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起·八】

如果真如学者所言,那些猝死的人实际上就在另一个世界活着。

带着这个世界的学识和经验,或许还能在那里将这彻底失败的人生翻盘。

尽管女人已经非常相信学者的理论,但她依旧却步了。即使过着沼泽污泥中的生活,这些曾经的乞讨者们也不愿去冒死亡的风险。

但很快,事情就由不得他们选择了。

组织里的一个同伴在将路人推向奇点的时候,被路过的警车逮了个正着。路人在警察眼皮底下抽搐着猝死,而警察对那同伴的杀人手法与动机都毫无头绪,便将他抓进去审问。

那同伴始终不肯招供,却引得警方更加怀疑,开始立案调查他们整个组织。

女人知道自己躲不过了。

再大的风险,与“杀人偿命”对比起来,都显得诱人。终于在一个平常的午后,由她带头,一群人犹如飞蛾扑火,一个接着一个地走向了废弃工厂中的奇点。

他们事先做了准备,原本就已摇摇欲坠的工厂轰然坍塌,将这堆没有亲友认领的尸体,连带着死因一起彻底掩埋。

她死了。

然后又活了过来。

她到了一个名叫大凉的地方。

【缘灭·十四】

暗夜中,一道身影走进了旁门药房深处。

小巧的铁蒺藜嵌入墙缝里转动了一个角度,便听一声闷响,墙壁上缓缓裂开了一道口子。

来人闪身进去,里面是一间狭小的密室,几只木柜上排列着无数的瓷瓶,散发着冰凉的药味。

来人伸手在瓷瓶间匆匆摸索,不时举起一只瓶子凑到鼻下细细嗅闻。时间飞速流逝,待到所有木柜都被翻了一遍,来人却依旧一无所获,不甘心地趴到地上摸着犄角旮旯。

动作间不知碰到何处,发出了模糊的轻响。

“谁在那里?”外面有人问道。

身影骤停。

左云起僵硬地屏住了呼吸。

他赶了一夜又一天的路,在夜色再次转深时潜入了旁门,轻车熟路地避开昔日同门摸进了药房,却没想到会有人在这个时候走进来。

“谁?”外头的人语气严厉起来,随即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

左云起在这一刹那做了许多决定。

那人迅速点起灯烛,烛火照亮药房时,左云起正若无其事地站在窗前。

那人却在看清他的脸时愣了愣:“老武?你跑到药房来干啥?”

左云起戴着事先备好的□□,粗声粗气道:“屠副门主差遣我帮他拿点儿药丸。”

那旁门中人闻言,面色沉了下去:“别撒谎,你到底在做什么?”左云起一口咬定:“真是屠副门主叫我来的,不信你去问他。”

“哦?我怎么不记得我吩咐过你?”第三个声音响了起来。

先前那人回身行礼道:“副门主。”

左云起在意念里以头撞墙。

【缘灭·十五】

屠副门主背着手踱了进来,笑眯眯道:“多日不见,你怎么模样大变啦——少门主?”

先前那人闻言大惊,慌忙跑出去喊人。一时间脚步纷沓,旁门众人都朝药房涌来。

左云起轻飘飘地撕了面具,面不改色道:“屠叔叔,彼此彼此啊。你是中了什么奇毒么?”

左云起离开旁门的时候,屠副门主还是个形容略显文弱的普通中年人。眼前的他却再也无法用“文弱”形容,一身肌肉虬张,青筋暴突,连个头都仿佛拔高了些,俨然有原来两个大。

左云起却只觉后背发寒,脚下暗暗调整成了备战的姿势。面上却仍是平静无波道:“我知道有不少毒物能让人短时间内功力大进,但随之便会走火入魔,变成六亲不认、四处杀人的怪物——屠叔叔为光大旁门牺牲到这个份上,真叫人感动。”

“少门主不必想着挑拨离间。”屠副门主笑道,“我用的奇药,大家都知道,连少门主也是知道的。毕竟当初你正是为了此物,才与旁门决裂嘛。”

左云起这次是真的心头骤沉:“奈何香?”

“只消一点点,便可抵数十年修为。此物价值连城,且世间难寻,门主倾尽毕生之力弄到了些许,才刚刚炼成药丸。他老人家未及服用,却被某个不肖子抓去了武林盟。眼下旁门无主,我只得……暂代其位。”

左云起眼前一黑。

他当初不计代价地阻止左道,正是因为太清楚奈何香的威力。那东西落到恶人手中,足以杀神灭佛。

如今与此人对战,凶多吉少。

但却不可不战!

【缘灭·十六】

屠副门主抬手指着左云起,对众人道:“门主早就有令,看见此人,格杀勿论!”

旁门中人都是看着左云起长大的,脚下一时都有些犹豫。但屠副门主这段时间显然积威甚深,几个人带头亮出武器扑了过来,余人便慌忙跟上。

左云起站着没动。

他拂袖一扫,旁边药柜上的一整层的瓶瓶罐罐尽数碎在地上。旁门的药房里自然全是至毒,登时冒起了一阵不祥的黑烟。

冲上来的人又掩住口鼻退了回去,屠副门主暴怒道:“我旁门数代苦心积淀,就被这叛徒如此毁掉!”

左云起道:“嗯。”

说着“咣当”一声推倒了整只药柜。

众人竟然被震住了。

左云起面无表情地举起一只令牌,道:“左道已经死了。现在我才是门主。”

屠副门主脸上横肉抖动,道:“死了?我看是你这孽畜亲手弑父了罢?”

左云起笑了。

左云起道:“旁门什么时候开始讲道义了?你管他是怎么死的。”他缓缓昂起头,一瞬间露出了与左道如出一辙的阴鸷而顽固的眼神,“若有人不服,按师门规矩来,哪个单挑赢了我,便可拿走令牌。谁想先死?”

去而复返的少门主,忽然将旁门推崇的弱肉强食发挥了个十成十。

原本就立场不坚定的众人更加迈不出步子了。

只有屠副门主大笑起来,双目隐隐泛出血光,“哗”地抖出一条长鞭:“好啊,便让叔叔来会一会你。”

【缘灭·十七】

“还没找到么?”楼主问。

探子躬身道:“属下无能,左近都找遍了,没有左公子的身影。也并未发现打斗的痕迹,不像是拓荒组干的……”

楼主闭上眼按了按太阳穴,扭头望了一眼窗外。天边泛起了苍冷的鱼肚白,远处的凿木打铁声仍然嘈杂。

楼主道:“陶大夫,你说你被人迷晕,醒来时他已经不见了?”

陶钟池道:“是,而且左道也已经身亡。太子和李克倒是无恙……”

楼主若有所思地踱了几步,对探子道:“去旁门。立刻去,快马加鞭地去。”

那探子领了令,又迷惑地问:“楼主,龙大侠也不见了,不派人去找么?”

楼主道:“那个不用管。”

“……”

【缘灭·十八】

武林盟上下手忙脚乱的同时,龙大侠已经混进了京城。

他是孤身一人来的,带着一身责无旁贷的男主气息。

楼主的情报没有出错,拓荒组将那高楼加盖得十分惊悚,近乎摇摇欲坠,顶上建了个一丈见方的平台。

拓荒组的探子同样没有闲着,打探到武林盟请了工匠打造会飞的木鸢。于是拓荒组在高楼的周围布置了里三圈外三圈的枪炮,密密麻麻的枪口全部对着天,等着将不速之客射成筛子。

龙大侠隐身在远处,遥遥观察着拓荒组的人。

他的眼睛始终不离一个不起眼的小喽啰,已经默默盯了数个时辰。他要将那家伙的般般样样全部熟记在心,外貌、神态、动作,乃至地位与岗位。

然后,他要把自己变成那个人。

【缘灭·十九】

左云起觉得自己又回到了武林盟热浪滚滚的营地上,视野浮动得厉害,什么也看不清楚。

他全凭着直觉强行拧身,狼狈不堪地避过了一鞭。

屠副门主不耐烦地“啧”了一声:“苟延残喘,有意思么?”

左云起身上已经不知挨了多少鞭,那鞭上自然淬了毒,尽管他事先服了号称可解百毒的药,伤口依旧变成了可怖的紫黑色。

一切似曾相识,他又落到了苦苦拖延时间的境地。

唯一不同的是,这一次对方甚至没有给他机会事先下毒。即使再拖下去,也不会迎来转机。

……至少看起来是如此。

左云起浑身发麻,几乎感觉不到自己的手脚,躲避的动作越来越勉强,冷不防被一鞭抽中背心,血肉炸开一道深沟。

旁门众人看到现在,有人出言道:“屠门主,给他个痛快罢!”称呼中已经略去了“副”字。

屠副门主额上青筋直跳。他又何尝不想痛快了结?可不知为什么,他眼中瘦猴似的左云起却总能从咫尺之距滑溜避开。

屠副门主已经暴躁到了极点,下手愈发失去了准头。药房里的瓶瓶罐罐碎了一地,毒粉毒烟四散开去,围观的众人越躲越远,打斗的两人却都不为所动。

左云起是因为服了解药。而屠副门主,多半是靠奈何香改进了体质,再厉害的□□都无法侵入那钢筋铁骨。

……至少看起来是如此。

眼见着左云起跌倒在地,挣扎了几下都再难爬起,屠副门主高高扬起鞭子要给他最后一击,动作却突然僵住了。

他难以置信地扼住自己的喉咙,发出窒息的“咯咯”声,山岳般庞大的身躯摇晃几下,轰然栽倒下去。

这一变故震惊了众人,有人冲动地奔过来,却忘记掩住口鼻,没跑几步就抽搐着倒下了。

屠副门主脸庞涨成了猪肝色,在濒死的喘息中哑声道:“是什么……毒……”

左云起的情况并不比他好多少,也已经动弹不得,嘶声笑道:“鬼知道。”

【缘灭·二十】

左云起走出密室之前,一刹那做了许多决定。

他原本打算找到厉若虫蛊的药引后就烧了药房,因此身上带了油和火石。被人发现的瞬间,他知道自己多半活不过今夜了。既然如此,更不能让左道毕生研制的这些秘密毒物继续存在于世。

左云起昂首走了出去,飞快地转动机关合上了那面墙,墙后是开始熊熊燃烧的火焰。

那些连旁门中人都不曾知晓的藏毒,便在这把火中无声地化为了灰烬与黑烟。汇集了无数天下至毒的黑烟被墙挡住,只能通过那条肉眼不可见的缝隙,一点点地飘出来,一点点地钻入屠副门主的口鼻……

当然,服了药的左云起终究也没能逃脱。

原来这就是死亡的感觉了,左云起想。

他费劲地偏过头去,透过门窗,可以看见一轮红日慢腾腾地升起,一如往常每一个清晨。

他不知道自己到底中了多少种毒,恐怕尸体也会变成奇怪而难看的样子。

左云起觉得自己死得还算壮烈。

能与副门主和这许多毒物同归于尽,作为一个天生的反派,恐怕也不能希求更多了。

只可惜,一开始来旁门的目的完全没有达成,药引没有找到,京城的难题依旧无解。自己死后,这天下会如何呢?楼主他们会平安活着么?又或者,会头也不回地去到另一个世界?

不甘心啊,还有很多很多的不甘心。

明明只差一点点,就能找到答案……

左云起蓦然睁开眼,干涸的双目圆瞪,如同死不瞑目。

他还有一口气。

他不能壮烈地死。

他要难看地活下去,哪怕多活一个时辰。

因为他有非做不可的事……

这个意念掌控着重达千钧的躯体,像是地府还魂的符咒。

左云起极其、极其缓慢地翻过身来,双手死死抠住地砖,四肢并行地爬行着。

在旁门众人的目注之下,他爬过屠副门主的尸体,爬过药房里的一地狼藉,拖出一长条紫黑的血迹。仿佛花费了百年之久,终于爬出了那道门槛。

他身上还带着令牌,门中无人敢阻拦,眼睁睁地瞧着他打了声唿哨唤来马匹,摇摇晃晃将自己甩上马背,慢慢去远了。

【缘起·九】

稍作打探他们便得知,这个名叫大凉的地方已经有了很多很多的穿越者。理所当然地,那些都是当初被他们弄死的路人。

路人们都以为自己穿过来纯属意外,被离奇的命运摆布得束手无措,只能在这个世界努力生存,应对着朝廷的捉拿与审问。运气好的,在被关押之前就偷偷逃走,四处向同类寻求庇护。

这个慢慢聚集起来的组织里,只有核心成员真正知道自己为何而来。

后来,他们的女首领为组织定了一个新的目标。

不再满足于恶作剧般的杀人,他们要在这个崭新的世界,夺取自己从未拥有过的地位与权力。

“我们就叫拓荒组好了。”焦姣然微笑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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