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田面色非常古怪地看着黄瑾琛,欢欢蹦跶到椅子上,两条前腿搭在桌子上,伸着舌头,也瞪着一双无知的大眼睛看着黄瑾琛。

一人一狗的眼神把黄瑾琛从迷茫状态里拉了出来,然后他终于意识到,自己干了一件傻事。

老田就笑了起来,黄瑾琛赶紧说:“大叔,你就当我刚才在梦游,胡说八道吧。”

老田摸了摸欢欢的狗头,说:“我小儿子问过一个和你一样的问题,不过那还是在他青春期的时候。”

黄瑾琛嘴角抽动了一下,想解释自己其实不是个青少年,后来又觉得这句话说出来太傻,弄得他自己好像个欲盖弥彰的小处男一样,于是忍着没出声,自暴自弃地等着听这位前辈高人的高论。

老田说:“有一个元曲里的句子,我觉得很有道理,你可以听一听。”

黄瑾琛面瘫着说:“完了,这个不懂,我就知道‘床前明月光,地上鞋两双’。”

“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老田没理会他,径自慢悠悠地念着,看着小狗对迷失大龄青少年黄瑾琛失去了兴趣,开始咬桌布玩,“有时候,一个人一辈子也不会理解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不管是每天憧憬浪漫爱情的小女孩,还是你们这些自以为混成了老油条、不再相信戏文里的话的人,其实都不明白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黄瑾琛想了想,说:“我不是老油条,寇桐才是。”

“我的意思是,人,到什么时候要说什么话,有的人一辈子也不相信有‘怦然心动’,有的人就是觉得人与人之间会‘一见钟情’,其实对与不对都是相对的。如果你相信,却一辈子也遇不到那么一个人,那你就信错了,但是呢,如果你不信,有一天真的因为一个人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也就明白什么叫‘才会相思,便害相思’了。”老田说,“世界上就是有一些事,是非常玄妙的,靠你们那些理论解释不了,也难以理解,非要亲自尝一尝才知道酸甜苦辣,现在你不就尝到了么?”

黄瑾琛觉得“老而不死是为贼”这句话是有道理的,起码他感觉自己被老田说动了,于是他问:“那你觉得,这件事是怎么发生的呢?”

“那谁知道呢?”老田被他逗乐了,“年轻人,我问你,人这一辈子,有那么多药,那么多养生方式,能预防各种各样的疾病,有那么多安全措施,预防各种各样的事故,为什么这么严防死守,小心谨慎,却每个人都有死的那一天呢?”

黄瑾琛想了想,回答说:“动物都有寿命,什么机器用百八十年也该报废了。”

“可以换零件啊。”老田说,“反正我以前是那么想的,现在科技这么发达,我听说连基因都能随便移植,个把器官又算得了什么呢?原来是活人身上的器官移植,现在都能人工培养了,为什么不能哪坏了就换哪呢,人不就可以一直活下去了么?”

“连基因都能随便移植”这句话叫黄瑾琛脸上的笑容突然消失,他的眼神沉了下来,桌子那头叼着桌布的小狗感觉到了什么似的,瑟缩了一下,带着一点畏惧和探究看了黄瑾琛一眼,后来“呜呜”地叫了两声,蹦进了老田的怀里,不玩了。

“是啊,”他用一种异常平板的语气说,“连基因都能随便移植……”

“可是不行,人还是不能长生不老。”老田像是没有发现他的异常,接着说,“你再想,为什么碳这种元素,组装一下,要么成为黑灰,要么成为钻石,还能成为血肉之躯呢?假设这是有科学依据的,那为什么就会那么凑巧,组出了人这种动物呢?人身上有那么多的元素,元素变成分子,再是细胞,那么多种类,哪一点出错也不行,这样大的一个工程是从哪来的?即使你知道了这些东西,给你同样多的材料,你也不可能变出一个人来,最多弄成一具身体,可那也不是人……”

“寇医生说心理学其实是生理学的一种,你可以和他讨论一下这个问题。”黄瑾琛有些不耐烦,随口打断他。

老田没有在意他的无礼,只是以一种近乎洞悉的目光看着他说:“心理学家不是万能的,任何专家都不是万能的——因为活着本身,就是一种奇迹。”

“不要执着于‘它是从哪来的’,就好像不要执着于‘人是从什么进化过来’,‘为什么我是我,而不是其他人’‘世界上是先有鸡还是先有蛋’这些问题一样。”老田最后总结说,“它们是没有意义的,因为即使有两条时间轴,人也不可能摸索回过去,你只是当下这个你。”

黄瑾琛的目光定在了老田身上,他的眉长而略粗,像是一笔浓墨重彩,目光仿佛有重量,里面有股诡异的压迫力,叫人抬不起头来一样。欢欢梗起脖子,紧张地尾巴尖都颤了起来,跑调地“汪”了一声。老田却表情坦然地与他对视——好像他已经修炼到了头,无所疑惑,也无所畏惧似的。

过了一会,黄瑾琛才慢慢地点了点头,说:“听起来挺有道理。”

随后他笑了起来:“可是我怎么觉得,你是在用一大堆绕来绕去的道理忽悠我呢?”

欢欢歪头看了看他的笑容,慢慢地平静了下来,尾巴也不颤了,表情有点疑惑。黄瑾琛伸长手臂,在它脑袋上摸了一把,它小心翼翼地凑过来,用鼻尖仔细地闻着,好像确认这个是不是认识的人一样。

等黄瑾琛回去的时候,发现寇桐已经回家了,他感觉才在老头那坐了不大一会,这边天已经黑了,果然在两条时间轴上蹦来蹦去容易小穿越一下,寇桐正独自在书房摆弄着一个小小的黑匣子。

这玩意别人不认得,黄瑾琛一眼就看出来了——这和当时他第一次进大锅炉的时候,寇桐从树下挖出来的那个东西一样,是这里的操控匣子。

然而看着寇桐凝重的表情,就知道没那么容易。

“怎么?”黄瑾琛问。

“不知道,”寇桐掀开操控匣的盖仔细查看,“这是我在一个卖二手家具的老头那发现的,不知道什么情况,好像被当成旧家电卖给他了,但是当中好像缺了个件……瑾琛,把改锥递给我。”

黄瑾琛应了一声,目测了一下螺丝的型号,从旁边摊开的工具盒里的捡起一把改锥递给他,寇桐头也没抬地就去接,没判断准距离,正好在黄瑾琛的手上抓了一下,然后才摸到改锥,拔了两下,没能从黄瑾琛手心里拔/出来,于是疑惑地看了他一眼。

“啊……哦,给你。”黄瑾琛回过神来,匆忙撒手,在寇桐没注意到的时候,用一种很复杂的目光看着被他不小心攥了一把的地方。

的确不一样,黄瑾琛认真地想,怎么被他碰过的地方感觉就那么不一样呢?

寇桐拧开操控匣的盖,里面线路套线圈,线圈连芯片的,寇桐拨了几下,就皱起眉来:“核心记忆芯片不见了。”

“啊,什么?”黄瑾琛还沉浸在刚才那个无厘头的问题里,一不小心整个人的智商已经沉底了,压根没听见寇桐说了什么。

好在寇桐在面临一个严峻的问题,没发现黄大师的短路情况,他非常仔细地从加密的保险箱里取出设计稿,一点一点地对照着操控匣里的元件,又重新检查了一遍,然后改锥在手指间慢慢地转了一圈,“啪嗒”一声掉在了桌子上。

黄瑾琛在他对面坐下,寇桐把最上面的线路拨开:“你看,这一层是中心处理器,总共有六个芯片,其中这块核心记忆芯片是最重要的,储存着整个投影空间生成的方程式,没有这个,等于我们无法知道自己是通过那一条线路‘来到’这里的,也就无法和外面的机器产生联系……为什么偏偏丢了的是这一块?见鬼。”

黄瑾琛勉强把注意力集中在这只至关重要的匣子上:“……应该不可能是被人故意拿走的,假设有这么一个人,想阻止你拿到操控匣,他可以把整个操控匣都带走,这玩意不大,不存在携带不便的问题。”

寇桐烦躁地叹了口气,往椅子背上一靠,叹了口气,攥了一下拳头,手指的关节发出一阵脆响——没有核心记忆芯片,任他是神仙也无法推算出这个复杂的界面形成的公式,更不用说和外面联系了,操控匣等于没有。

如果真的像黄瑾琛说的那样,里面的芯片是被人无意拿走的,那么小那么脆弱的一个东西,会不会被弄丢?会不会被损坏?也许拿走它的只是个好奇心很重的青少年,拿去随便装在他一个什么电动小汽车上,发现没反应就随手扔掉了,也许……

“有没有备用的?”黄瑾琛问。

寇桐摇摇头,有气无力地说:“这个就是备用的,真正的操控匣在我被当成意识主体卷进来的时候,就因为被强行剥夺权限损坏了。”

黄瑾琛也不知道怎么办了——他不是技术型的人才,而且他现在的注意力全在“别的”事上,其实也不大关心自己能不能出去。

寇桐坐在那里纠结了半天,也想不出有什么主意来,于是深吸一口气,从椅子上蹦起来,一扫方才的颓废,中气十足地说:“没事,车到山前必有路,反正钟将军他们迟早会发现投影仪的问题,基地的技术人员也不是养着吃闲饭的,我再想想别的办法……”

他推开书房的门,对厨房喊了一声:“饿死了,妈,晚上吃什么?”

寇桐刚才在咬自己的手指,黄瑾琛看着他的背影默默地想,经过很长时间的观察,黄瑾琛发现寇桐其实没有什么小动作,或许因为专业的缘故,他对自己的肢体语言控制力比一般人都强很多,直到刚才。

寇桐用力靠在椅子背上的那一刻,黄瑾琛从他脸上看出了一种压抑不住的焦虑,这种焦虑叫他连把自己的手指头被咬出血来都没有发现,然而五分钟不到的功夫,他居然又活蹦乱跳了。

没心没肺,耐打击程度非常高……黄瑾琛坐在那模仿着寇桐刚才的动作,轻轻地咬着自己拇指,花痴地想:不错,我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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