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氏太政大臣为玉望的前途幸福颇费了些心思,但隐藏于他心中的恋情则似“无声瀑布”,搅得玉髦忧心忡忡,苦恼不堪。此事果不出紫姬所料,会使派氏蒙受轻薄恶名。源氏自己也曾想过:内大臣生性率直,事无巨细,皆洞悉明察,绝不苟同。此事倘为他得知,便不加恩虑,公然以女婿相待,岂不令我贻笑于天下?

是年十二月,冷泉帝驾幸大原野。举世沸腾,万人空巷。六条院众女眷皆涌出来一睹盛况。正当卯时,御驾出宫,自朱雀门经五条大街,取道西行。游览车首尾相衔,直延至桂川岸边,挤得水泄不通。天皇行幸,昔年向无如此排场,诸公卿、亲王皆不遗余力,择良马,配美鞍,车辆装饰得金碧辉煌。充任随从与马副的男子皆仪表堂堂,且身量相似,衣着华丽。行列之隆重壮观,非同寻常。左右大臣、内大臣及纳言以下诸臣,皆随驾行。殿上人以至五位、六位的官员,皆穿淡绿色间淡黄色官袍与紫色衬袍。

时值小雪飘飞,无空异常美丽。善于鹰猎的亲王公卿,皆早已备制了式样新颖的狩猎服装。六卫府中养鹰的官员,其服饰尤为稀罕:样式各异,其上配有不同染色花纹,光怪陆离,超妙独特。

女子们对鹰猎之事所知甚少,只因难得一见,且场面浩大,便争先恐后来观赏。那些身份低微之人,所乘蹩脚的车子半路坏了车轮,显得甚为狼狈。桂川上的浮桥旁,亦有众多高雅的女车,其主人尚在倘佯着找地方停车。

玉勇也在观赏者之列。以她观之,那些竞相炫耀服饰的显贵们,虽个个容光焕发,然皆不及冷泉帝穿着红袍正襟危坐的尊贵姿态。她暗中打量父亲内大臣,果然仪表堂堂,衣饰华贵,且正值盛年。身为臣子,他显然优于别人。然而较之风辇中的龙颜、内大臣终逊一筹。至于那些众年轻侍女美其名日“美貌”、“俊俏”而狂热恋慕的柏木中将、非少将、某某殿上人等,愈发一无可取,不值她一瞥了,可见这一切仅因冷泉帝之美貌确乎无与伦比。源氏太政大臣酷似皇上,竟似无丝毫差异。不过,许是心情之故吧,冷皇帝似乎更有逼人的威势。以此再思,此种美男子,确为世间罕见。玉皇素来习惯了源氏与夕雾中将的俊逸,以为凡是贵人,必皆相貌非凡。岂知今日所见众多贵人,虽在饰堂皇,但相形之下竟似丑鬼一般,眼鼻皆异样,个个给残酷地比下去了。

萤兵部卿亲王也随驾行,髦黑右大将今日装束得异常威武,身背箭囊,神气活现待于驾侧。其人满面虬须,皮肤黝黯,样子甚是难看。其实男子相貌,怎能与盛妆的女子相比麻希求男子貌美,实甚无理。玉髦打心底瞧不起髯黑大将等人。源氏曾私下与王慧商量过送她进宫当尚侍。她想:“入宫怕是很痛苦的吧?尚侍又是怎么回事呢?我还一无所知呢。”心下犹疑不决。今日见了冷泉帝的非凡貌相,不由动了心:“无须受宠,只作一平常宫人,奉传御前,倒是情趣盎然吧?”

冷泉帝的风辇停于大原野。请亲王公卿卸下官服,换上礼服及猪装进入平顶帐幕进餐。六条院主人呈进了酒肴果脯之类。本来,今日源氏太政大臣当随御驾,御意亦如此。但时逢斋戒,终未能奉旨。冷泉帝收下所献物品,为示宠幸,特赐一只猎获的野雉鸡,穿在树枝上,遣藏人左卫六尉为钦使,送与源氏太政大臣,并赐御诗一首:

“小盐山披皑皑雪,雉鸡飞掠动幽冥。欲循古来先例事,盼君同看漫集白。”或许,太政大臣陪驾行幸野外为古惯例吧!源氏接得赐品,不胜惶恐,忙款待钦使,并答诗云:

“皑皑雪漫小盐山,良景美色在松原。自古行幸无尽数,由来不及今年欢。”作者所录,乃当时种种情况的详尽回忆,务求确切真实。

翌日,玉望接到源氏来信,其中写到:“想来你昨日已拜见上皇了吧?敢问入宫之事,意下如何?”其措词甚是恳切,毫无出轨之言。使玉望甚为满意。她笑道:“呀!真是无聊啊!”却又想道:“他倒真能猜度我心思呢。”复信中写道:“昨日白雪作伴明雾薄,隐约不群天娇颜。一切都在迷茫中呢。”紫姬也读了此回信。源氏对她说道:“我曾要她入宫,然秋好是后名义上亦为我女,倘玉累得宠,定于她不便。况弘徽殿女御亦在宫中,倘向内大臣道出实情,她以内大臣之女的身份入宫,则又有姐妹争宠之虑,亦甚不便,故万般踌躇。今日窥见天颜,她芳心已动,进宫之事,恐也是其愿吧厂紫姬道:‘称得瞎猜!一个女子哪有一见是上相貌英俊,就一门心思地想入宫承宠呢?这样未免太轻率吧?”说罢便笑了。源氏也笑道:“此乃何言?换了你,惟恐动迟了此心呢!”他给玉望回复一书:

“朝日不及夫颜朗,秋波不辨实难察。尚望速作决定。”

源氏决定首先为玉是举行着裳仪式。遂置办了种种精美的用品。源氏打算在此仪式上,向内大臣道出实情,便极力要将仪式办得隆重光彩。故置备的种种物品,极为丰富精美。他将着裳仪式日期定于次年二月。

凡女子,即便甚为出名,且年龄也使她无法再隐讳姓名之时,仍可不参拜氏神,不将其姓名公诸于众。是以玉望昔日的岁月皆消磨于糊涂中。如今源氏要送其入宫,若以源氏冒充藤原氏为姓,则会冒犯春日神,故此事已无法再隐瞒了。更堪忧虑的是:不知情者会讥议他冒领女儿,居心叵测,终致恶名流播。身份微贱之人,改名易姓自非难事,但源氏家族不得如此。他思虑再三,终于下定决心:“父女之缘怎能轻易地断绝呢?事既如此,倒是我主动告知她父亲为好。”遂致信内大臣,恳请他在着裳仪式中担任给腰之职。但是因太君自去年冬患病至今未愈,内大臣心甚忧戚,无心参加典礼,便婉谢了源氏的请求。夕雾中将也昼夜服侍着外祖母,无心顾及其他事情。源氏见时机不佳,心下犯难。他想:“世事不测,倘太君病故,孙女亦应穿丧服;倘教她佯作不知,则深蒙罪孽。还是趁太君尚在,将此事挑明吧!”主意一定,即赴三条哪探病。

源氏太政大臣如今显赫更盛于从前,虽是微行,其排场之隆重亦不亚于行幸。太君暗赞其非凡风度,觉得他超凡脱世,竟是仙佛了。于是痛苦立减,竟坐起身,倚在矮几上,虽重病在身,却健谈得很。源氏道:“太君的贵恙并不像夕雾说的那样重呢。看来是夕雾忧虑过头了,叫我好不担忧。如今亲见,喜慰不已。近来我除了特别要紧之事外,并不入宫,常自闭于家中,不像个效劳朝堂之人了。百事不问,疏懒成性。那些年纪更老于我的、虽驼背勾腰了,还能四处奔劳。我却不同,恐是天生糊涂外加懒散吧!”太君答道:“我害的是常见的衰老病,生病时间也够长了。今春以来仍毫无起色,以为再见不到你了,甚为伤怀。今日得见,我命或可稍延。如今我已到了对生死之事无所谓的年纪。人到老年连可慰寂寞的人都不在眼前,度日如年,苟延残喘,还有何意思呢?因此我已做好了早日动身的准备。但夕雾他为我的病满怀忧虑,态度亲切,照料周到,使我心下难忍,以致拖拖拉拉,延至今日。”说时泣下不已,声音颤抖,明显古怪。然所言至情,思之甚为可怜。

两人絮絮叨叨说了一阵家常话,源氏便乘机说道:“想必内大臣每日都来探问你吧?若能顺便见到他,就太好了。我本有一事要告知他,总是难得见他一面。令我心下甚为焦虑。”太君答道:“恐因公务缠身,或并不关心我吧,不过偶尔来看看罢了!不知你有何事要告诉他?夕雾的确曾怀恨过他。我曾对他言道:‘事已至此,你若因厌恶他们,硬将他们隔开,于他们已传出的声名,并无用处,反教人当作笑柄,讥议不已了。’但他从小便有个怪脾气:一旦下了决心,便很难更改。所以我也无可奈何啊!”她如此说着、心下以为源氏要告诉的是夕雾与云居雁之事。源氏笑道:“此事我也有所耳闻,心想事已至此,内大臣或当应允了,故亦曾劝他干脆成其好事吧。但我见他对二人申斥得甚严厉,便痛悔自己多嘴多舌。我想,万事皆有洗清之时,难道独独此事不能洗清么?只是这末世恶浊,要等来那彻底洗清之水,谈何容易!唉,这类事,于此时代,总是愈来愈坏,愈差愈远了。听说内大臣找不到如意女婿很恼火,我对他又甚同情。”接着他又说道:“不过我想告诉内大臣的却另有其事:有一个女孩儿,本该由他抚养,因情况有误,偶然被我寻到,抚养在家。那时皆不知实际情况,且我家子女甚少,也无意明查,以为即使冒充亦无妨,故便将她认作女儿,抚养至今。但不知皇上从何处得知此事,曾对我言及。他道:‘宫中没有尚待,内侍所的典礼常不尽人意。朕本当从官中选拔。虽有许多进宫多年,门第高贵的女官谋求此位,但皆不合朕意。朕欲从声望日隆的望族中选出。’他向我暗示,欲选我所找到的女儿,我又怎敢妄言不当呢?凡女子入官服务,决须按照自己的身份而立志就职,方为明智之举。倘只例行公事,司理内侍所事务,干好本职行政,这便枯燥乏味了。但也不能一概而论,凡事还须凭本人能耐。我将想送她入宫为尚待之意告诉她时,乘便问及她年龄诸事,方知她竟是内大臣苦苦找寻的亲生女儿。进宫之事,我想征求内大臣意见。但总见不了他的面。致函请他担任着裳仪式中结腰之职,他又因太君贵恙谢绝。如今太君病体稍安,我想请太君将此事转告内大臣。”太君答道:“唉,这究竟为何事啊!经常有各式各样的人自称是内大臣的女儿前来投靠,他一概都收留。你刚才说的那个女子是否也是因此而来投靠你呢?你令人寻女,她听说了便来找你么?”源氏说:“内大臣十分清楚内情。只因她为平民所生,倘声传出去,必惹外人耻笑,敌对夕雾,我亦未曾洋告真相,务望太君谨慎为要。”

太政大臣探访三条邻的消息,传入内大臣邸内,内大臣惶急道:“太君那里人手不足,招待这等贵人恐怕力不从心。又无精干之人,照应随从车马,安排贵宾座位。夕雾中将恐也来了。”即教诸公子与素来相近的殿上人等去三条邮协助料理,并嘱咐道:“酒肴果蔬等,务须奉呈殷勤,不得稍有怠慢。我本应同往,惟恐反倒嘈杂。”此时,内大臣收到了太君的来信。信中道:“今日六条院大臣前来探病。此地设备简陋,仆从欠缺,深恐怠慢责人。兹有要事相告,务望见信即行,然勿言因我来信。”内大臣想:“有何要事呢?恐又是云居雁之事,夕雾向他们哭诉吧?”又想:“太君暮年,余日无多了。为此事她屡屡相助。倘源氏屈尊开口,倒叫我难以回绝。惟我总不喜夕雾冷酷少语,倘日后机会适当,我且佯作顺从,答应吧!”他估摸若源氏与太君协力相劝,要作回绝,则更不便了。然而转念一想:“何出此言?万万不可让步?”竟又突然变卦,足见其性情何等之顽固。末了他想道:“既然太君已来信相催,源氏太政大臣又在等着见我。若不前往,实在是说不过去。我且前往,静观事态,见机而行吧。”打定主意,极考究地着了装,传叫随从人等休得鼓噪,便直赴三条邪。

在众公子的簇拥下,内大臣显得稳实庄重,威仪赫赫。内大臣身材颀长,不瘦不腴,面貌庄重,步态沉稳,天然一副朝堂重臣之态。他身着淡紫色裳衣,外罩白饱,却也华彩毕现悠然自得。源氏太政大臣则外穿中国白经常礼服,内衬流行的深红内衣,神态了无羁缚,自有责人风度。他身上似有神光辐射,使盛装辉饰的内大臣也黯然失色。内大臣的众多公子皆眉目清朗,侍立父亲旁侧。其异母弟藤大纳言与东宫大夫仪表亦颇不俗,此时皆随来探病。另有许多颇有声望的殿上人,也不召自来。此外藏人并、五位藏人、近卫中少将、非官等十余人,也会聚一堂。于是三条院骤然热闹起来。加之五位、六位的殿上人,以及寻常人员,真是难以计数。太君厚筵款待,就筹交错,请人皆醉,共祝太君福寿永昌。

源氏太政大臣与内大臣难得一晤。昔比已存芥蒂,事无巨细,皆要争执。如今请人济济一堂,各言昔日风流事,杯盏交欢,这二人也便拆了著湾,畅叙今昔,互言近状。不觉已到日暮。内大臣道:“倘我今日不来奉陪,便无体面。但若明知你大驾光临,却因无召唤之故未来,则当受责。”源氏答道:“当受资的是我。我有太多的烦厌之事呢!”似有未尽之意。内大臣以为他要谈云居雁之事了,便缄口不言。源氏续道:“你我二人自来心无遮饰,公私大小造事,皆坦言相商,犹鸟之双翼,协力事君。后来都为细微私务而稍违素志,但彼此赤诚以待,根本志望不曾有变。恍德数载,皆鬓染微霜了。回思如烟往事,颇觉依恋。近年你我皆为朝廷重臣,繁务所羁,竟难聚会。但你我终属至亲,当略减威仪,常来常往才是。凡事常有不如愿者,令我颇以为憾广内大臣答道:“昔日我们确实甚为亲近。乃至任性忘形,不拘礼节。常蒙诚心相待,心无芥蒂。至铺位朝廷,我实难与你并行如乌之双翼。幸蒙鼎力相助,使我以碌碌庸人而列于显要。此思怎敢或忘。惟年事渐增,凡事力难从;动了啊!”

源氏便趁机将玉望之事委婉相告。内大臣听了呼嘘不已,道:“唉2此女遭此离奇之事,甚是可怜啊!”说时不禁泣下。又道:“当时我甚为担忧,曾四处寻访。由于忧愁过甚,竟无缘无故给你泄露。当年四处飘泊,任情不拘。生下各类子女甚多,却任其流落异地。今日我稍有地位,每念及此,便觉失尽体面,自愧不已。我设法将其找回,看着却又觉可怜。我首先想到的便是此女。”他回想起昔日雨夜放荡不羁所做的种种评语,时哭时笑,两人皆不拘谨了。时至深夜,皆准备返家。源氏道:“今日聚首,勾起对早已遗忘的少年往事的回忆,真叫人眷恋难忘,不堪忍受。我真不想回去啊!”源氏向来并不怎么多愁善感,此次恐是酒力所致吧?竟低位起来。太君自不待言,她见这女婿相貌更胜昔日,权势也更为值赫,便记起早死的女儿葵姬,甚感痛惜,也哽咽泪流不止。那打扮成尼姑的姿态尤其令人感动。

二人虽相谈甚欢,源氏却并不谈及夕雾之事。他担心内大臣拒绝而自讨没趣。但内大臣见对方不提也就佯作不知,只管闷于心间。临别之际,内大臣对源氏道:“按礼本当亲送回府,但深恐冒昧,倒使旁人诧怪,请恕我无礼。今日劳驾惠临,改日当到府上致谢。”源氏对他说道:“尚有一事相请:前日之请,务望允诺并准时出席为是。”两人皆面有喜色,各自返驾。一时仆走从呼,颇见声威。内大臣的随从都在猜测:“两位大臣难得一聚。我家大臣今日面有喜色,是否太政大臣又把何政权让与他了呢?”众人胡乱猜测,却无人想到玉量之事。

突然得知玉是为其亲生女儿,内大臣心下忐忑,急欲见之。他想:“马上将她接至家中,父女相认,恐有不妥。源氏寻获她时,果真毫无私心么?恐因碍于各位高贵夫人,不便公然细她为妾,而私下宠爱她,又恐惹起世人非议,无奈之余,才向我言明吧广他心里甚觉不快,但转念一想:“倘源氏太政大臣真愿纳她为妾,岂有不成体统之事?惟太政大臣要送她入宫,定遭弘徽殿女御嫉妒,自讨没趣。但无论如何,太政大臣的意旨却不能违逆。”他在心中反复思量。其时乃是二月初。

据阴阳师反复推算,十六日前后均无吉日,淮二月十六日春分还算不错。此时太君病也有所好转。源氏便抓紧筹备着裳仪式。他来到玉置房中,向她详述前日向内大臣挑明实情之事及仪式中的注意事项。玉是感其诚心,心中恰悦,觉得他之亲切,赛过生身父亲。之后源氏又悄悄将玉置之事道与夕雾中将。夕雾恍然大悟:“原来如此!怪不得大风那日我窥见父亲与他亲昵。”他眼前又浮现出玉望的面影,愈发觉得俏丽无比,远胜他苦苦思恋的云居雁,不觉怅然,深叹自己愚笨,不曾早日料到如此原委,错失了向她求爱良机。然而他又觉得对云居雁不贞,乃薄情无义之事,便即打消此念。其人实乃忠诚可嘉。

着裳仪式那日,三条邪的太君暗地里让人资礼相贺。虽仓促,然所备置的梳具箱等礼品却甚为体面。另附信与玉囊:“我身为尼僧,恐有不祥,不宜参加庆典。尽管如此,我之长寿,想必值得体效仿。我已知你身世,心下眷恋不已。若无片信相贺,尤违清理。不知体意下如何?

玲珑温润玉梳盒,两面相连皆含情。本是老身亲子孙,莫教须臾离身去。”信纸古色古香,字迹则不甚连贯。其时,源氏太政大臣来此指示仪式中有关事项,他阅信后道:“此书古意盎然,可惜字太过费力。老太君早年颇好书法,惟因年岁已高,笔力才如此柔弱科额呢!”他又看了几遍,说道:“此诗和玉梳盒极为贴切!三十一个字母,几乎皆与玉梳盒有关,真乃绝妙之作啊!”言毕相顾而笑。

秋好皇后所赠,尽是些白色女衫、唐装女袍、衬衣及梳妆用具,皆精美雅致,按规矩又添送了香气极浓烈的瓶装中国香料。其余诸夫人,也皆自出机抒,赠送衣饰等物,连侍女们所用的扇子、梳子等,也都精致雅观,无可挑剔。诸夫人情趣高雅,对于日常用品,皆互相攀比,其所赠礼品,自然极尽精致。二条院内的诸夫人,虽知六条院举行着裳仪式,但自知无份参加,便均作壁上观,独有常陆亲王家的小姐末摘花,一直秉泰旧例,极有古者之风,凡有仪式,皆要按陈规贺礼。听说要为玉望举行着装仪式,当然不愿置若罔闻。其心情甚可嘉许。她所送衣物皆为前代人稀有,诸如宝蓝色常礼服一件,暗红色的夹裙一条,泛白了的紫色细点花纹礼服一件。这些衣服装在一只古色古香的衣箱内,包装也极讲究。她派人送与玉髦,并附信道:“我乃微末之人,按理不该借越。但此盛典非比寻常,怎敢作作糊涂?惟和至微薄,可请转赐侍女。”措词倒有板有眼。源氏看罢,想道:“她又若此,真乃讨厌之至!”自己也觉难堪。他说道:“此人真古板得出奇。如此不体面之人,当悄悄呆子家中,为何非得出来献丑呢?”又对玉髦道:“你还是回他一信吧!不然她要见怪了。想她父常陆亲王视她为掌上明珠,倘若我们轻慢了她,实在有些委屈。”说完便去看她斯赠的礼服,发现农袂上题有一诗,又是咏“唐装”的:

“平素未亲君翠柏,苦身犹然怜唐装。”笔力拙劣萎缩,生硬异常,更甚于先前了。源氏甚为不快,说道:“她身边已无精通文墨的侍女,不可替之代笔,能写出这般诗来,真是难为她了。一面说,一面提笔作答诗:

“唐装唐装复唐装,翻来覆去惜唐装。”写毕说道:“她爱用后装二字,我也来用用吧!”把诗给玉皇看。玉髦看了,笑道:“啊呀,实太恶毒了!岂不是嘲弄人?”心下不解。诸类无聊之事不胜枚举。

内大臣原本对玉累的着裳仪式漠不关心,得知玉望乃为自己多年离散的女儿后,便急欲与她相见,等得甚是心急,因而来得甚早。仪式的排场,极为隆重,远胜于平常。内大臣见源氏太政大臣安排如此周全,心中十分感激,同时又觉得有些乖异。亥时一到,即请内大臣进入玉望室内。帘内陈设齐备,座位皆富丽堂皇,外面排起盛筵,灯烛辉煌,气势阔大。内大臣很想与玉髦说话,又觉十分唐突,故未如愿。在为玉髦结腰带之时,真是百感交集,无限怅们。源氏对他说道:“今宵喜庆之时,往事休要提起,清阁下只当概不知情。以掩人耳目,我们也只当是寻常之着裳仪式罢了。”内大臣答道:“关照如此周到,令我不敢轻言‘谢’字。”于是举杯同饮。内大臣停林道:“如此隆情厚谊,世上少有,令我异常感谢。惟隐瞒至今,又深以为恨也!遂吟诗道:

“渔人遭笼闭,机滩久隐居。今日始出海,安得不怨尤?”终于不能自禁,流下泪来。玉髦因诸大臣聚集帘内,甚感羞怯,不能作答。源氏答道:

“长年飘泊无所依,分寄行迹江诸头。浮藻诚然多微贱,没人旁视不必收。这恨恐有不当吧!”内大臣只得道:“君言甚是。”再无言语,步出帘外了。

亲王以下廷臣,皆候于帝外,其中倾慕玉鬓之人甚多。见内大臣人内,许久未出,不知为何,皆觉诧异。只有相木中将及养少将,略知一二。两兄弟皆深悔曾偷偷向玉髦求爱,因未成事实,甚觉庆幸。养少将悄悄对柏木说道:“幸亏未曾闹得满城风雨!”棺木答道:“太政大臣性情古怪,喜做出人意料之事。他可能想似对秋好皇后一样待此妹妹吧?”源氏听见二人窃窃私语,对内大臣说:“此事我们要妥善处理,以免世人非议。一般庶民百姓,即使行为离经叛道,亦难引人注目,故无大碍。但你我身份尊贵,行事稍有不慎,即遭人议论,不免烦恼。此次之事,离奇怪异,异乎寻常。请勿等闲视之,要渐渐使外人淡忘此事,方为妥帖。”内大臣答道:“此事如何料理,自当听命尊便。此女数年来多蒙看顾,得在慈雨之下茁壮成长,真乃前世因缘。”源氏赏赐玉堂礼品之丰盛,自不待言。回赠来客的福物及谢仪,依照各人身分,但比定规更为隆重。只是日前太君患病,内大臣便以此为由辞谢了结腰,故此次没有安排规模宏大的管弦乐会。

萤兵部卿亲王便正式向玉望求婚,道:“看裳仪式已毕,再无法推托了吧?……”源氏答道:“皇上日前有意,要她入宫充当尚侍之职。现正奏情豁免。须待圣意下达之后,再行商议此事。”。内大臣行结腰之礼时初睹玉望容颜,但帘内灯光源脱,没甚看清,总欲再见一面。他想:‘人女定然美丽超群,不然源氏怎会如此珍视?”眷恋之情愈发深了。回想先前那个异梦,如今果然应验了。他只对弘徽殿女御透露过实情。

内大臣对外严守秘密,但纸岂能包住火。此事不久便泄漏出去,一时间传言四起,尽人皆知。那位日实不严的近江君亦知道了。她来到弘徽殿女御宫中,正遇柏木中将与养少将在座。她开口便道:“父亲又寻回一个女儿呢,此人福份不浅啊!但其母身份却极低微呢!”女御听后极为难过,默然无语。柏木中将质问道:“两位大臣如此珍爱她,总是有因的。你从何处知道这些的,又如此不知轻重地倒出来?谨防被多嘴饶舌的侍女们听见啊!”近江君恨恨地说道:“哼!谁要你多嘴,此事我全知晓。她还要入宫作尚侍呢。我亦早希望人宫作尚待,所以才到此当差。原本希望女御能帮助我,推荐我入宫。我在此万事皆做,连一般待女亦不如我勤快呢。可是女御就是不管我,未免太薄请了。”说得众人皆大笑不已。柏木便讥讽她:“尚侍倘有空缺,我等皆想去当呢?你亦来争,太无道理了吧?”近江君甚是气愤,答道:‘咖我般低贱女子,哪里敢与你们这些公子少爷掺合一处?只怪你自己不好,将我哄进来,受人嘲弄耍笑。原来此王府非常人可踏入之地啊!真太可怕了!”说罢退向一侧冷眼旁观。但见其模样倒并不令人厌恶,然而怒气冲天,柳眉倒竖。中将听了这番言语,觉得的确是自己的过失。便沉下脸,一言不发。共少将陪笑道:“你于此供职,忠心耿耿,女御决不会亏待于你。你尽可放心。你如此凶相,即使岩石亦能一脚踢成雪粉,不久,你便会称心如意了。”棺木接着道:“似你这般模样,只能锁团于天宇的岩门里,方可平安无事。”说罢转身离去。近江君便晰呀地哭起来,叫道:“大家皆瞧我不起!惟有女御真正喜欢我,所以叫我于此处做事。”如此一想,便马上收住眼泪,欢喜地做事去了。以后果真异常勤快,连下等侍女及女童所不屑干的杂役,她皆不忌顿劳,抢着去干。一心一意服侍女御,不时向其恳求:“请你开思,推荐我作个尚侍!”女御甚是讨厌,想道:“此人连此话亦说得出口,怎知其心中所想?”便用沉默来打发她。

近江君想当尚待一事传入内大臣耳中,不禁哑然失笑。一日他去探望女御时,乘便问道:“近江君在何处?叫她来见我!”近江君子里面大声回道:“来了!来了!”即刻跑到父亲面前。内大臣对她说道:“我见你侍奉女御如此周到,可知你入朝作女官亦是能行的。你不是希望作尚待吗?怎不早对我说呢?”说时一本正经。近江君大喜过望,答道:“我早就想求父亲了,可是我相信女御一定能帮助我了却心愿,所以不曾向父亲提起。现在听说此差事已被别人抢去了,真好比做了个发财梦,梦醒以后却一无所有,真令人颓丧。”此番话说得情真意切,如同确有其事。内大臣差点笑出声来,对她说道:“有话不敢直说,可不是好习惯。倘早些对我言明,我早就推荐你了。太政大臣家的女儿虽出生高贵,但若努力恳请,皇上定会准许。现在尚可补救,你先写一篇申请文,字迹要端正工整,和歌要用心去做。皇上最喜好极富情趣之物,倘若你作得好,他定会录用你。”他装模作样地嘲弄她。如此父亲,实为可恶。近江君信以为真,答道:“和歌呢,我虽不甚高明,却亦会做。但那申请文,最好有劳父亲,代我写吧!我真乃托父亲之洪福了。”她极力恳求。藏于帷屏后面的众侍女听罢,暗暗好笑。有些实在忍不住了,便奔出室外,笑得打跌,凡不能自制。连女御皆为之脸红,不胜厌烦。日后内大臣道:“忧愁烦闷之时,最好找近江君。一见到她,万般烦恼即可顷刻消散。”于他眼里,她只是一块消忧解闷的笑料而已。世人对此谈论不休,有人道:“内大臣为掩饰教养不良之羞,故意以簿笑之态对待其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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