀中的风衣给他,他接过来笑道:「还是夫人心细。」

他变了个人似的一口一个夫人,竟莫名把我叫得面上一阵一阵燥热,这夜黑风高的,我是怎么了,他又是怎么了?

回到房内歇下,范天涵仍是那副亲切的模样,使我十分惶恐,辗转反复无法入眠,干脆坐起来,俯过身伸手去揉搓他的脸。他扬著嘴角,望著我时眸子里仿佛写了四个大字:情深似海。

我一个哆嗦,揉他面的手又加了几分劲儿。只是揉搓了许久亦没能如我愿般地搓下一张面皮。我泄了劲倒回床榻,望著帐顶问他:「你今夜怎么了?」

他默了许久,我忍不住转过去瞪视他,我似乎见著他面上有著可疑的红晕,但夜里黑,我亦是说不准。

我瞪得累了,昏昏欲睡,他揽了我入怀,轻声道:「我以为你欢喜这副深情模样。」

我顿时来了精神,努力娇笑,问道:「故你这副模样是为了哄我开心?只是这副模样实在与你不搭配,我肉酸得慌,不如你换个方式?」

他闭目不语,我娇笑得愈是欢快,自觉十分动人。

他耐不住,掀目斥我一声:「笑声与宝儿似的。」

我更是欢快:「恼羞成怒。」

自此,任我闹腾翻天,他闭目犹如活死人般一动也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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