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你们两个一块来吗?扬河那个笨蛋跑到哪儿去了?”朱昔发挥出他最大的音量,对着坐在他身旁的林灵大声嚷嚷。

“我怎么知道?”林灵茫然抬头,“你又没说让我叫他。可能他突然不想来了,谁知道。”

“混账,他让我请客的,现在又说不来?”朱昔抓住林灵后脑的头发,把他的耳机从耳朵里扯出来,“你什么时候能不听这个该死的英语?”

“明天补习班得考试。今天是听说你要请客,我才愿意出来。”林灵抢回耳机,又要往耳朵里塞,“明年就要考大学,你们就没想过前途还是怎么着,还跑到这种吵吵闹闹的地方来。”

“你是我妈啊?”朱昔一把夺过他的耳机和随身听,随手一卷,塞进林灵随身带来的包里,“说真的,扬河今天早上还在电话里说有话跟我说。他到底来不来?”

“你脾气怎么这么急?”林灵无可奈何地放弃了继续用功的打算,“他家离这里远,大约还在路上。你可以打电话嘛。”

“倒也是,你的手机呢?”

“去,怎么不用你自己的?”林灵一个高跳开,却忘了自己穿着旱冰鞋,险些滑了一跤。

“我的手机欠费了。”朱昔伸手抓住他上衣口袋,把手机从里面抽出来,“借用一下,又不会死。”

“你是土匪啊!”

“你才知道?”朱昔一笑,翻开手机,拨了扬河的号码。

司空琴的房间并不大,但布置得非常有条理。浅色的木头地板,四周墙壁贴满各式各样的偶像和卡通宣传画。一排排浅色书架延墙摆开,组合音响摆在书架和书架中间的拐角处。

司空琴用来学习的白色方桌就放在房间正中央,那盏漂亮的红色吊灯下面。音乐从她身后传来,脚下的卡通猫型垫子舒适地托着她的赤足。满桌的作业本和教科书摊开来,但三个女孩子却完全沉浸在聊天中,忘了她们聚集到这里来的初衷。

“真的,不骗你们,4班那个女孩子真的会占卜!”温锦兰大声说,每当她发现别人不信她的话时,声音总是不由自主地提高,“丁香让她占卜过,真的很准啊!”

“不信不信,我才不相信你呢!你每次都吹。”夏惠放声大笑。她跟温锦兰从小学开始就是同班同学,对于温锦兰的个性早就摸透了,“你的话太不可靠,我从来都是拦腰一刀,信一半。”

“贴地一刀,”司空琴脸上故作严肃,“就信一成。”

“不信的是傻瓜!”温锦兰跳起来了,粗粗的麻花辫在身后摇晃,“打电话找丁香问问!她真的找4班那个女孩子算过命。”

“你明知道她不在家,手机也没开机,怎么找啊?”看温锦兰的样子好像真的要急了,夏惠打算息事宁人了,“好啦好啦,下回见到丁香,我一定问问。”

“这还多少比较像人话。”温锦兰重新坐下,“其实阿琴最应该信的。你不是认识一个通灵的女孩子吗?说道这个,我还一直想问呢,你们现在还有联络吗?”

“通灵?谁啊?”司空琴一时茫然,“我认识吗?”

“你看,又扯开了。”夏惠无可奈何地摇摇头,“我都说过了,权当我们相信好了。”

“这次可是说真的。我第一次到阿琴家的时候,听她妈妈说的。”温锦兰横了夏惠一眼,“听说通灵的人如果算命,准确率要高得多。我很想认识她。你再仔细想想,肯定想得起来的。”

司空琴脑海中忽然闪过了什么,一个朦胧的感觉。她固执地把它驱开了,竭力不去想它。

“我不认识什么算命的女孩。”

“想想,想想。你好久好久以前认识的。”温锦兰没注意司空琴脸上的变化,继续启发她,“你妈妈说,你当年跟她很好。一个特别漂亮的女孩子,叫什么菲还是什么芬的……”

菲……飞……绯!

果然是说她!司空琴一下子僵住了。

绯,红色。红色的天空,黄昏时发红的天空。她沿着碎石小路缓缓走来,夜风吹起她的长发。缕缕飞舞的发丝中,依稀可见她的嘴唇在微笑。

不欢迎我吗?

她在夜风中轻声说话,她的声音如水波般轻柔,在夜的空间里荡漾开来。

我终于回来了,重新回到你们身边了。

不,不对,你不应该回来!滚开,远远滚开!永远都别回来!

司空琴的大脑在一瞬间变得一片空白。她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只能看见那白色的影子,在她头脑中无限放大,放大,终于像一片浓雾一样,大得失去了边际,也失去了形状。

空调的冷风从她背后吹过,冰凉的橘子水泼洒在她的脚上。她不知什么时候站起来了,身后的椅子倒了,马克杯在地板上。

司空琴茫然地抬起脚,看了看。桔黄色的液体顺着她的脚心滴落,落在地板上,“嗒”的一声轻响。

“你怎么了?”夏惠小声地吐出一句话,“不舒服吗?”

“不,没有什么。”司空琴勉强笑了笑。她抽出面纸,擦了擦脚,拾起马克杯,又开始擦地板,“幸好杯子里剩的不多了。”

温锦兰和夏惠都没有说话。司空琴也希望她们不要说话。她需要一段时间的安静,来让自己的情绪恢复。

她不可能回来的……再说我也没有做错什么,什么都没有做错。任何人在那种情形下都只能那么做,要怪也只能怪她自己。

司空琴站起身来,扔掉了手里已经湿透的纸团。

七月二十九日,上午11:13。

那辆车冲过来时,周围的情景就改变了,变得像一场梦,变得像电影里的场景。

朱昔不明白这时候他怎么会想到看表,但他确实看了。十一点十三分,他将永远记得这个时间。

这是一个十字路口,这条商店街的必经之路。这条路朱昔不知道已经走过了多少遍,但此时此刻,这熟悉的街道在朱昔眼里却变得无比陌生。

扬河就躺在马路正中。像睡着了一样,舒适地侧卧着。血濡湿了他的白衬衫。

朱昔只能看到他的后背,看不到他受伤的地方,也看不到他的表情。他很庆幸是这样,他不敢去想象扬河此刻的脸。

四周的车辆都停下来了。人群在喧嚣,各式各样的声音混杂在一起,一片沸腾的音浪。隐隐约约地,他听到出租车司机在大声吼叫:“不是我的错,这孩子突然冲出来,我根本来不及躲……”

燥热,污浊的空气在炽热的阳光下蒸腾而起。血腥和汽车废气的味道无声地蔓延,朱昔只觉得自己的后脑一阵阵的发紧。

他为什么要横穿马路?就算他刚才看到了我,也不该这样。天桥距离他倒地的地方才不过十来米。他到底在想什么?是什么迫使他必须跑过马路?

出租车旁,白衣少女悄然伫立。热得令人烦躁的街道上,只有她是冰冷的。周围是一张张惊异的面孔,只有她是平静的。死者的血渐渐向她脚下蔓延,她没有去看这失去生命的尸体,只是抬头望着蓝天。

她乌黑的眼睛倒影出蓝天的光彩,日光的精华在她眼底跳动。

朱昔看到她的一刹那,她的双目轻轻阖起。刹那间,她整个身躯开始在灼热的日光下融化,像一片轻盈的冰做的羽毛。一切都发生的太迅速,朱昔朦胧地感受到她绝世的风华,却来不及看清楚她脸庞的模样。

摄氏三十度的大街上,朱昔整个人仿佛陷入冰窖。从灵魂到肢体,都已被那一瞬间的影像冻住。

不可能,不可能!不是她,只是幻觉!只是一瞬间的错觉!不论是什么,不可能是她!

他想要移动,但力不从心。望着少女消失的地方,他的腿已经完全麻木。

我回来了。我童年的朋友们,请欢迎我吧。我终于回来了。

大雨不知不觉间停歇。窗上的雨幕逐渐滑落,阳光穿过湿淋淋的玻璃,照射着这狭小的电话亭。

少女已经不见了,剩下的只有林灵。他靠着电话亭的门,坐在地上,一动不动。

他永远不可能再动了。

火车飞速前进着。铁轨单调重复的响声,乘客的喧闹,在此刻听来像是情景剧嘈杂的背景音。

“我已经在路上了……是,我自己一个人。我撒了谎才出来的。”

司空琴的手放在小桌上,紧紧握着那瓶饮料,用这种方法来让自己获得一点平静。车窗外荒凉的原野景色和电话里传来的声音都在触动着她的回忆。丁香死去的样子还在她眼前盘旋。自从离开那个该死的小镇以来,她第一次又感受到了那种窒息的味道。仿佛连空气都有了重量,压在身上,越来越沉。

“我相信你说的,真的完全相信。”她对电话说,“朱昔也不应该怀疑的。”

“阿琴,”电话里的声音打断她,“当时我的第一反应也认为是‘她’,但现在仔细想想,也可能‘归来’的不是‘她’,而是另外一个人。”

“那是什么意思?”

“现在我也说不清楚……等你到了再说吧。无论如何,小心自己。”

“我知道,我现在尽量呆在人多的地方。只要她不在我身边,就无法对我做什么,对吧?”

“希望是这样……”

“欧阳。”司空琴把脸转向车窗,“你还没有变吗?”

“什么意思?”

“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还跟以前一样吗?还跟以前在那个小镇时一样?”

“……现在我绝对不会任由命运摆布。”

“可是你要跟命运争夺的人呢?”司空琴无声地笑起来,笑容中隐藏着一丝苦涩,“你要保护的人还是当年的那个人。”

电话那边暂时沉默了。

“我说对了?”司空琴叹息起来,“好吧,见面再说吧。再见。”

火车依然在行驶。距离欧阳操所在的城市已经越来越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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