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分

一种无法定义的真诚和尊严

洛克站在施工中的建筑物前的悬崖上,眺望着周围一带的景色。道路像一条灰色的缎带,顺着海岸线蜿蜒而去。一辆敞篷车疾驰而过,遁入乡村。车上挤满了人,是要去野餐的。五颜六色的圆领绒衣或毛衣挤作一堆,围巾和领带迎风飞舞,各种各样的声音毫无目的地混杂在一起,淹没了汽车发动机的声音,使咯咯的笑声格外响亮。一位姑娘侧身而坐,腿搭在汽车的边上,鼻梁上扣一顶男式草帽。她使劲儿地拉着一把叫尤克里里的夏威夷四弦乐器的琴弦,琴声驱逐着周围的吵闹声,嘴里一边高叫着:“嘿!”这些人都在享受着他们一天的生活。他们高声地向天空讲述着他们摆脱工作的自由,将数日的重负抛在脑后。他们努力地工作,承受着这种重负,为的就是达到一个目标——而这就是他们的目标。他看着那辆汽车闪电般从眼前飞驰而过。他觉得在他与他们内心在对于这一天的意识上,有着某种区别,是某种重大的区别。他觉得他必须努力去领会这种意识。可是他又忘了去想——他看着一辆卡车喷着气,车上满载着切割好的亮闪闪的花岗石。

奥斯顿·海勒经常来察看房子的工程进展情况,他看着它一天天地升高、长大,觉得有些好奇,更多的则是惊讶。他用审视房子一样的眼光,细致地审视着洛克。他感觉到好像无法将他同房子区分开似的。

海勒自己是一个反对专制的战士,面对洛克却感到困惑——洛克是一个如此不受专制干扰的人,结果他自己本身就变成了某种专制,那是某种与海勒所无法界定的东西相对抗的结论。在不到一周的时间里,海勒知道自己找到了最好的朋友。他明白这种友谊来自洛克根本上的中立。在洛克深层的现实生活中,他并没有意识到海勒的存在。不存在对海勒的需要,没有恳求也没有要求。海勒感觉到他们之间划了一道界线,那是他无法逾越的。在那条界线之外,洛克对他无所要求,也无所给予。可是当洛克赞赏地注视着他的时候,当洛克微笑的时候,当洛克称赞他的某一篇文章的时候,海勒感受到一种陌生的纯净,感受到一种欢愉,一种既非贿赂也非施舍的认可。

在那些夏日的傍晚,黄昏慢慢地爬上头顶的屋梁,他们一起坐在半山腰的岩礁上,促膝相谈,直到落日的光辉退到钢柱的顶端。

“霍华德,为什么我那么喜欢你为我修建的这幢房子?”

“就像一个人一样,一幢房子也有整体感。”洛克说,“二者都很罕见。”

“那么整体感从何而来呢?”

“唔,你看着它。它的每一部分都是因为房子本身的需要而存在的,而绝不是因为任何别的原因。你从此处看和从其内部看都是这样的。是你要住的房间决定了它的外形。主体之间的关系是由内部的空间分布决定的。而装饰是由建筑手法决定的,它强调房屋设计所遵循的原则。你可以看得出每一个重心,每一处支撑点都符合这一原则。当你看着这座房子的时候,你的目光穿过的是它构造的过程,你能看懂它的每一个步骤,你看见它日渐升高,你知道它的构造和它所存在的理由。但是,你也见过那样的建筑,它们采用了廊柱,可是无物可以支撑;采用上楣,可是毫无用处。它们有壁柱、有线脚、也有虚假的拱廊和窗户。你见过这样的建筑:它们看似只有一个大厅,有坚固的廊柱和单一的、高达六层楼的窗户。可是等你走进去,发现里面有六个楼层。还有这样的建筑:只有一个大厅,但是有一个分割成好几个楼层的建筑正面,有带形装饰层,有一层层的窗户。你明白它们之间的不同了吗?你的房子是根据它自身的需要而修建的,而别的房子的修建是出于哗众取宠的需要。你的房子的必要性在于房子本身,而别人的房子的必要性在于观众。”

“你知道吗,那正是我或多或少略有感悟的地方。我已经感觉到,当我搬进这幢房子的时候,我将会有一种新的生活,而且就连我的日常行动都会有一种无法定义的真诚和尊严。如果我告诉你说,我觉得我必须要配得上那幢房子,你可不要感觉吃惊。”

“我的用意正在于此。”

“而且,顺便说一句,你似乎为我的舒适花了不少的心思,谢谢你了。我发现了很多我以前从未曾想到的东西,可是你仿佛知道我的内心需要什么一样,并且都为我设计进去了。譬如,我的书房是我最需要的,所以你就把它当作一个要点来进行设计——而且,附带地说,我从房子外面也看见你把它作为主要的部分进行设计呢。还有,书房与藏书室之间那部分的处理,以及起居室都恰到好处地避开了我的路线,还有客厅,我不想听见太多的噪声——所有这一切,你真的替我考虑得很周全。”

洛克说:“你知道,我根本没有考虑你,我想的是房子。”他又说,“也许正因为这样,我才知道如何体谅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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