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饿死我了。老天爷,这该死的地方,怎么连吃饭都这么难。”朱昔朝后靠进椅子里,心满意足地喘了一口气。他面前四五个盘子摞在一起,每个盘子都是空空的,一点食物都没剩下,“终于吃饱了。”

“我也吃饱了。”司空琴尽了最大努力,才勉强把一小碗面吃光。在这样炎热的夏天,她的食量总是非常小的,“我们在这里打电话给太叔绯的姨妈好吗?我听说用旅馆的电话打长途会非常贵。”

“也好。”朱昔摘下自己的手机递给司空琴,“你打好吗?从刚才的情况看,你比我会说。”

“嗯。”司空琴一笑。“不过不必用手机,漫游费太贵了。”她翻出那张纸条,站起来从朱昔身边走过,留下一阵淡淡香味,“稍微等我一会儿,我到外面打公共电话。”

“好。”朱昔两手垫在脑袋后面,悠然自得地目送司空琴拉开玻璃门,离开餐馆。他鼻子还留着刚才司空琴走过时,带来的清香。

真想不到,阿琴竟然也会变得这么有女人味。用这种水果香水,酸溜溜的,是……柠檬吗?

司空琴的身影出现在街道上。她穿过马路,在街对面的公共电话前站住,准备拨号。从后面看过去,她一头长到肩胛骨的头发扎成两个辫子,垂在窄瘦的后背上。电话亭的挡风板替她遮住了头顶的阳光,却无法同时遮住她的脚。那双精致的白色凉鞋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仅仅是一个背影,却已经让人感到青春气息扑面而来。

老天爷,现在才发现她今天竟然穿得这么可爱。她要是晚上就这样上街溜达,准被色狼当成目标。如果不是我知道她是司空琴,大马路上突然碰到她,还真不敢认人。

朱昔望着司空琴瘦瘦的脊背,唇边的笑容渐渐淡化了。

对了,朱丽的伤疤好像就是在肩胛骨那个位置吧?如果她留跟司空琴一样的发型,疤痕应该就在发梢下面一点点的地方,深至骨头。医生说的那一大套我也搞不明白是什么,反正大约就是她在翻车的时候受了伤,差点就这么死过去了的意思。伤疤到现在都没消退多少,我猜可能一辈子都不会消失了。

我不知道她对当时的车祸是不是留下了什么记忆,她从来不谈过去的事儿。父亲编出一套套的假话骗她,她也只是点点头。我不认为她真的相信那些胡扯的话。从医院醒来之后,她就没有问过关于妈妈的事情。一直到现在,她几乎从没提过“妈妈”这两个字。也许她从醒来那一刻就知道母亲已经死了。也许她还记得,母亲紧紧抱着她,在她身边逐渐冰冷的感觉……都是这些不负责任的大人,他们搞出来的烂摊子。朱丽还什么事情都不懂,就让她承受这种痛苦。我花多少年也不一定能把伤痕从她心里抹掉。

但我必须尽力。因为我也是有责任的。而且可能最大的责任就在我。如果我没有激怒“她”,如果我……不,不对。不是那么回事。我当时不可能不那么做。什么狗屁理解,谁能理解一个妖怪?要怪就怪他们自己。

朱昔强迫自己从回忆中退了出来。朦胧的视线也渐渐变得清晰,他又一次看到了站在街对面的司空琴。她正在听电话那边的人说话,也许是站累了,她转身靠进电话和电话亭挡板形成的直角里。看到朱昔对她的凝视,她笑了笑。

朱昔?朱昔?你睡着了吗?

她把身体轻轻朝后仰去,纤细的脖颈完全暴露在月光下。她闭上眼睛,随着风向把脑袋侧向一边。夜风吹起她的头发,丝丝缕缕地,缠绕在她手臂上。

所有人都讨厌我和我哥哥。可我不喜欢撒谎,不喜欢去掩盖什么。我觉得这世界上总有一个地方,是能让我们生存的。总有一些人,是可以把我们当成朋友的。比如你们。

她睁开眼睛,微笑着。

朋友。

司空琴,欧阳操,还有你。你们真好。不论你们遇到了什么,我都会帮助你们。不论你们做了什么事情,我都会相信你们。你们也会这样对待我吗?

朱昔也笑了笑。当他准备把目光从司空琴身上挪开时,他看到了司空琴背后的东西。

跟司空琴所在的电话亭相对的另一个电话亭里,似乎站着一个人。不透明的挡风板遮住了她的上半身,但从她露出来的脚来看,那一定是个少女。

跟司空琴一样纤细笔直的小腿,一双白色的精致凉鞋,和一小截白色的裙边。朱昔看不到这个女孩的脸,但却凭直觉感觉到了她的美丽。

是……是谁?

朱昔全身都僵硬起来了。霎时间,他又想到了那天尸体旁的幻影。似乎也是这样白皙的脚,也是这样洁白的裙子。

如果你们遇到什么不高兴的事情,一定要找我商量。可能别人都没办法帮你们,但我可以。我保证。

她像个小孩子一样,小声地笑起来。

我要让你们永远都幸福快乐。谁让我们是好朋友呢。

电话亭里的司空琴忽然把身子转回去了。朱昔吓了一跳,随即才意识到司空琴是想把电话放回架子上。他再次把目光投向司空琴身后时,那个人影已经走出来了。的确是个少女,但并不怎么美丽。她穿的裙子也不是纯白的,而是带着一点蓝色的印花。搞什么。我怎么神经过敏到这个地步。

朱昔松了一口气。透过餐馆的玻璃,他看到司空琴正在快速穿过马路,朝这边跑来。

“她的姨妈比想象中要好说话。我把跟老主任说的话跟她重复了一遍,她好像不怎么感兴趣,但也没一口拒绝。只是她说的话有点奇怪。她说她知道太叔绯的哥哥现在在哪儿,但她说恐怕我们找到他也没有用。有什么问题,不如直接问她。你说怎么办呢?”

“那我们就去她那儿看看吧。当面说说也好,如果她撒谎,我们从表情上就能看出来。”

八月四日,下午8点30分。天已经全黑了,凉风习习,比白天要舒服得多。

火车票比想象中难买。没想到这个城市竟然有两个火车站,结果跑错了地方,不得不横穿整个城市,再到另一个火车站去买票。等他们买到了票,天都黑了。

“我的老天,夏天买一个火车票都这么困难。幸好不是春运,不然我们死定了。”朱昔弹弹手里的车票,顺便抽了抽鼻子。司空琴身上散发出来的柠檬香味幽幽飘来,又酸又甜,“看样子我们又得坐一天火车了。真浪费时间,火车上什么都干不了。”

“但可以坐着慢慢聊聊。”司空琴两手背在背后,走在比朱昔稍稍落后一点的地方。她脑袋里塞满了关于太叔绯的一切。四年前,太叔绯究竟因为什么突然从那个小镇上失踪了?她的哥哥既然要复仇,那又为何直到现在才动手?而她哥哥又是用什么方法同时在三个相距如此之远的城市杀死三个他不认识的人?

一切都是谜。这些谜或许等见到他们的姨妈时就能得到解答。但不知道为什么,司空琴总有一种不安的预感。说不清楚到底是在害怕什么,但总是感觉心惊肉跳。

“阿琴,我想问你一个问题。”朱昔遮着嘴巴打了个哈欠,“你真觉得,眼前这一切都是太叔绯的哥哥干的吗?”

“什么?”司空琴没想到朱昔能用这么散漫的态度问出这么可怕的问题,一时有点反应不过来,“欧阳不是这么说的吗?当时你也同意了。”

“这么说你也这么以为了。”朱昔停下脚步,转身看着司空琴。在这么近的距离下,司空琴身上的柠檬香闻起来有点刺鼻了,“当初你的朋友死亡的时候,你看到了什么没有?我不是说你想到了什么,而是确确实实地看到了什么?”

“没,没有。”司空琴被朱昔的态度弄得有点茫然,“我当时是通过电视的新闻节目看到的。除了我朋友的……尸体,之外什么都没看见。”

“那就算了,反正也不怎么重要。”朱昔重新转过去,依然用他那种吊儿郎当的方式继续朝前走。旅馆就在不远的拐弯处。红色的招牌在黑夜的背景下显得十分夺目。

这倒有点奇怪。我看见了“她”站在尸体旁边,所以就想当然得以为阿琴和欧阳也都应该看见了。现在看来不一定是这样。看来以后应该问问欧阳才是。我相信那一定不是真的,而是一种幻觉。可是这种幻觉应该不是从我自己这里产生的,而是别人传给我的。但如果看到幻象的只有我,其他两个人都没看到,那么是不是说,当时他哥哥其实就在我身边不远?一直都在……盯着我?

“朱昔。”司空琴甜美的声音打断了他的胡思乱想,“太叔绯的父母是怎么死的?”

“好像是活活烧死的。你忘了吗?据说当时整个房子都锁得严严实实的,想跑也绝对跑不出去。”

“我记得他们的父母很爱他们。”司空琴低下头去,“他们怎么会想要纵火把父母烧死?”

“谁知道。”朱昔的语气或许轻松,但他沙哑的声音却泄漏了他真正的情绪,“谁知道他们是怎么想的?他们是怪物。”

“肯定有些理由吧?绝对不会是无缘无故的。”

“想这些干什么?”朱昔走上台阶,拉开了旅馆的大门,“他们干了些什么,关我们屁事。”

朱昔为什么对太叔绯这样冷漠而且憎恨?我本以为在我们三个人当中,对太叔绯最有好感的应该是朱昔。他们两个曾经关系最好,朱昔什么事情都护着她。

司空琴背靠着电梯的墙壁,默默不语。站在她对面的朱昔也在那里低头想心事,眉毛紧紧蹙着,显然情绪很不好。

他们纵火烧死自己的父母,我一点都不怀疑,他们绝对能干出来。眼看着自己的父母在燃烧的房子里惨叫,他们却无动于衷地在外面看……真恶心。

朱昔撇撇头,对自己想象出来的画面表示厌恶的同时,却又不由自主地想到了太叔绯的脸和她的笑容。那曾经打动他的面孔,仿佛在他暴躁不安的心里激起了什么,但又立刻被他用憎恨抑制了。

一张白得像是在发光的脸。她能夺走周围的一切颜色。每当她笑起来的时候,她就是整个世界的中心,她就是整个世界的惟一。其他的一切不过是背景,只是为了衬托她毫无瑕疵的美丽。

我从未见过比她更美的女性。我曾经以为她是一个神灵,我曾经以为她的笑容就是我的福音。但后来我才知道,那只是一种伪装。她用这种美好的笑容当挡箭牌,随着性子恣意妄为。谁知道她到底是怎么搞的,她能让人产生幻觉,也许她也可以随便就让一个人喜欢上她。我对她的好感也许也是她“制造”出来的。这个小巫婆。

朱昔发泄什么一样,恶狠狠地想着。忽然之间,他的思绪被打断了。抬起头来,他下意识地吸吸鼻子。

“怎么了?”司空琴问,“没什么,我又闻到你的香水味了。”朱昔笑笑,“太浓了一点吧?都刺鼻了。”

“香水?”司空琴愕然,“我没用香水啊。”

“不是你是谁?”朱昔笑得更厉害了,“这电梯里又没有第三个人。你该不会想说是我一身酸溜溜的柠檬味吧?”

“柠,柠檬?”司空琴重复了一遍朱昔的话,“柠檬香味?”

“你自己没闻到?”朱昔发现司空琴的脸色有点不对了。可能是因为电梯灯光的问题,她白皙的脸上竟然浮现出一层死灰色,“阿琴,你脸色怎么这么……你还好吧?别吓唬我。”

“你才别吓唬我!”司空琴秀美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我怎么可能用柠檬味的香水?柠檬香味只有太叔绯身上才有……”

“叮”的一声轻微铃声,电梯门打开了。

司空琴全身一抖,下意识地朝门口看去。头顶的灯在她脖子转动的一瞬间忽然熄灭,光与暗交替的一瞬间,她仿佛看到了什么……

一个她熟悉的,苍老的女人。

“朱昔!”司空琴在黑暗中大声叫起来。

“阿琴,别怕!”朱昔凭着记忆,一把抓住司空琴的胳膊,“没事,不过是停电了。走,我们出去。”

“不,不要!”司空琴的手指从来没有像现在一样有力,她反手抓着朱昔,锐长的指甲让朱昔疼的差点叫出来,“别出去,别出去!走廊上有什么东西,我刚才看到了!”

“阿琴,你冷静点!”朱昔抬头朝电梯外面看去。走廊上的灯已经全部熄灭,客房里也没有灯光泄漏出来,除了一片黑暗之外他什么都看不到,“没有什么,是你的幻觉。别怕,我在这儿呢。”

“你什么都没看到吗?”司空琴的声音从他怀里幽幽传来,她在喘息,似乎稍微平静了一点,“怎么突然变成一片漆黑了?一点光都没有。”

“停电了,当然什么都看不到了。”朱昔安慰地拍拍她,“一会儿就修好了。”

“连……月光都看不到吗?”

“啊?”朱昔愣了一下,刚想探出头去张望,他怀里的司空琴已经尖叫起来。

“今天是满月,而且是晴夜!月光呢,为什么我们看不到月光!”

“阿琴,可能走廊上没有窗户……”他话还没说完,忽然停住了。

司空琴已经停止抖动,死死屏住呼吸。

他们两个都听到了,走廊的深处传来人声。一个缓慢而迟缓的脚步声,伴着一声声粗重的喘息。

“小丫头?你到哪儿去了?”

这……这声音……!

司空琴剧烈地抖动了一下。她感觉得到,自己的背后在分泌汗水。抓着朱昔的胳膊,她根本不敢松开分毫。

“别怕,不是来找你的。”朱昔敏感的察觉到了司空琴的恐惧,“可能是家长出来找孩子。”

“你怎么把鱼拿走了,晚上你吃什么?”声音好像靠近了一点,朱昔和司空琴都听清了,这是一个苍老的女人的声音,“你不吃饭,能行?你不吃饭,怎么能长身体?”

“哈,阿琴,你听听。竟然有人在旅馆里做饭。”朱昔干笑了两声,希望用这种方来化解一点司空琴的紧张,“难道是厨房的厨师?”

“不,那不是鱼……根本不是鱼!”司空琴突然尖叫起来,“那是我的娃娃!她总把我的娃娃脑袋剁下来,放在锅里煮!她把那个娃娃当成我!去死吧,去死吧,你已经死了,离我远点!”

“什么?”朱昔完完全全愣住了。他没想到温文尔雅地司空琴怎么会突然如此歇斯底里,放声尖叫。虽然他看不到司空琴的表情,但他能想象出来此刻司空琴的样子。就像……许多年前,在那个小镇上时一样。哭喊着,头发被泪水沾在脸上,沿着尘土飞扬的小道飞奔。那双破旧的红色凉鞋扣子已经坏了,扣不上了,只能垂在她的脚旁。

“快点回来,快点回来……”

“没门!你已经死了,我还活着!我一定要活下去!”司空琴突然放开朱昔的胳膊,挣脱他的保护,箭一样冲进了走廊。她的力气竟然这么大,把朱昔推得差点跌倒。黑暗中,他看不到她的去向,只能听到她口中不断发出的尖锐喊叫。

“别过来!你敢过来我就杀了你——奶奶!”

“阿琴!”朱昔一步跨出电梯,大体估算了一下司空琴奔跑的方向,立刻拔腿追上去,“阿琴!回来!”

司空琴没有回答他。她的声音已经从走廊上消失了,不光是喊声,连脚步声都听不到。

这是怎么搞的?她到哪儿去了?

朱昔根本不敢停下来。他搞不清楚自己在那儿,也不知道司空琴在那儿,只能拼命向前跑,希望自己能跟司空琴在某个地方碰上。

千万别出事,千万别死,阿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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