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夏妈的阔袖子空垂在两边。她把手臂缩到大棉袄里当胸抱着,这是她冬天取暖的一个办法。在暗黄的电灯泡下,大厨房像地窖子一样冷。高处有一只小窗户,安着铁条,窗外黎明的天色是蟹壳青。后院子里一只公鸡的啼声响得刺耳,沙嗄的长鸣是一只破竹竿,抖呵呵的竖到天上去。

厨子去买菜了。"二把刀"与另一个打杂的在后院子里拖着脚步,在水龙头底下漱口,淘米,打呵欠,吐痰咳嗽,每一个清晨的声音都使老夏颤栗一下,也不无一种快感。

她在姚家许多年,这房派到那房,没人要,因为爱吃大蒜,后来又几乎完全秃了,脑后坠着个洋银大的假发,也只有一块洋钱厚薄。亮晶晶的头顶上抹上些煤,也是写意画,不是写实。现在她在二奶奶房里,新二奶奶和别的少奶奶一样有四个老妈子,两个丫头,所以添上她凑足数目。

一个女孩子穿粉红斜纹布棉袄,枣红绸棉,揉着眼睛走进来,辫子睡得毛毛的。"夏奶奶早。"她伸手摸摸白泥灶上的黑壳大水壶,水还没热,她看见手指染黑了,做了个鬼脸,想在老夏头上擦手。

"小鬼,你干什么?"老夏一边躲着,叫了起来。

"让我替你抹上。"

"腊梅,别闹!"

腊梅看看手指比以前更黑了。"原来你已经打扮好了,"她咕哝,在墙上一只钉上挂着的厨子的蓝布围裙上擦手。"不怪你下来得这么早,不叫人看见你装假头发。"

"别胡说,下来晚了还拿得到热水?天天早上打架一样。"

腊梅把袖子往后一掳,去摸灶后另一只水壶。"这只行了。"她拎了起来。

"嗳,那是我的,我等了这半天了。"

"大奶奶等着洗脸呢,耽误了要骂。"

"二奶奶不骂?"

"还是新娘子,好意思骂人?"

"吓!你没听见她。"

"哦?怎么?"腊梅连忙凑过来低声问,被夏妈劈手抢她的水壶。

"还不拿来还我?也有个先来后到的。"

"厨子现在不知道在哪儿买油。在别处买二奶奶不生气?"

"还要瞎说?快还我。"

"你看你看,水泼光了大家没有。你拿那一壶不是一样?都快滚了,嗡嗡响。"

"我怎么不听见?"

"你耳朵更聋了,夏奶奶。"

那女孩子把水拎走了,老夏发现她上了当,另一壶水一点也不热。厨房里渐渐人来得多了,都是不好惹的,不敢再等下去,只好提着壶温吞水上去。楼上一间间房都点着灯,静悄悄半开着门,人影幢幢。少奶奶们要一大早去给老太太请安,老太太起得早。

银娣在镜子里看见老夏进来,别过头来咬着牙低声说,"我当你死在楼底下了。"梳头的替她倒插着一把小象牙梳子,把前刘海掠上去,因为还没有洗脸。

"我等来等去,又让腊梅拎走了。一个个都像强盗一样。"

"谁叫你饭桶,为什么让她拿去,你是死人哪?"银娣不由自主提高了声音。二爷还睡着,放着湖色夏布帐子,帐门外垂着一对大银钩。

夏妈背过身去倒水,嘴唇在无表情的脸上翕动,发出无声的抗议。大清早上口口声声"当你死在楼下,""你是死人,"当着梳头的,也不给人留脸。她比梳头的早来多少年?也不想想,都是自己害底下人为难。不信,明天自己去拎去。

银娣走到红木脸盆架子跟前,弯下腰草草擦了把脸,都来不及嚷水冷。在手心调了点水粉,往脸上一抹,撕下一块棉花胭脂,蘸湿了在下唇涂了个滚圆的红点,当时流行的抽象化樱桃小口。她曾经注意到他们家比外面女人胭脂搽得多,亲戚里面有些中年女人也搽得猴子屁股似的,她猜是北边规矩,在上海人看来觉得乡气,衣服也红红绿绿,所有时行的素淡的颜色都不许穿,说像穿孝,老太太忌讳。脸上不够红,也说像戴孝。她一横心把两只手掌涂红了,按在两边脸上,从眼皮起往下一抹。梳头的帮她脱了淡蓝布披肩,两个小丫头等着替她戴戒指,戴金指甲套,又跟在后面跑,替她把紧窄的灰鼠长袄往下扯了扯。

妯娌们坐着等老太太起身的那间外房,已经一个人也没有。里面听见老太太咳嗽打扫喉咙,"啃啃!"第二个"啃"特别提高,听着震心,尤其是今天她来晚了。老太太显然已经起来了,穿木底鞋,每次站起来总是两只小脚同时落地,磕托一声砸在地板上。她个子矮小,坐着总是两脚悬空。

门钮上挂着块红羽纱。老太太的规矩,进出要用这抹布包着门钮。黄铜门钮擦得亮晶晶的,怕沾了手汗。她进去看见老太太用异样的眼光望了她一眼,才知道她心慌忘了用抹布。

她低声叫了声妈。老太太在鼻子上部远远地哼了哼。媳妇不比儿子女儿,不便当面骂。她的小瘪嘴吸着旱,核桃脸上只有一只尖下巴往外抄着。她别过脸来,将下巴对准大奶奶。"人家一定当我们乡下人,天一亮就起来。"

大奶奶三奶奶都用手绢子捂着嘴微笑。

她转过下巴对准了三奶奶。"我们过时了,老古董了。现在的人都不晓得怕难为情了,哪像我们从前。"

没人敢笑了。做新娘子的起来得晚了,那还用问是怎么回事?尤其像她,男人身体这么坏,这是新娘子不体谅,更可见多么骚。银娣脸上颜色变了,突然退潮似的,就剩下两块胭脂,像青苹果上的红晕。老太太本来难得跟她说话,顶多问声二爷身体怎样,但是仿佛对她还不错,常向别的媳妇说,"二奶奶新来,不知道,她是南边人,跟我们北边规矩两样,"其实明知她与她们不同之点并不是地域关系。现在她知道那是因为她还是新娘子。对她客气的时期已经过去了。

老洋房的屋顶高,房间里只有一只铜火盆,架在朱漆描金三脚架上,照样冷。

"那边窗子关上,风转了向了,"老太太对丫头说。她整个是个气象台。"开这边的,开小半扇。"她成天跟着风向调度,使她这间房永远空气流通而没有风。她在红木炕床上敲敲旱斗的灰,"这儿冬天不算冷。南京那才冷。第一那边房子是砖地。你们没看见我们南京房子的上房,媳妇们立规矩的地方,一溜砖都站塌了。你们这些人都不知道你们多享福。"

大奶奶的孩子们各自由老妈子带进来叫奶奶,都缩在房门口,不敢深入。老太太问话,自有各人的老妈子代替回答。下一批是老姨太太们,然后是大爷。三奶奶与银娣喃喃地叫了声"大爷",他向她们旁边一尺远近点了点头,很快地答应了声"嗳。"他是瘦高个子,大眼睛,眼白太多,有时目空一切的神气。老太太问他看坟的来信与晚上请客的事。他没坐一会就溜走了。

十一点钟,老太太问,"三爷还没起来?"

"不晓得。叫他们去看看。"三奶奶向房门口走。

"不要叫他,让他多睡一会,"老太太说,"昨天又回来晚了?"带着责备的口气。

"他昨天倒早,不过我听见他咳嗽,大概没睡好。"

"咳嗽吃杏仁茶。这个天,我也有点咳嗽。"

"妈吃杏仁茶?我们自己做,佣人手不干净,"大奶奶说。

老太太点点头。"二爷怎么样?气喘又发了?"

皇恩大赦,老太太跟她说话了。银娣好几个钟头没开口,都怕喉咙显得异样,又不便先咳声嗽。"二爷今天好些。这回大夫开的方子吃了还好。"

她站在原处没动,但是周身血脉流通了。

老太太叫丫头们剪红纸,调浆糊,一枝水仙花上套一个小红纸圈,媳妇们也帮做。买了好些盆水仙花预备过年,白花配着黄色花心,又嫌不吉利,要加上点红。派马车接她娘家的一个侄孙女来玩,老太太房里开饭,今天因为有个小客人,破例叫媳妇们都坐下来陪着吃。一个大砂锅鸡汤,面上一层黄油封住了,不冒热气,银娣吃了一匙子,烫了嘴。老太太喜欢什么都滚烫。

"吓!这鸡比我老太太还老,他妈的厨子混蛋,赚我老太太的钱,混账王八蛋,狗入的。"她骂人完全官派,也是因为做了寡妇自己当家年数多了,年纪越大,越学她丈夫从前的口吻。骂溜了嘴,喝了口汤又说,"吓!这鸡比我老太太还碱。"

媳妇们都低着头望着自己的饭碗,不笑又不好。还是不笑比较安全。

吃完饭她叫人带那孩子出去跟她孙子孙女儿玩,她睡中觉。媳妇们在外间围着张桌子剥杏仁,先用热水泡软了。桌上铺着张深紫色毯子,太阳照在上面,衬得一双双的手雪白。

打麻将?大奶奶鬼鬼祟祟笑着说。"再铺上张毯子,隔壁听不见。"

"三缺一,"三奶奶说。

"等三爷起来,"银娣说。

"你当三爷肯打我们这样的小麻将?"大奶奶两腿交叠着,跷起一只脚,看了看那只黑纱镂空鞋,挖出一个外国字,露出底下垫的粉红缎子。

"这是什么字?"三奶奶说。

"谁晓得呢?你们三爷说是长寿。我叫他写个外国字给我做鞋。可是大爷看见了说是马蹄子,正配你。"

大家都笑了。"大爷跟你开玩笑,"三奶奶说。

"谁晓得他们?"大奶奶说。"也就像三爷干的事。"

"他反正什么都干得出,"三奶奶也说。

他们两兄弟都学洋文,因为不爱念书,正途出身无望,只好学洋务。姚家请了个洋先生住在家里,保证是个真英国人,住在他们花园里,一幢三层楼小洋房,好让兄弟俩没事的时候就去向他请教声光化电的学问。学生从来不来,洋先生也得整天坐在家里等着。难得去一趟,反而教洋先生几句骂人的中国话,当做大笑话。每年重阳节那天预先派人通知,请他避出去,让女眷们到三层楼上登高,可以一直望到张园,跑马厅,风景非常好。

"你为什么不把这字描下来,叫人拿去问洋先生?"银娣说。

"不行,"大奶奶红了脸。"谁晓得到底是什么字?说不定比马蹄还坏。"

银娣吃吃笑着,"你等哪天外国人在花园里走,你穿着这双鞋出去,他要是笑,一定就是马蹄。"

她们两妯娌自己一天到晚开玩笑,她说句笑话她们就脸上很僵,仿佛她说的有点不上品。她懒得剥杏仁了,剥得指甲底下隐隐地酸胀。她故意触犯天条,在泡杏仁的水里洗洗手,站起来望着窗外。这房子是个走马楼,围着个小天井,楼窗里望下去暗沉沉的,就光是青石板砌的地。可是刚巧被她看见一辆包车从走廊里拉进来,停在院子里。

"咦,看谁来了!"其实他跟大爷兄弟俩长得很像,不过他眉毛睫毛都浓,头发生得低,剃了月亮门,青头皮也还露出个花尖。"我当三爷还没起来呢,这时候刚回来。"

"啊?"三奶奶模糊地说。"那他一定是早上溜出去了。"

"你看三奶奶多贤慧,护着三爷,"银娣向大奶奶说。

"谁护着他?我怎么晓得他出去了没有,我一直跟你们在一起。"

"好了好了,"银娣说,"你不替他瞒着,我们也恨不得替他瞒着,老太太生气大家倒楣。"

三爷下了车走进廊上一个房门。包车座位背后插着根鸡毛掸帚,染成鲜艳的粉红与碧绿,车夫拿下来,得意洋洋掸着琤亮的新包车,上下四只水月电灯。三爷晚上出去喜欢从头到脚照得清清楚楚,像堂子里人出堂差一样。

"是要告诉三爷,他少奶奶多贤慧,他这样没良心,无日无夜往外跑,"银娣说。

"大爷还不也是这样,"大奶奶说。"谁都像二爷,一天到晚在家里陪着你。"

"可不是,我们都羡慕你呵,二嫂,"三奶奶也说。"像二哥这样的男人往哪儿找去。"

银娣早已又别过身去向着窗外。包车夫坐在踏板上吸旱,拉拉白洋布袜子。

"这样子像是还要出去,"她说。

"到账房去这半天不出来,"她说。

她的两个妯娌继续谈论过年做的衣服。为什么到账房去这半天,她们有什么不知道?过年谁都要用钱。

一个男仆托着一只大木盘盛着饭菜,穿过院子送进账房。

"这时候才吃饭?两个人吃。"她看见两副碗筷。

然后又打洗脸水来。另一个人送梳头盒子进去。

"他还不如搬进去跟账房住还省事些,"她吃吃笑。"真是,我们三爷是有奶就是娘。"

三奶奶的陪房李妈进来说,"小姐,姑爷要皮袍子。"她每次叫"小姐",就提醒银娣她自己没有带陪房的女佣来。

三奶奶伸手解胁下钮扣上系的一串钥匙。"上来了?"

"在底下。叫程贵上来说。"

主仆俩都鬼鬼祟祟的,低声咕哝着。

"三奶奶不要给他,"银娣说。"老不回家,回来换了衣裳就走。"

"三奶奶不在乎嚜,要我们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大奶奶说。

"嗳,我这回就是要打个抱不平,我实在看不过去,他欺负你们小姐,"她对李妈说。"你叫他自己来拿。"

李妈笑着站在那里不动。三奶奶也笑,在一串钥匙上找她要的那只。

"三奶奶不要给他。你为什么那么怕他?"

"谁怕他?我情愿他出去,清静点,不像你跟二爷恩爱夫妻,一刻都离不开。"

"我们!像我们好了!你们才是恩爱夫妻。"

"我是不跟他吵架,"三奶奶说,"免得老太太说家里不和气,不怪他在家里待不住。"

"嗳,总是怪女人,"银娣说。"老太太要是知道你替他瞒着,不也要怪你。"

三奶奶听这口气,一定会有人去告诉老太太。她叹了口气。"咳!所以你晓得我的难处。"

"李妈,去告诉三爷老太太问起他好几次,"银娣说。"不上来一趟就走了,等会我们都不得了。"

三奶奶先还不开口。李妈望着她,她终于用下颏略指了指门口。"就说老太太找他。"

李妈这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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